篝火燃燒,細碎的火星子不斷進出,架在上頭的大銅壺滾著沸水。
「各位大哥,喝茶了。」祝福提起銅壺,為圍在火邊的十來個男人沖水,片刻間,茶香四溢,為黑暗肅殺的荒野平添一股暖意。
「沒想到雲世斌家鄉還有一個未婚妻。」吃飽飯,大伙兒開始閑扯淡,「為了前途就將她貶為偏房,真是無情無義的負心漢啊。」
「你不是男人嗎?要是換了我,眼前擺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還有一個有錢、有門路的岳丈,誰還會娶一個小小的染坊師傅?」
「那位耿姑娘也真可憐。昨天一早她親自送貨來,哎唷,我還以為見鬼了,白著一張臉,披著亂亂的頭發,嚇得我差點屁滾尿流。」
離開絳州兩天了,貨行伙計們仍津津樂道在絳州的所見所聞。
祝和暢端著碗,望向氤氳水氣里一張張質樸黝黑的大臉,涼涼地道︰「你們吃飽了撐著嗎?就盡嚼舌根,比長舌婦還多嘴。」
「九爺,這回兄弟們開了眼界,見識了本朝的陳世美。」
「他沒陳世美糟糕啦。」有人幫忙開月兌,「雲公子沒有翻臉不認人,他還是要娶耿姑娘,只怕將來夾在兩個女人中間,他也很為難。」
祝和暢將清茶一飲而盡,站起身子。兄弟們運貨辛苦,路途無聊,總愛聊些旅途見聞,對他來說,這些鄉野小事頂多拿來塞牙縫,听過就算了,要他記住,還浪費他的腦袋瓜呢。
他拍拍手。「喝茶清心哪,別越喝越笨。待喝完茶。打理一下,該睡的睡,該守的守,怕打盹辜負爺兒我的,去跟祝福多拿一把茶葉。」
「是的,九爺!」伙計們聲音宏亮,齊聲回應。
祝和暢將碗遞給祝福,自己身先士卒,率先巡查四周情況。
有了這批親自訓練出來的兄弟,他大可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嘿!只要提起他祝九爺的和記,京城的商家都知道,不必貨主親自押送,只需放心交給和記,祝九爺打的契約就是保證,商家也樂得節省人力馬匹車輛的成本,全部委托和記代為運送。
祝和暢很滿意這趟絳州之行,不但送去一批皮貨,回程也帶回雲家布莊的布匹,來回皆載滿十大車,充分達到他物盡其用的最高原則。
他檢視到第八車時,忽然听到極為細微的聲響,心生警覺,放輕腳步,竟然就看到一個人影掀開油布,似乎正打算努力攀爬上車。
「哪來的山賊……」他一個箭步上前,大掌一張,快速而準確地鉗住來人的手腕,大聲喝道;「竟敢偷我和記的貨……」
「好痛!」黑影傳出女子的叫聲。
祝和暢驚訝不已,立即將她拉近身邊,就著淡淡的星光和篝火,清清楚楚看到那張慘白如鬼的驚惶臉孔。
「耿姑娘?」祝和暢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放開了她。
「九爺,有賊?」五個伙計拔劍帶刀跑來,其余伙計也迅速各就各位,四面八方護住貨物,充分展現出他們訓練有素的應變能力。
「不是賊,是見鬼了。祝福,火!」祝和暢帶著怒氣。
祝福驚疑地瞪著耿悅眉,握住火把靠近馬車,幫九爺照亮視線。
祝和暢用力掀開油布,只見馬車里頭依然整整齊齊地擺放包裝妥當的布匹,其中卻清出一個小小的「山洞」,約莫只容一個小姑娘坐下的空間,前頭歪著一個放置上等布匹的大箱籠,顯然就是她拿來遮掩「洞口」的道具。
這樣的彈丸之地,她也可以躲藏兩天又一夜……
「這車是誰負責的……」祝和暢臉色下豫。
糟了糟了,伙計們比見到真正的山賊還緊張。和記貨行滴水不漏的防衛措施竟然讓一個小姑娘給攻破了,那簡直是要了九爺的命!
