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
夏蟬唧唧,空氣干燥,人們換上清爽的麻紗夏衫,閑來就嗑上一片西瓜,消暑解熱。
悅眉手捧托盤,上頭放著切片的半顆西瓜和一壺清茶,往書房走去。
午後陽光將院子里的樹木和花朵曬得閃閃發亮,光影折射,淡淡的綠的、紅的、黃的、紫的影兒又映照到悅眉素白的衣衫上,仿佛為她過度樸素蒼白的衣衫妝點年輕姑娘應有的繽紛顏色。
經過細心的調養,她已完全恢復健康,手腳長了肉,臉龐浮現血色,可那神色卻始終冷若冰霜,從來不見一抹笑意。
反正都「以身相許」了,既然身不由己,難道她還得強顏歡笑,不能保留自己的心情嗎?
悅眉努力捧穩托盤,心中難得地涌起一絲波瀾。
她以為自己是個暖床的丫鬟,可他從來不使喚她,只叫她練字;叔兒和嬸兒也不讓她忙宅子的粗活兒,還反過來處處關照她的生活;祝福見了她,就是笑眯眯地喊她一聲大姐,大家全將她當成了嬌客。
嬸兒唯一會叫她做的事情,就是在九爺沒有出門的日子,請她為他送茶、送點心。
來到敞開的書房門外,她拋開所有的心緒,抿唇,低眉,斂目。
「人不學,不知義——」祝福的朗誦聲中斷,興奮地道;「九爺,我早就懂得講義氣了,所以我不用學了啦。」
「不行,你要繼承我的衣缽,就得多點學問,明白道理,不然以後怎能出門和人談事情?」祝和暢板著一張俊臉。
「又不是當和尚,托什麼缽。」祝福干脆耍賴道︰「我生下來就是當小廝服侍爺兒你的,你想有人繼承和記,還是自己去生兒子吧。」
「可惡!我要能生,還辛辛苦苦教你這個不受教的小子……」
「九爺本來就能生,是你不肯娶個九女乃女乃罷了。嘻嘻,我說真的,九爺再不娶的話,外頭那群媒婆已經在傳說你好像有點問題了耶。」
「祝福,你今天非得讓爺兒我拿來練拳嗎?」祝和暢瞪了眼,終于跳了起來,捋了袖子就追。
「爹呀、娘啊,救命啊——」每回九爺一威脅,祝福的絕招就是哭爹喊娘,這回喊到一半,眼楮一亮,呵,踫到新救星了。
「大姐,我們九爺打人啦。」他一溜煙地躲到素白衣衫的後面。
「啊……耿姑娘……」祝和暢的拳頭舉在半空中,忙縮回袖子里,正了正臉色。「東西放著就好。」
「我不打擾九爺了。」悅眉沒什麼表情,放下托盤,再從懷中口袋掏出兩大張紙,也是平放在桌上,淡然地道;「今天的功課。」
二十個大楷,一百個小楷,可以多寫,不能少寫。
祝和暢拿起紙張,瞧見那整齊的小字,心念一動,不像以往任她離去,而是喊住了她。「耿姑娘,請等一下。祝福,外頭吃西瓜去。」
「是!」祝福樂得捧走一半的西瓜,太快朵頤去了。
書房內,空氣陡地冷卻下來,仿佛炎炎夏日只留在門外。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你練字嗎?」祝和暢氣定神閑地問道。
「九爺說什麼,我照做就是了。」悅眉還是面無表情。
「我給你瞧瞧兩個月前寫的字。」祝和暢轉過身,從書架格子抽出一疊紙,遞給了她。「越上面的,日期越近,最下面的就是你稍稍恢復元氣、剛下床時寫的。」
悅眉一張張翻閱過去,里頭寫的什麼東西,她從來不在意,她只是照抄他買來的碑帖拓文或詩詞歌賦,然而越往下頭,她的字跡就越顯凌亂,筆劃歪扭,有氣無力,往往一個字勾勒到一半就不見了。
「練字收心,我希望你繼續練下去。」他始終注視著那張沒什麼表情變化的臉蛋,見她翻到下面,語重心長地道。
「是。」
收什麼心?她的心早就不知被扔到何方了,怎麼收得回來?
