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海旭放下電話,凝視桌上那杯燒仙草。
天氣漸漸涼了,他的點心由冰品變成熱飲,有時候換成胡椒餅或葉包,每天下午準時送到他桌上。
曾經叫她不要再破費買了,她又笑嘻嘻地要他加薪,郝自強也跟著起哄,可惜秀樺回家帶小孩了,不然辦公室會更熱鬧。
他和她在陽明山繞了一圈之後,他們仍是若無其事地上班、斗嘴,言談之間,她很聰明地不涉及他的私事,但他已有一種被她看穿的感覺。
伍憶鈴又在外頭嚷著︰「哇,上個月的營所稅又暴增了,繳稅繳得好快樂喔,賺得愈多,繳得愈多,中華民國萬萬稅,耶!」
她就是有辦法吸引別人的注意。他端著燒仙草走出房間,果然郝自強也一坐上桌子準備打屁了。
「喂,憶鈴,-別算錯,如果冤枉繳了,-得負責向國稅局討回來……哎喲!」郝自強大口吃下燒仙草,卻被燙了舌頭。
「呵呵,說錯話了吧?」伍憶鈴開心地在報表蓋上印章。「不會錯啦,我再呈給郝大副總經理和葉大董事長兼總經理復核,你們可得張大眼楮仔細看,萬一真的報錯了,大家可是一起死喔。」
郝自強大搖其頭。「同學,你看,我們請了什麼伙計?哪有這樣子恐嚇長官的?」
「天國近了,罪人應當悔改,她的報應到了。」葉海旭盯住她桌上那碗刨冰,快手快腳搶了過去。
「喂,葉先生,你怎麼可以拿我的點心?你喝燒仙草,不要搶我的啦。」伍憶鈴跳了起來,伸手去搶。
葉海旭幾步路就到廚房,把刨冰倒入流理台水槽。
「-不能吃冰!」
「你這個臭鴨霸,」伍憶鈴睜大眼楮,雙手插腰,大聲狂吼。「這是人家最愛吃的薏仁牛女乃冰,你……你……你剝奪了我生存的樂趣!」
「咚!咚!咚!」葉海旭轉回辦公室,丟出三枚十元銅板到桌上。「我賠-錢,這杯燒仙草給-吃。」
「三十五塊!」伍憶鈴的臉像塊臭豆腐。
葉海旭模了口袋,再丟出五元銅板。「-那個快來了,不能吃冰。」
伍憶鈴的氣焰忽地消散無蹤,全身發燙,心髒打鼓打得咚咚作響。
他怎會知道她的生理期呢?
郝向自強吹吹燒仙草的熱氣,笑說︰「有什麼快來了,我怎麼不知道?」
葉海旭微笑說︰「她這個月會來,下個月也會來,你那個永遠都不會來。」
郝自強恍然大悟。「這種事傷腦筋,憶鈴,要保重喔。」
听兩個男人談論女人的月經,伍憶鈴被激怒了。「喂,葉大董事長,這里是公共場所,你怎麼可以無視于女性員工的存在,拿我們女生的事情開玩笑?你有沒有听過性騷擾三個字?你雖然沒有毛手毛腳,可是言語也構成侵犯,我可以上法院告你,要求精神賠償……」她說著眼眶也紅了。
郝自強忙勸道︰「憶鈴,我們沒有開玩笑,我同學是關心。」
「誰要他關心了——我活得很好,謝謝!」
葉海旭直視她滾下淚珠的大眼,沉聲說道︰「伍大小姐,如果-認為我的言語侵犯到-女性的自尊,我道歉,賠-一百萬也可以;可是我不能看-不知死活,自生自滅!」
「你才是不知死活!快給我一百萬!」她吼了回去。
「-就是不注意自己的身體!」葉海旭也吼得很大聲。「每隔四個星期,我就看-抱著熱敷墊來上班,又冒冷汗,又拉肚子,秀樺老叫-去看醫生,-只是隨隨便便吃止痛藥了事,平常又愛吃冰,不知道節制,甚至一邊抱熱敷墊,一邊喝冰牛女乃,結果是愈吃愈痛,對不對?」
伍憶鈴被他吼得攤在椅子上。他句句屬實,他什麼時候這麼仔細觀察她的生活細節了?