「九爺,我。」罪魁禍首阿陽苦著臉,出面自首。
「你給爺兒我好好想想,為什麼會讓她躲了兩天,竟然完全察覺不到!她是活的,有氣息的,要吃飯,要撒尿……老天!這事要傳了出去,教我和記還有何面目生存于京城……」
「你……」眾人的目光幾乎可以殺死耿悅眉了。
「等回去京城,我要召開改過大會,不只阿陽,你們一個個都要想出預防的辦法,爺兒我絕不容許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
嗚嗚,日子不好過了。上回只是磕壞客戶無關緊要的木箱一角,就可以開上四個時辰的改過大會,這回恐怕得討伐個一天一夜了。
祝和暢依然滔滔不絕地教訓道︰「今天只是一個小姑娘,若她真是盜賊,存心破壞,我和記無法平安運抵貨物,商譽必然全毀,你們也別想再跟著爺兒我吃香喝辣,就準備另謀高就吧。」
耿悅眉孤單地站立在馬車邊,本以為他會質問她,沒想到他竟視她如無物,而且這位看似沉穩的祝九爺,竟然哩嗦地像個老媽子。
「祝九爺,你有什麼氣,盡管找我,不要罵你的手下。」她不畏他高大魁梧的身子,抬起頭望住了他。
「我在管教我的伙計,你別插話。」他只瞄她一眼。
「是啊,咱九爺講話,那是僅次于皇上的聖旨,耿姑娘你就行行好,別惹惱九爺了。」挨罵的伙計們竟也幫著主子說話。
祝和暢心念飛轉。這些年來,他用心經營和記貨行,貨行幾乎就是他另一個生命;雖說運送途中難免踫上不可預料之事,但貨物中竟躲了一個人,縱使她有呼天搶地的理由上京尋夫,他也不能容許此事發生。
「耿姑娘,我們明天中午會到達下一個大城,在那兒,我會幫你雇車,送你回絳州。至于車馬費,到了京城我再向雲公子收取。」
「我不回去,我要去京城。」悅眉堅定地道。
「你不是我運送契約的貨物,我不送。祝福,念給她听。」
「和記貨行三不送︰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祝福朗聲念畢,自己再加個注腳;「耿大姐,你是活的,當然不送了。」
「祝九爺,拜托你,我一定要去京城。」悅眉長到十八歲,還沒有求過人,她將拳頭握得死緊,仍擋不住那源源涌出的羞辱感,身子不覺顫抖著,忍著氣,將話說完,「請你順路載我過去,我絕不麻煩你們。」
「不成。」祝和暢吃了秤鉉鐵了心,他沒有必要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破壞原則。
仰望那張繃緊的冷臉孔,悅眉沒有被拒絕的難堪,反倒如釋重負。
她畢竟是不會、也不願求人,若非一心急著上京尋人問話,她會昂首走在大道,絕不龜縮車上日夜見不得人。
「好。那就麻煩祝九爺送我到下一個大城,到了那里,我再自己想辦法。」她一口氣說完,眼楮眨也不眨。
這麼快就棄甲投降?伙計們正等待姑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她的命苦,並苦苦哀求九爺大發善心載她一程,然後向來不近的九爺就會被打動……這樣就完了?戲不是這樣演的啦,那誰還來看戲!
「你得回去絳州。」祝和暢已經猜到雲家會往北方尋來。
「我不能回去。我砸碎了染餅,弄糊了染缸,我沒辦法回去。」
眾人倒抽一口氣。好可怕的女人啊,要不到就毀了一切……
祝和暢只想搖頭。這瘦弱的小姑娘比他想象中還來得剛烈,腦袋和脾氣又臭又硬,竟然笨到做出這種玉石俱焚的蠢事。
然而她的口氣雖強硬,那又薄又扁的縴細身子卻違心似地搖搖晃晃,火影閃動,讓她看起來更像是在發抖,定楮再瞧,喝!不正是在發抖嗎!