她將紙張疊好,遞了回去。
「你有什麼打算?」祝和暢謹慎地問道,也是時候該好好談談了。
「我欠九爺太多,一輩子也還不完,一切遵照九爺的指示。」
「就算一輩子待在我這宅子也好?」
「九爺要我走,我隨時可以走。」
問也是白問。祝和暢很肯定,若叫她去撞牆,她定是二話不說就去撞了。
唉,她真像個緊閉的蚌殼,將自己關得牢牢的︰這種情形當然不能放她離去,會再出事的,但他也不可能繼續讓她「以身相許」下去。
「這樣吧,你也該找點事做做……」他故意一頓,狀似沉吟,好一會兒才道︰「過幾天我們要走一趟貨,你一起去。」
悅眉驚訝地抬起頭來。她對送貨一竅不通,更別說騎馬長途旅行了,就怕一路顛簸,支撐不住,反而帶給貨行莫大的負擔。
但九爺要她去,她就得去︰命運隨人撥弄,走到哪,算到哪,就算半路倒下、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是的,九爺。」她木然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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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好漂亮的花兒啊,好亮!我的眼楮都快睜不開了。」
祝福興高采烈地吼叫,瞧著前方滿山遍野的鮮黃帶紅的花朵。
「呵呵,今天爺兒我心血來潮,改走這條路,竟然大開眼界了。」
祝和暢很滿意地拉住馬韁,望向山頭一朵朵碗大的鮮艷紅花。
「九爺,幸好這趟回程沒貨,不然這山路難走呢。」阿陽小小地抱怨了一下。花是很漂亮啦,但干嘛好好的官道不走,走到山里喂蚊子?
「就是沒貨,爺兒我心情輕松,想看看不一樣的風景。」祝和暢說著就下了馬,看了天色,拍拍手道︰「阿陽,祝福,就這兒休息一會,喝碗茶,要痾要放小心別讓蛇咬了,今晚天黑前應該可以趕回京城。」
「九爺,別忘了還有一位大姐。」祝福提醒道。
「對喔。」祝和暢望向後頭的馬車,笑道︰「耿姑娘,下來走走,天氣熱,可別在車里悶壞了。」
簾子掀動,一個灰褐色的縴細身影跳下車︰她並沒有回應他,而是站在馬車邊,視線搜尋著,很快就尋著了開遍紅花的山坡。
祝和暢很習慣她的淡漠,自顧自地走到山邊,俯身賞花。
花睫高約莫三尺,花瓣細長似菊,蓬蓬地開了一大團,顏色鮮黃,中間摻有幾抹火紅色的細辦,黃紅相間,刺艷艷地扎入視線,整片山坡連綿而去,彷如天地所織就的一張美麗地毯。
有花堪折直須折。他突然想留住這個火熱的顏色。
「紅花有刺,小心。」後頭傳來悅眉的警告聲。
「哦?」他伸到花朵下頭的手陡然停止,微蹲了身子,仔細一瞧,果然花朵綠萼處長了小尖刺,若他硬是摘下,恐怕這會兒手指也跟著花朵的名字一樣紅了。
悅眉不再說話,站在他身邊幾步之遙,低頭默默望著花朵。
「紅花?」祝和暢好奇地問道︰「這花幾乎是黃色的,怎麼叫紅花?而且玫瑰、蓮花、牡丹也有紅的,可以統稱為紅花嗎?」
「這花就叫紅花。」悅眉仍是凝視著花朵。「專門用來做紅花餅。」
「紅花餅?好吃嗎?」祝福冒了出來,迫不及待彎了身,湊上鼻子用力嗅聞。「嗯,有股香味,這餅兒一定很好吃。」
祝和暢抓了他的領子,將他提了開去,涼涼地道︰「紅花餅是拿來染衣服的,你想吃的話,準備去蹲茅房吧。」
「染衣服?這是大姐最拿手的了。」吃不到餅沒關系,祝福更驚奇地拿指頭扯了扯花瓣,轉頭問道︰「大姐,原來我娘過年才拿出來穿的那件紅襖子,就是這種花兒染的?黃花怎麼會變紅的?好神奇啊。」
悅眉點點頭,逕自走進紅花叢里。
「又不理人了?」祝福也很習慣她的態度了,繼續去玩他的花兒。
祝和暢定定地望向她的背影,手里隨意扯下幾片花瓣,無聊地揉捻著,很快地,隨著花瓣的爛碎,指問有了濕黏的感覺。
「咦……」主僕倆同時張開五只紅紅的指頭,原來黃色花瓣揉出來的汁液竟是紅色的。
「洗得掉嗎?啊……」祝福拿干淨的左手去搓右手的紅指頭,結果雙手都紅了。
「給你開個光。」祝和暢福至心靈,食指伸向祝福的眉心,用力一按,笑眯眯地道︰「這會兒你成了善財童子了,善哉善哉。」
「嗚哇,九爺你畫花我的臉了啦!」祝福哇哇大叫,不自覺地拿手去抹眉心,抹了兩下,驚覺不對,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趁著九爺恥笑他,不甘示弱地往九爺臉上一抹,吐個舌頭道︰「我給爺兒你點顆痔,你最好再長一撮毛,這樣看起來才像有錢的大爺們。」
「祝福你給我站住!」祝和暢臉上二佩,亦是伸手去擦,待指頭踫到臉頰時,已經來不及收手,忙掏出巾子,一面往臉孔亂抹,一面追了出去,吼道︰「爺兒我今天還沒舒展筋骨,你有本事就別讓我追上!」
一大一小兩張花臉就在山坡花叢間追了起來,坐在樹下的阿陽樂得沒事,馮了一口茶,打個呵欠,拿斗笠掩了臉,準備小眠片刻。
悅眉的視線抬起,望向在紅花綠葉問奔跑的灰色和藍色身影。
這三個月相處下來,她常常覺得,這兩人不像主僕,倒像是成天拌嘴打鬧的兄弟。九爺年紀那麼大了,還老愛追著祝福練拳腳,而祝福則是天生的九爺克星,總能激得那故作沉穩冷淡的表情瞬間變了臉。
察覺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牽動,她又低下頭,抿緊唇瓣,盯著紅花。
她也惹九爺生過好幾回的氣,那是真的火大,不像祝福這種無關緊要的玩笑︰但自從三個月前,他從池塘里撈回她,要她「以身相許」之後,他就再也不跟她生氣了,而是客客氣氣地待她,甚至這回送貨,她根本不是來幫忙的,而是出來游山玩水。
她不會騎馬,也不會駕車,于是她分得了半個馬車的空間,另一半則放了一張仔細包裹扎牢的精雕紅木神桌,目的地是一天路程的一位員外家。在出發前,她就了解到這趟貨只需兩個伙計一天一夜來回,根本不需九爺親自押送。結果,他們卻是送完貨,又慢慢晃了兩天,這邊逛逛市集,那邊看看古城牆,住客棧,吃山珍,阿陽哥也不時頗有興味地朝她微笑,說他沾了她的光。
九爺帶她出來「散心」?他待她好?他到底想要什麼?她的身體?她的服侍?她的手藝?她的全部?她的一輩子?