時序已入冬,尤其在這個小樹林邊的荒地夜晚,冷風颼颼,寒氣逼人,就連身強力壯的兄弟們也都穿上了保暖的皮裘,小姑娘卻只穿著黯黝黝的玄青色薄棉衫褲,凌亂的黑發扎成辮子,露出一截白脖子,又白著一張臉,不得不令他想起被拔了毛、光溜溜的白斬雞。
「你吃飯了嗎?你這兩天吃什麼?」他問道。
「我有餅。」
祝和暢望向車內的那個扁平小包袱。她能帶上什麼干糧?甚至要去更為寒冷的北方,也不懂得帶上一件襖子!
「披著。」他說著,便月兌下外袍遞了過去,聲音平板地吩咐道︰「祝福,給她下碗面疙瘩,讓出一頂羊皮帳給她,大伙兒湊合著睡。」
「這……」悅眉遲疑著,不知該不該接過袍子。
「秋姑娘,你和雲家染坊有什麼糾葛,我和記貨行一概不過問。到了城里,你我一拍兩散。」他一邊將袍子塞進她懷里,一邊劃清界線。「至于你偷跑上車這一點,違背了雲世斌和我簽訂的運送契約,我會向他收取違約金,權充是你耗費我們馬匹、人力、食糧的賠償。」
悅眉勉強抱著那一團熱氣燻人的袍子,咬緊牙根道︰「我耿悅眉自己做事自己擔當,你要錢,我會付。」
「訂約的是雲世斌,不是你。」
這是他的原則,一切以契約為憑,其它不關貨運的狗屁倒灶事情一律不管,更何況是帶上一個活生生的、打算進京尋夫或殺夫的小姑娘!
接下來她該怎麼辦,他不想理會,他好人也只能做到這里了。
「瞧什麼!還不去忙活兒……等著山賊來劫貨嗎!」他瞪了眼。
「是!是!」眾伙計們趕忙敞開。
唉,他們的九爺還是不懂得憐香惜玉。扔一件袍子算什麼!好歹也得幫忙披上,況且將人家姑娘扔在城里自生自滅,也說不過去吧。
沒辦法,這就是讓京城的媒婆們怎樣也做不到生意的祝九爺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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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和暢睜開了眼,再也沒有捶竟。
今晚的營帳真擠!他祝九爺做生意汲汲營營、錙銖必較,一分一毫算盤打得清楚,可對自己人從來不吝嗇;兄弟們長手長腳,路途勞累,他就多置辦幾頂保暖的羊皮帳,好讓大家一夜好眠,補足體力明日上路。
可今晚為了那個像鬼的小姑娘,大家只得縮手縮腳,好比一只只擠在籠子里的困獸,翻了身就壓到身旁的人,這樣哪能睡個好覺!
他拿開祝福擱在他肚子上的大腳,坐起身子,爬出了營帳。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他伸展一下略微僵硬的身軀。
「她沒事吧?」他望著那頂羊皮帳,向守夜的虎子詢問。
「耿姑娘解手去了。」虎子指向後頭的小樹林。
「解手?」祝和暢心中一突。「去多久了?」
「她說吃了面疙瘩,鬧肚子疼,可能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
「就從那顆最亮的星子從樹頂掉到樹枝頭……呃,啊……」虎子的笑容僵住,今夜的星星似乎移動得特別慢呀。
「你給爺兒我做好準備,改過大會也有你的一份!」
祝和暢話還沒說完,已經拔腿跑向林子里,隨便繞了一圈,別說沒聞到拉肚子的異味,甚至連一點點人味也沒聞著。
她竟然跑了?他奔出林子的另一頭,不假思索便往北邊山地找去。
一定還跑不遠的,憑她兩天來的路途勞頓,加上那個副弱不禁風的身子,他有自信追得上她。