她的命靠他撿回來好幾次,他想要,就給他了,她不在乎。
「啊。」指頭一痛,原來她竟然讓紅花給刺著了。
怎麼會?她是那麼熟悉紅花,只要模著了花朵,閉著眼楮也能輕易掐下紅花,擲進掛在腰間的竹籃里,再送回染坊制作紅花餅。
去年的初夏清晨,猶如此時,風很輕,雲很淡,初綻的晨光曬得她兩頰通紅,她掐下帶著露水的紅花,一抬頭,就見到雲世斌站在紅花園的外邊,朝她揮手微笑,她也像一朵盛開的紅花,向他綻露最甜美的笑靨,一雙手仍靈巧地繼續采下紅花……
她用力壓住滲血的指頭,恍恍惚惚地往那個方向看過去,那兒沒有一個溫文儒雅的男子,而是正在拳腳相向、大打出手的九爺和祝福。
她心頭一驚,立刻醒轉過來,用力咬住唇瓣,再一次讓自己清醒。
再也沒有雲世斌了,這人已永永遠遠走出她的生命,她甚至沒有力氣恨他,她的恨意早已消磨在那一盆盆敗壞的染料里。
她用力扯下一朵紅花,拿在手指之間,細細凝看,一時竟是無所適從,不知是該丟棄,還是拿個籃子搜集起來。
不知不覺,依著過去慣有的動作,她左手兜起衣擺,將紅花放了進去,右手又熟捻地掐下另一朵紅花。
再抬頭,那個方向有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臉孔,一雙深邃的瞳眸直直向她望了過來,帶點孤傲意味的薄唇輕輕揚起,好似在跟她打招呼,告訴她,他看到了她。
忽然一個拳頭揮向他的俊臉,他巧妙一避,露出一個大笑容。
「祝福,想偷襲爺兒我,回去再練三年。」他與她四目相對,手腳卻沒有停歇,仍繼續拿祝福練功夫。
「哇嗚,九爺你是長了幾雙眼楮啊!」祝福手忙腳亂地出招。
那雙眼眸太銳利,她的身、她的心早已被他看得透徹。
她低下頭,抿緊唇瓣,繼續掐采一朵又一朵盛開的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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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唷,九爺怎流了這麼多血啊?」祝嬸驚慌地扯開巾子。
「這不是血,是姑娘的胭脂。」祝添正打起一桶井水,瞄了一眼沾了紅色痕跡的巾子,神秘兮兮地笑道︰「咱九爺終于開竅了,嘿嘿。」
「老不死,你怎知道這是姑娘的胭脂?」祝嬸下洗衣服了,抓著巾子站起身,揪住正想溜走的老伴,杏眼圓睜。「我十八年沒抹胭脂了,你很有本事喔,瞧得出是胭脂印?」
「我猜的啦,不然還有什麼東西紅紅的?蓋印章的紅印泥?」
「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你哪里見過胭脂了……哎喲喂!咱祝福的衣袖子也沾上了,嗚,他年紀還小,九爺怎能帶他去那種地方!」
「去見識一下也不錯……你做什麼?好痛!別捏我的嘴皮啦。」
依然是一個家居的悠閑早晨,悅眉卷了袖子,幫忙嬸兒晾曬洗好的衣服,雙手正在扭轉一件濕衣物,目光卻有它自己的方向,凝視掛在旁邊的一件灰色衣衫。
他們昨夜才剛回來,九爺又出門了,听說這回要去更遠的關外,一個月才回來。這宅子少了他和祝福的吵鬧聲,似乎變得有些寂靜。
還好叔兒和嬸兒也很會「吵」,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如此渴望听到有人在身邊喧鬧,仿佛這樣才能證明她並不是孤單一人。
「叔兒,嬸兒,那是紅花的汁水。」她趕忙制止他們再吵下去。
「紅花?」
悅眉將路上采紅花的事情說了一遍,又簡單地道︰「紅花可以拿來染衣裳,也可以做胭脂,叔兒猜得沒錯。」
「咦!染衣服?」祝嬸恍然大悟,又張開濕淋淋的巾子瞧了瞧。「難怪,不好洗掉呢。」
祝添揉了揉被捏紅的臉皮,苦著臉道︰「悅眉你早說嘛,叔兒瞧你老絞著九爺的褲子,看著九爺的衫子,魂兒都不知丟哪兒去了。」
「啊?」悅眉這才低頭看清楚手里絞了好久的衣物,突然一慌,似乎捧不住這條已絞得干透的灰黑色褲子,就讓它掉下了地。
「對不起,我……我在想事情。嬸兒,我來洗。」
祝嬸早她一步撿起褲子,扔回洗衣盆里,幫她將卷上手臂的袖子放下來,叨念道︰「悅眉,你身子才剛養好,別來踫冷水。唉,九爺不該帶你出門吹風的,我還沒將你補個結實,伯風一吹,又冷入脾髓里去了。」
嬸兒的口吻略帶責備,卻又包含著濃濃的關心,悅眉心頭一熱,眼眶微濕。打從她落水受寒後,嬸兒又像上回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她的感動說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讓嬸兒麻煩、擔心了。
她眨了眨睫毛,努力地擠出一抹笑意。「嬸兒,我沒事的,我已經完全好了,而且我出門一趟,舒坦多了。」
「真的?」祝嬸還是不放心地問道︰「你跟著九爺那顆硬石頭,還有我家的傻祝福,能舒煙一到哪里去?莫不是一路受他們的氣了?沒關系,有話跟嬸兒說,等他們回來,嬸兒再一條一條跟他們算賬。」
「不,九爺待我很好……」話一出口,悅眉竟又是一慌。
好?她如何去定義這個「好」字?她一人睡一間房,他們三個男人擠一間,這是待她好?還是每回歇腳點菜,他總是要她先叫自己愛吃的菜?或者是在滿山遍野的紅花里,那一雙深深凝視她動靜的黑眸?
她猛地一驚!不是每個山頭都會綻放她所熟悉的紅花,那麼巧,他們就遇上了,更何況她也听到阿陽哥咕噥著說繞遠路了……
他特地為她尋來這座紅花山頭?
「九爺怎懂姑娘的心思。」祝嬸仍在嘮叨著︰「要吃、要睡,都跟他們干粗活的男人不一樣,不小心就讓悅眉吃苦了。」
「沒問題啦。」祝添很認分地蹲下來幫忙洗衣服,笑道︰「老伴,你瞧悅質的臉色,她這回出門,曬了幾天日頭,黑了些,紅了些,不再像咱祝福說的,白得像鬼似了。」
「哦?」祝嬸左右端詳,忙將悅眉拉到樹蔭下。「臉紅紅的?暑天日頭毒辣,可不要才驅走寒氣,又中暑了。」
悅眉不覺模向臉頰,入手火燙,那座紅花山頭在她心里熊熊燃燒。
紅花似火,撩起了她過往的記憶,是快樂也好,是痛苦也罷,那畢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染在巾子上的紅花汁液,無法輕易洗淨。
那日,每掐下一朵紅花,她就仿佛拾回一點破碎的自己。沒人催她趕路,她掐著、采著,九爺不知從哪里遞給她一只大籃子,她就放了一籃子滿滿的紅花,同時也將支離破碎的自己撿了回來。
以為已經虛空的軀殼,就這樣慢慢地,全讓紅花給填滿了。
她活過來了。
「嬸兒,我很好,你不要擔心。」近半年來,她頭一回放松了語氣,不再刻意強笑,而是打從心底自然而然地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自嬸兒見了我,我總是病著。其實我從小到大,身體很好呢,偶爾流鼻水,多喝幾壺溫水就好了,我現在真的全好了。」