但,追上她又如何?要走就走了,追她干嘛?祝和暢很想回頭,大剌剌地往無人的羊皮帳里躺下睡大覺,可他能丟一個小姑娘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野地嗎?他再怎麼不管閑事,還是要有做人的良心啊。
「走開!走開!」前頭黝暗的山坳傳來驚恐的叫聲。
祝和暢大驚,這里荒涼得連山賊土匪都不屑一顧,她踫到了什麼……他立即拔出護身的匕首,大喝一聲。
「誰……」
兩丸青磷磷的鬼火瞟了過來,同時發出含糊不清的嗷吼聲音,原來竟是一頭咬住姑娘小腿不放的野狼,看樣子它正打算拖走「戰利品」。
耿悅眉跌坐在地上,神情驚慌,她忍著傷口痛楚,左手撐在地面不讓野狼拖行,右手舉起一把剪子,不斷地往野狼身上戳刺。
「去死!去死!」她卯足全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此刻只能奮力一搏,她不斷尖叫道︰「你敢咬我!我先戳死你……哎啊!」
野狼吃痛,利牙更往小腿肉里刺入,還沒咬下鮮美柔軟的肉片,噗一聲,鋒利的匕首直接刺入它的咽喉,一刀斃命。
祝和暢立即蹲下,扳開野狼咬得死緊的牙齒,小心地移出那截血肉模糊的小腿,就著星光察看傷勢。
「好痛……」傷口踫撞,痛得悅眉大叫,又舉起剪子自衛。
「放下!」祝和暢大吼道。「你連人還是狼都分不清楚,也不掂掂那一丁點姑娘家的花拳繡腿,拿這麼一把小剪刀,就以為可以刺死比你還大只、還凶狠的大惡狼嗎!」
他嘴里叨念個不停,手上動作也很快,兩三句話之間,已經拿匕首割掉她的褲管,順手撕成布條,緊緊綁在傷口上方。
「祝……九爺……」悅眉認出他來了,無力地丟下剪子。
「你為什麼要逃?」他拿巾子仔細拭去傷口的髒污。
「我……我不回絳州,你會送我回去。」驚魂未定,她吃力地喘氣。
「你去打听打听,我祝九爺言出必行,從無虛言,既然應允送你到城里,就不再管你,你還跑什麼跑?」
「好,你……你不要管我……」
「我是不想管你,可我扔你在這兒,只怕血腥味會引來狼群,到時候恐怕連你的骨頭都找不到,正好成全了雲世斌,省了他的麻煩。」
話一出口,祝和暢就想往身邊那匹死狼踹去。嗟!狼心如鐵,沒幾兩肉的小姑娘也咬得下去……而他亦是郎心如鐵啊,說什麼風涼話!
他惡狠狠地灑下傷藥,再拿巾子包扎起來。
「唔……」藥粉刺激傷處,重重的悶哼從悅眉緊閉的唇縫進出。
「你傷口很深、很大,我的傷藥只能暫時止血消炎,等不到明天出發了,我必須立刻騎馬趕路,送你進城找大夫縫合。」
「我可以走……」悅眉吃力地按著地面,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
「走!」祝和暢二話不說,左手抱過她的腰身,將她當成貨物,輕松利落地扛上肩頭,長身拔起,右手也順便拎起野狼的尾巴。
「啊……」悅眉突然被倒掛到他肩頭,頓時頭暈目眩,想要抗議,卻已經是虛弱得喊不出聲音來了。
「不知道這兒的野狼肉好不好吃,兄弟們有口福了。」祝和暢腳步飛快,忍不住又叨念道;「可恨啊,我吃不到了,再不趕路會死人的。」
星光幽微,荒野闐黑,兩人的身影揉成一個,往火光明亮之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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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燙手的山芋,怎麼辦?」
「吃了。」
「吃了燙嘴,還吃……祝福,爺兒我教你,扔了!」
「九爺,你真要扔她一人在這里?」