「呵!見到你笑,嬸兒就放心了。」祝嬸舒了一大口氣,她擔心的是這孩子的心病呀,她握住那不再冰涼的手掌,開心地笑道︰「定,過來幫嬸兒 面,我們中午吃牛肉面疙瘩。」
「嗚,等等啊。」祝添慘兮兮地拎起滴水的巾子,哀號道︰「這紅印兒洗不掉啊。老伴,你不能叫九爺用這像娘兒們的巾子啊。」
祝嬸走過去,又將巾子搓了搓,不在乎地道︰「什麼娘兒們的巾子!一點點紅顏色而已,再說九爺的衣服全是灰的,看得我心都灰了,不如就給他添點顏色吧。」
「要去掉顏色,拿稻灰水來浸就成了。」悅眉說道。
「咦!悅眉你看,這紅印兒像不像一朵荷花?怪好看的。」祝嬸倒是不舍地將巾子絞干,一再端詳。「別去掉顏色了,反正這巾子也舊了,既然嫌這是娘兒們的顏色,我拿來自己用吧。」
悅眉將巾子接了過去,上頭有著拭去臉上紅花汁液的痕跡,一抹又一抹,配上洗得淡淡的紅色,果然像是一朵盛開飽滿花瓣的荷花。
再看嬸兒一襲簡單的藍布衣裙,卻不忘在鬢邊別上一朵柔黃色的玉蘭花——人人喜愛為自己添點鮮活的顏色,而她在這個片刻,記起了她亦喜歡為自己、為別人妝點顏色。
她很想看到嬸兒從口袋掏出一條漂亮巾子,滿足地拭去汗水,隔天洗干淨了,站在陽光下,展露微笑,看一朵荷花迎風晾干。
「嬸兒想要荷花巾子,我做給你。」
「呵,怎麼做?」
「我有一籃子的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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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勞頓,闊別一個月後,祝和暢終于回到京城的家。
「嚇!九爺,咱走錯屋子了。」一踏進大門,祝福就拉他出去。
「等等。」祝和暢用力眨眼,又拿手揉了揉,不敢置信地環視走了樣的院子,沒好氣地道︰「不是定錯,是爺兒我的屋子被人佔了。」
「開起布莊來了?」祝福驚異地四處張望。
「我看不是開布莊,是開染坊了。」
可不是嗎!只要可以披掛的地方,屋梁、欄桿、椅子、石頭、樹枝、還有臨時架上的幾支長竹竿,全掛滿了各色各樣的巾子、被單、枕巾、衣物、襪子,紅的、綠的、黃的、紫的、藍的……各種顏色皆有,或淺或重,或是暈染,或單一色,或有花樣,簡直就像扯下了天上的彩虹,剪成無數碎片,再一一灑到這些叫做「布」的玩意兒上頭。
原是只有綠樹灰磚的院子,現在變成了一座好歡樂的七彩花園?
「叔兒嬸兒在哪里……」祝和暢惱得大踏步走進大廳。
「我去找爹娘!」祝福趕緊跑向最可能的廚房。
才跨進大廳門檻,祝和暢又是倒抽一口氣,差點沒暈死在地。
他簡單古樸的大廳哪兒去了?柱子是舊了些,他買的是別人住過的宅子,難免有歲月和蟲蛀的痕跡,又何必刻意系上紅簾子遮掩?桌椅也不是挺新的貨色,還被來玩的伙計孩子們刻得鬼畫符似的,但能用就好,蓋上那湖綠巾子是怎樣?蒙頭蒙臉的,見不得人嗎?還有掛在窗邊擋住強烈日曬的灰色紗簾,怎地全變得綠油油的,好似倒映水中的淡青柳色,如霧似夢——呃,江南春綠?!
他心頭一跳!他永遠記得,那一回去董記布莊談絳州運貨的細節時,雲世斌自豪地展示江南春綠的棉布,讓略識布料的他眼楮為之一亮。
她又染出來了?