悅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她床邊說話。她全身發著高熱,小腿傷口疼痛不堪,渾身無力,疲憊不堪,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隱隱約約記得,她臥在一個大大的懷抱里,馬蹄奔騰,風聲嘶吼,有如鬼哭神號,從黑夜跑到天亮︰進了城,那個心跳得很快的男人將門板敲得雷響,挖醒了老大夫,接著就是縫傷口、敷藥、吃藥……
親眼見到一針一線縫在她的小腿傷口上,她咬牙瞪視,也永遠會記得,這是雲世斌給她的。當時下了麻藥,不怎麼痛,可這會兒退了麻藥,她整只腿簡直痛得想切下來,干脆直接喂狼吃算了。
腳痛算什麼?只有心痛才是最痛苦的,那是永無止境的折磨。
死了倒一了百了啊,可是她不甘心,她無法瞑目,就算死了,她的魂魄還是會淒淒惶惶地留在這世間,非得找到雲世斌問個明白不可。
什麼是情愛?什麼是承諾?她要听他親口解釋。
「姑娘一直在流汗,睡不太安穩。」一個婦人聲音傳來,同時額頭也沾上了濕涼的巾子,頓時紆解了她的燥熱。
「大娘,這里有五十兩銀子,麻煩你照顧她,給她買點東西補身子,剩下的你就自己收下。另外二十兩銀于是給她當盤纏的,呵呵,你可別自個兒藏起來了。」
「哎喲,九爺真愛開玩笑,你來來去去幫咱藥鋪送貨這麼多年了,你就安心放姑娘在這兒養病,大娘連你這五十兩都不收的。」
「不,請一定收下。這位姑娘傷重,需得好好調養身子。」
「呵!」大娘聲音略為揚高。「九爺,你很關心這位姑娘?」
「只是路上撿到的,做件善事。」男人的聲音很僵。
「九爺,你真是好人。唉,她讓野狼傷得這麼重,很可憐啊。」
她很可憐嗎?是啊,她好可憐,先是被雲世斌拋棄,再來在路上差點讓狼吃掉,普天之下,還有誰比她更可憐、更可悲嗎?
不,打從她決心上路,她就不願自憐自艾。或許她歷練不足,但她已經懂得遇到險境就要突破,包袱里的小剪子就是她的武器,足以讓她抵擋野狼的攻勢,而她的心頭也有一把剪子,誰敢欺負她,她就會反擊,給對方顏色看看!
與其待在絳州為妾一輩子怨懟,她要上京爭取自己的感情和地位。大少爺應該了解她的,他們青梅竹馬十年了,難道還抵不過兩個月的分離嗎?他一定是不得已的,他的心在她這里,他會忠心于她,他一定還沒跟那位大小姐睡覺,他們只是利益聯姻,一定是貌合神離……
「姑娘好像在哭,看來傷口很痛。」大娘憐惜地為她拭淚。
不哭!她怎會哭?她的魂魄給了大少爺,只有找到他,她才能尋回自己的心魂,重新臥進他的懷抱哭訴這些日子以來的相思和委屈。
她好累,她要去找她的魂了;魂牽夢系,思念無盡,在那渺渺茫茫的夢境里,是否有一點點的火光,指引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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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開市,京城街上一片熱鬧,人來人往趕著拜年。
祝和暢循例拜訪幾個重要的主顧。雖說和記送貨信譽卓著,他只怕客戶排不上忙碌的運貨行程,不怕沒有生意上門,然而在商言商,人情世故不能免,一個早上下來,他已經拱手拱得快斷掉了。
「祝福啊,我看咱貨行還是開大一點,爺兒我屋中坐,翹起腿,哈碗茶,等著人家上門拜年,多輕松啊。」
「九爺你條件太苛,恐怕還找不到合意的伙計呢。」
「你快快長大,練好體魄,我分派你趕貨,別老當個跟班的。」
「當跟班的才重要呢。」祝福頗為自豪地道︰「要不是我幫九爺記住拜年的名單,備好賀禮,爺兒你大概早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一頭拜進護城河里去了。」
「嗟!」他雙手正感酸麻,正好拿祝福來舒展一下,當頭就彈出一指。「你的本事誰教的?還敢拿來說嘴!好了,下一處是哪里?」
「嗚,董記布莊啦。」祝福嘟起嘴,自顧自地往前走去了。
提及董記布莊,祝和暢不免想到那位倔強的耿姑娘。
他後來並沒有向雲世斌收取違約金,也沒提及耿悅眉偷上貨車的事情,反正自會有家人通報她失蹤的消息,那是他們雲家的事。
他從來就不是好人,他只是不願惹上一身腥羶,向來獨善其身的他能為她做到安排養病且不告知雲家的地步,已經是仁至義盡。
接下來就請她自求多福了。
「九爺,鬼鬼……鬼來了……」祝福一臉驚恐,跑了回來。
「大過年的,鬼都去廟里搶貢品了,你又見著哪只鬼了?」
「就是陳世美的老婆啊,她來了。」祝福趕緊指了過去。
順著那根略微顫抖的指頭瞧過去,祝和暢也是大吃一驚。
才想到她,果然又見鬼了。那個小姑娘就站在董記布莊的對街,白著一張臉,抱著一只扁平的包袱,緊緊抿住沒有血色的唇瓣,睜著一雙大大的眼楮,動也不動,就直直瞧著店門里進進出出的人潮。
她一身灰撲撲的,布鞋破損不堪,看來是走了很長的路︰頭發倒是梳理整齊了,身上穿著的就是他留給她的鼠灰色厚棉袍子,可是袍子太長,她用腰帶束起,將多余的部分拉出垂下,這讓她的身子看起來顯得有些臃腫,和那張蒼白瘦削的臉蛋完全下成比例。
天!一個月還不足以讓她撕裂見骨的傷口愈合,她就是不死心,非得拖著這一條半死不活的小命來找雲世斌嗎?
「九爺,我們還進去嗎?」
「等等。」祝和暢正好瞧見雲世斌送客出門。
出門前應該翻黃歷的,今日此刻不宜拜年,可他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往董記布莊走去,更別說走在前面緊張興奮想看好戲的祝福了。
大街上人很多,新衣新帽,聲聲恭喜,車如流水馬如龍,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守候多時的小姑娘。
大紅春聯紅艷艷地張貼在門楣,簇新的黑色墨汁淋灕地揮灑應景的詩句,新糊的雪白窗紙折出日頭的光芒,站在門前微笑送客的男人一襲嶄新合身的寶藍衣袍,充分而完美地襯出他溫文爾雅的風采。
悅眉站在對街屋檐下,抱緊小包袱,痴痴凝望,視線變得朦朧。
衣不如新啊!他穿了新衣,竟是變得如此俊逸非凡、玉樹臨風,整個人月兌了胎、換了骨,就像是京城里隨處可見的貴公子。
可是,人不如故嗎?他娶了新人,是否仍記得她這位舊人?
「大少爺!」她顫聲喊了出來。
「悅眉……」雲世斌身子一震,愕然轉身,喊出了她的名字,隨即撇下還賴著不走說客套話的客人,奔到了對街這邊來。
她喊他,他就來了,她頓時淚盈子睫。
「你果然上京城了。」短短的一條街面距離,雲世斌的臉色已由錯愕轉為凝重,右手握住她的臂膀就道︰「這邊人多,進去里頭說。」
「不,我不進去。」悅眉望向「董記布莊」的招牌,用力搖頭。
「悅眉,你不要這樣。」雲世斌急切地道︰「家里來信說,你不見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很多事情想問我,可我在信里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難道你不能體諒我?非得將染坊弄得一蹋糊涂來報復我嗎?」
聲聲焦慮,步步驚心。悅眉不解,他到底在急什麼?她就這麼見不得人,他們不能在街上將事情談清楚,一定得拉她進屋躲起來說嗎?