他坐倒在椅子上,閉起眼楮,想驅走眼前亂七八糟的五顏六色,可再一睜眼,所有的顏色還是一古腦兒跌進了眼底。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置身子清風徐徐、紅荷亭亭的水塘里。
炎炎夏日里,水紅簾子不見燥熱,反倒是那淺淡帶柔的紅,像是一朵朵粉女敕女敕、沾了露水的荷花;而窗邊的江南春綠,就是一片片飄浮水面的荷葉,兩相映襯,他也好比是一只棲息荷塘邊的大青蛙——
見鬼了!那塊湖綠桌巾才像大青蛙吧,嗯,不,應該像是水塘里的一塊長了青苔的石頭,或是一大片浮萍……
「九爺,你回來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嬸打斷了他的恍思,笑著為他倒了一杯溫茶。「喝完去沖個涼,抹抹臉,換下這身衣服。」
祝和暢先拿手抹抹臉,抹出了一張冷臉。「嬸兒,這怎麼回事?」
「這還有誰做得出來!」祝嬸很得意地拿手順了順桌巾。「嬸兒要能這麼厲害,早自個兒出去開店了。」
祝和暢眯了眯眼,忽然發現嬸兒好像有哪邊不一樣了。同樣是穿著干活兒的藍衫,也習慣摘一朵小花別在鬢邊,可是……他看出來了,藍衫不再是單一厚重的藍色,而是在衣衫和裙邊畫上幾朵生動的白色花葉,這讓身材略微福態的嬸兒看起來輕盈多了。
「嘿,好看吧。」祝嬸看他眼楮都看直了,又是滿意地笑道︰「我不是說嬸兒我好看啦。瞧悅眉的手藝多好!這還是原來的舊衫子,她幫我畫花樣,又抹蠟,再染上什麼說不出名堂的水,就印出新的花兒來了。」
不是畫的,是染的,這才不會掉色。祝和暢猛灌了一口茶。
「嬸兒,你……你變年輕了。」
「哈!」祝嬸笑咧了嘴。「認識九爺二十幾年,頭一回听到你說好話。好了,你別瞪簾子了,都是嬸兒我的主張,你可別去怪悅眉。」
「外面那些花花綠綠又是怎麼回事?」祝和暢指了出去。
「那天阿陽他家的過來借柴刀,瞧見悅眉正在染巾子,就要她教;然後虎子的未婚妻、老高的兩個閨女、小李子的娘……哎呀,反正伙計們的女眷傳來傳去,就全來了,這些都是大家染出來的。」祝嬸見到他的臭臉色,忙補充道︰「等晾干了,她們就收回家了。」
「嬸兒,你知道我喜歡簡單、清淨……」
「那也不要弄得灰灰的。」祝嬸輕易駁了回去。「你說灰色耐髒,可我看髒了也灰,不髒也灰,一間房子弄得灰頭土臉的,我怎麼打掃都不干淨,不如像現在這樣,添點顏色不是很好看嗎?」
祝和暢苦惱地按揉額頭。叔兒嬸兒最大,他只是名義上的主子。
「九爺,你瞧我好不好看?」祝福興匆匆跑了進來。
噗!祝和暢噴出了口中的茶水,拿手指著祝福,嗆得說不出話來。
瞧這小子成了什麼樣!一件衣衫交錯染著淡藍和淡綠兩種顏色,綠中有藍,藍中有綠,彷如是映入綠水的藍天,又像是接連青空的綠色草原,互融互和,絲絲入理,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快和舒爽。
真是見鬼的好看啊!
「這是哪來的稻草人?」他嘴里還是不留情地道︰「爺兒我隨便到草堆里一滾,都比你好看。」
「好啊,九爺,我們去滾滾!」祝福愛不釋手地模了模衣擺,笑眯眯地道︰「看是爺兒你沾上的草泥好看,還是大姐幫我染的顏色好看。」
可惡!她幫祝福染衣裳,怎就不幫他染……
「祝福,你叫耿悅眉到我書房,我有話跟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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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書房和睡房是這間宅子里唯一沒有「淪陷」的地方。
嬸兒仍尊重他最私密的空間,在未征得他同意之前,並未換掉灰色的簾子、灰色的被子、灰色的床單、灰色的桌巾……還有一身灰的他。
為什麼突然覺得自己灰得一塌糊涂?再瞧瞧書房,灰褐的書本、灰黑的桌子、灰白的窗紙、灰青的椅墊,等等!那個靠枕有顏色?