「我……我不是報復,我心情不好……」她自知理虧,急急解釋道︰「我弄壞的都是基本的五色染料,古大叔他們也做得出來……」
「就算他們做得出來,也耽誤了出貨,你這樣做太過分了。」
「大少爺,我很抱歉,我心情亂,很傷心……」
「你這樣胡來,何嘗不是傷了我的心!」雲世斌痛心地道︰「悅眉,我真心對你,你為何如此待我?」。
「真心?」悅眉突然覺得他的手勁好強,幾乎快將她細瘦的骨頭捏碎了,不禁吶喊道︰「你若有真心,就不會棄我另娶!」
「你不能這麼說。我為的是雲家,為的是讓你有更好的生活,你有定下心來看信嗎?你不仔細讀,撕了信,又怎能了解我的苦心……」
「大少爺,那麼你是被逼的了?」悅眉燃起了希望,幾近發狂地道︰「我知道,是老爺逼你娶妻,這才能結合兩家的利益……」
「不是!」雲世斌立刻打斷她的話,向來溫和的目光出現從未有過的慍怒。「這樁婚姻情投意合,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可你說……你喜歡……」悅眉仍試圖把握住一些什麼。
「是的,我依然喜歡你。我不能棄守我對你的承諾,所以我求馥蘭讓我納你為妾,她也答應了。你想要的都有了,你到底還想求什麼?」
「為什麼……她是妻……我是……」那雙降了溫的眸子令悅眉失去力氣,那個難堪的妾字,她永遠也說下出口。
「悅眉,我娘跟你說過門當戶對的道理,你向來聰明,如果你愛我,那麼為了我,別再鬧了,我還是一樣真心待你……」
「大少爺,這一切都是你的打算,喜歡我就來說喜歡,要我做小的就做小的,那我算什麼……你問過我了嗎……」悅眉用力掙開他的手臂,再也不眷戀那雙曾經給予她溫暖的臂膀,當眾嚷了出來。
「悅眉!」雲世斌不安地瞄向身邊越聚越多的人群,語聲變得激動,「你不要再要脾氣了,你到底怎麼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總是那麼听話、那麼乖巧,對我百依百順,為什麼這次就不能順著我呢?」
也許他不擅發怒,因此質問的話在圍觀群眾听起來,竟仍像一篇溫和的勸世文,和煦關切,句句誘導,簡直令人為他的耐性而感動了。
悅眉卻是明白他生氣了。打從見面開始,他的話就一句比一句重,她不是沒見過好脾氣的他生氣,但他從來不對她發怒,他總是笑笑地看她、包容她的火爆性子,還說她是直腸子……
既知她是直腸子,有話擱不住,難道她就不能向他大聲問話嗎?
可問過後呢?悅眉一顆心直落深淵。如今木已成舟,人家已是一對恩愛夫妻,她又能挽回什麼……
「世斌,不要生氣。」一個女子從人群中施施然了走來,她先是輕撫雲世斌的衣袖,抬頭給予他一個溫柔的微笑,隨即走到悅眉身邊。
「悅眉妹子,你總算來了。」她拉起悅眉的手,神情親切,聲音悅耳,「你不知去向,世斌很惦念你。你一定累了,我們先回家休息。」
她是誰的妹子?又回誰的家了?悅眉瞪著那雙握住她手掌的柔荑,目光緩慢往上移動,那是一件銀紅織錦比甲,幾朵同色的精繡牡丹燦爛地在那女子身上綻放,紅紅的一團喜氣不見俗艷,倒顯出端莊淡雅的氣質,人如其衣,她亦是帶著嬌美暈紅的笑靨。
董大小姐……悅眉立刻明白眼前漂亮女子的身分。
再瞧瞧她自己穿的是什麼?不施脂粉,蓬頭垢面,罩著一件陌生男人的粗布棉袍,完全遮掩了她的姑娘身段,里頭穿的是唯一件玄青暗花的衫褲,襯得她臉色更為黯淡︰一雙黑緞繡鞋早就磨破了鞋底鞋面,若非還有一雙襪子,否則就讓街上眾人見笑她的腳趾頭了。
她比不上大小姐!人家還熟稔地喊世斌,她卻只能喊一聲大少爺。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她猛然甩開董馥蘭的手。
「悅眉,你做什麼……」雲世斌臉色驟變,馬上扶住董馥蘭,再也不客氣地道︰「她才剛發現有身孕,你這樣會害她受傷的!」