「方拿來墊背的靠枕,還是黯然神傷的灰色,可中間卻瓖上一張綠水紅荷的布巾——江南春綠,初夏荷開,交相渲染,幾乎就要滴出水來……
「九爺,那是你的舊帕子縫上去的。你不喜歡,我就拆了。」
身後傳來熟悉的淡然聲音,他扔下靠枕,不置可否。
「我不喜歡花花綠綠的顏色。」他轉身注視那雙低斂的眉目。
「我听嬸兒說了。」悅眉依然淡淡地回答。
「如果你想回去染布,我可以幫你找個合適的染坊。」
「我不染了。」
「你不染?」那過度平淡的語氣令祝和暢莫名上了火。她對叔兒嬸兒祝福阿陽都可以和顏悅色,唯獨踫了他,就是先隔出一道冰牆!
他不覺拉高了聲音,「那外頭那些紅的綠的藍的又是誰染的?你不要說是阿陽他老婆染的,那都是你教她們的!」
「是的,我教她們,是因為她們想學。」悅眉抬起頭,迎向他緊緊逼視的眼眸。「嬸兒想要一條漂亮的巾子,我染給她;她想讓這屋子更好看,我就將舊簾子染出新色,可是,我再也不會為了謀生而去染布了。」
「你只會染布,不去染坊干活兒,又要如何謀生?」
「我就在這兒終身為奴。」
「誰要你在這兒終身為奴了!」祝和暢終于吼了出來。
惱啊!他為何會讓一個小姑娘惹得七竅生煙?她並沒有做錯事,外頭那些家眷的染布收走了,就清淨了,他也可以叫嬸兒將紅簾子綠簾子全拆了,或是眼不見為淨,反正他很少在家,他又何必對她生氣?
難道只是她的無心之舉,將顏色投擲到他刻意涂灰的生命里嗎?
他為她找到紅花,她就還以顏色……啊呵!老天對他真好啊,這叫做善有善報……不,他的善念到此為止,夠了,該送走她了——
視線不經意落在那朵出水紅荷上,他的氣惱忽地煙消雲散。
亭亭玉立、帶水清涼,猶如眼前的女子,淡染蓮紅衣衫,盈盈月白長裙,臉龐紅潤,黑眸清湛,在那瞳孔深處,映出一個執拗倔強的他。
倔強的不是她嗎?為何變成他了?
悅眉定定地瞧著九爺狂野的怒容,不為所動。她並不怕生氣的九爺,因為這才像是她所認識的他,待她太客氣的九爺反倒顯得疏離了。
九爺待她有恩,既然活了回來,她整整想了一個月,有了決定。
「九爺因我得罪董記布莊,失去一年至少二十趟的長程貨運生意,還花了很多錢救我,我應該彌補九爺。」她說出了心里的話。
「這是我貨行的事,我自會再去找其它主顧。」他沒好氣地道。
「我欠九爺的,就該還你。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再來還。」
「你有什麼能耐承諾到下輩子?」
「我說了,就是了,我耿悅眉不想別人騙我,我也不會騙別人。」
「那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進九爺的貨行干活兒。」
「你……」祝和暢不得不上下打量她縴細的身子,一口否決。「貨行全是需要力氣的粗活兒,這種吃苦的事你做下來。」
「我搬得動五十斤的染缸,冬天也照樣泡冷水做染料。」悅眉堅決地道︰「我不怕吃苦。我不能再受九爺的關照,跟著游山玩水了。」
祝和暢心髒猛地狂跳,好像有個秘密被輕描淡寫地揭開了。
不!不能再讓一個小姑娘擾亂他平靜無波的生命了;他一再違背原則,將自己訂下的規定當作狗屁,他還當不當獨善其身的九爺啊!
「你難道不能安安靜靜地待在宅子里,幫叔兒嬸兒做家事嗎?」
「如果九爺當我是丫頭,我就待在宅子做家事。」
「你不是丫頭,你是客人。現在做客完了,我給你一筆錢,請你離開,可以嗎?」他橫了心,冷冷地道。
「我沒有親人,我無處可去。」
簡單十個字,輕易擊潰他的鐵石心腸,登時亂石崩雲,方寸大亂。
他握緊拳,瞪了眼,咬牙切齒地道;「好,我讓你試試,你做不來的話,爺兒我就……就……喝!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