好了,這下子連孩兒都有了。悅眉欲哭無淚,整個身子簌簌發抖,只能用力將身子倚靠牆面,不讓他們看出她的絕望和軟弱。
「耿姑娘,你年紀小,可能還不明白事理。」一位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神色嚴正,帶著教訓的口氣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就算世斌不娶小女,難道你以為他娶你為正室後,就不會再納妾嗎?」
「爹,現在什麼都別說,我先帶悅眉妹子回去吧。」董馥蘭流露出明顯的關懷之意,又要去拉悅眉的手。
「我不去!」在那雙柔白小手伸過來之前,悅眉轉身就跑。
「悅眉!」雲世斌大步上前,右手猛然拉住了她,回頭望一眼岳父和妻子,左手從懷里掏出幾錠銀子,急急囑咐道︰「你順著這條街走下去,會看到一問尚賓客棧,你先住下,盡管挑最好的房間,我再去找你。」
「我不要!」悅眉打掉他手掌里的銀子,拔腿跑掉。
大街上鬧烘烘的,一場鬧劇宣告結束,董老爺鐵青著臉走回布莊,雲世斌則是溫柔地扶著董馥蘭,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兩人談了幾句,她回頭望了一會悅眉離去的方向,再讓丈夫帶進了董記布莊。
人群逐漸散去,然而嗡嗡的耳語聲已經在市井問傳了開來。
「九爺,還進去拜年嗎?」祝福拿起拜年禮盒,晃了晃。
「看來他們心情不太好,明天吧。」
「不知道耿大姐跑哪兒去了哦?」
「去瞧瞧。」祝和暢說著就走。
直覺告訴他,小姑娘既然一身灰土,可見她已用盡盤纏,更有可能是撐著受傷的腿,一步一步走來京城。
他是不是很缺德?只留二十兩給她當路費,為的就是讓她知難而退,希望她養病時可以靜心想想,上京來鬧是沒用的。既有一技之長,不如尋個安穩的差事,找個好人嫁了,不值得再為雲世斌耗費心神了。
但,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小姑娘倔得很,才不領他的情。
「九爺,她不是燙手山芋嗎?」祝福很好奇他的心態。
「她再怎麼燙,來到這天寒地凍的北方京城,也都凍僵了,更何況還是一顆受傷的芋頭。」
「喔,這我明白,她的心受傷了。」祝福哀號一聲,模上心口。
「你這不是西子捧心,你是東施效顰,難看!」祝和暢大搖其頭,「你忘啦?她的腳讓狼給咬了,這會兒恐怕還沒好呢。」
唉,果然有鬼,他祝九爺怎麼想當救苦救難的菩薩了?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她踫上他,算她幸運,他不能讓一個活生生的小姑娘流落街頭,好歹再施舍一些盤纏,開示她一番道理吧。
「噓,九爺,她在那里。」
從大街拐進小巷,轉了幾個彎兒,就見到小姑娘坐在地上,背靠著人家圍牆一角,頭臉埋在膝蓋彎里,小包袱棄置在一邊,猶如被人拋棄似地,一人一物看起來孤伶伶的,頗為淒涼。
「九爺,她在哭嗎?」
「好像累得睡著了。」哭泣會有明顯的身體抖動,不像。
牆邊還有殘雪,她就這樣坐在雪堆上,就算她不覺得凍,但冰雪濕冷,恐怕一會兒她就得換褲子了。
「喂,耿姑娘,別坐在這里。」祝和暢定近喚她。
「耿大姐,我祝福啦,你還認得我嗎?我不過面疙瘩給你吃呢。」
沒有回應,只有微弱而沉緩的呼吸聲回應他們。
「不對!」祝和暢立刻蹲,扳起她的臉蛋。
那是一張完全失去血色的鬼臉,慘白得比任何白顏色還要白,一雙眼楮緊緊閉著,身體冷得像是護城河里打起來的冰塊。
暈了!小姑娘竟然在他眼前暈死了……
天哪!他為什麼老踫到這等麻煩事……人果然不能太好心啊。
「祝福!快去找大夫!」祝和暢懊惱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