「我看過很多醫學報導,即使-不會痛,醫生也勸女孩子在經期前後少吃冰,少吃刺激性的食物,這是對自己身體好,不是我多管閑事。」
這個道理她也明白,只是她一向做不到,她就是嘴饞。
「那……那我不吃了……」克制一下吧。
「不吃還不夠,秀樺一直提醒我,要我盯著-去看醫生,剛剛我已經幫-初診預約好了。」
「我不要!我是健康寶寶,沒有必要絕對不和醫生打交道。」
「反正-就是有醫院恐懼癥,沒人陪伴就不敢去了,是嗎-」葉海旭涼涼地說︰「上次去拆線真是丟臉丟到家了,醫生才拿起剪刀,-就尖叫,害得外面的人以為醫院失火了。」
伍憶鈴轉動右手手腕,她已經很努力貼美容膠布了,但那道疤痕依然清晰可見。她囁嚅著︰「人家……以為會很痛嘛!」
「好,我問-,割傷的時候很痛,退麻藥也很痛,連拆線都有一點點小痛,-既然怕痛,為什麼每個月就甘願讓它痛上兩、三天?」
「我……」伍憶鈴無語,他說得太有道理了。
「我不跟-大小聲了,最好讓-保持情緒穩定,這也能夠舒緩可能的疼痛。明天我帶-去看醫生,詳細檢查一下。」葉海旭訓話完畢,正經的表情忽然變得有點古怪。「呃……-鼻涕掉出來了。」
「啊!」伍憶鈴嚇得抽出面紙,趕緊抹抹鼻子。在這個大老板面前,她早就沒有形象了。
郝自強不可思議地盯著葉海旭。呵,這家伙真是愈活愈精采了。
該是他發表意見的時候了。「喂,同學,你又要上班時間出去嗎?看完醫生後,可別-下我不管,像上次一樣,兩個人跑去陽明山兜風喔。」
「陽明山」三個字好象孫悟空的緊箍咒,頓時讓另外兩人感到頭痛不安,然而,在彼此的內心深處,卻又溢出了一股難言的心動,如同漫山遍野的芒草花,輕盈地隨風擺動起來。
「我說錯話了嗎?」郝自強左瞧瞧,右看看。
「我預約的是夜間門診。」葉海旭語氣充滿了火藥味。「你要上陽明山吹風,悉听尊便,凍壞了自己負責,本公司沒有醫療補助。」
「我是被他綁架上山的。」伍憶鈴也別過臉,氣呼呼地說。
「呵,我招誰惹誰了?真是沒人情味的公司!」
郝自強搖搖頭,吃完最後一口燒仙草。這里沒有他說話的分,這兩個人的連續劇正在上演,他專心欣賞就夠了。
診療室氣氛忙碌,有人在旁邊等候,有人躺著等檢查,還有人隨時打開門進來探看,打印機吱吱印出藥單,護士也跑來跑去遞單子。
醫療環境如此嘈雜,伍憶鈴神經緊繃,只能死命盯住醫生寫病歷的筆。
「-這個癥狀,應該是子宮內膜異位癥,-還沒結婚,可以內診嗎?」醫生頭也不抬,專心寫字。
「可以。」事前黃秀樺告訴她,如果有性經驗,不用害羞,就讓醫生檢查。
「伍小姐,請這邊走。」護士請她起身。
轉個彎,走到一道布簾後頭,一張像怪獸的診察椅張牙舞爪迎接她。
「請上去。」護士職業化地指示著。
「怎麼上去?」伍憶鈴看到階梯,要爬到這麼高的椅子上?
「內褲月兌下來,先側坐上去,兩腳張開,放到架子上。」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每個女人都要來這麼一遭的。她硬著頭皮,望著椅上的干淨紙墊,遵照指示,戰戰兢兢地爬了上去。
「再坐下來一點,再下來,好。」護土發號施令,滿意地點點頭,再拉起椅子上方的小布簾。
伍憶鈴靜靜躺著,她被獨自留在這個小空間,等待醫生來「宰割」她。
為什麼女人這麼麻煩呀?每個月不方便幾天,又有一大堆隨之而來的毛病,更有各種婦女癥的威脅,長了這副器官,就是要忍受這些痛苦嗎?
「澎!澎,!」有聲響從診療室另一邊傳來,她听到醫生的聲音︰「胎兒心跳正常,胎位也沒問題,胎兒長得很好。」
原來那澎澎的聲音是胎兒的心跳!伍憶鈴可以感受到那位孕婦的喜悅,經由醫學儀器,讓準媽媽親自感覺小生命的存在,這是多麼奇妙的事情呀!
她想到黃秀樺充滿幸福的臉龐。如果,女人的痛苦是為了這分滿足與喜悅,那麼身為女人的不方便,也就不算什麼了。
葉海旭曾經趴在他老婆肚子上,听他兒子的心跳聲嗎?
正在胡思亂想,醫生走了進來,一道強烈燈光住她下面照去。
「先消毒,不要緊張喔。」護士像是背口訣。
涼水洗過陰部,她聞到消毒水的味道;眼前的小布簾擋住她和醫生,大概是避免尷尬吧,可是她也看不到醫生在做什麼。
「唔!」一陣不適感傳來。
「我用鴨嘴箝撐開口,這樣才好檢查。」醫生解釋著。
要看就看吧,她腳趾微動,不經意流露出她的強烈不安。
「嗯,-的月經快來了。」醫生好象看出什麼似的。「別緊張,待會兒可能有點痛,-忍耐一下,深呼吸。」
伍憶鈴深吸一口氣,還不知道什麼地方會痛,突然有東西伸進她的,往里面移動,再輕輕頂住里面的器官。
「這邊會痛嗎?不會?」醫生一面探試,一面壓她肚子問道︰「這邊呢?」
伍憶鈴突然一酸,頭皮發麻,劇烈痛楚立刻蔓延全身。
「救命啊!!」
魔音穿牆,在門外等候的葉海旭听到這聲大叫,就知道她又出狀況了。
他按下跑進診間的沖動,里面都是女人,他怕撞見不該看的事;況且還有醫生和護士照料她,她不會怎麼樣吧?
他強迫自己坐下來,再繼續看晚報。
候診室的人很多,大部分是來做產檢的孕婦,有人單獨前來,神閑氣定地等候;當然,更有許多孕婦由老公陪同,倆倆坐在一起私語或看報。
他折起手中的報紙,心思飄飛了出去,彷佛看到多年前,夢如一瞼無助,孤零零地坐在候診室的長椅上;那時,她看到別人有老公作伴,她的心情是如何呢?
當醫生為她檢查胎兒時,她無人分享喜悅;當她在產房哀號時,她也無從將痛苦傳遞給他,他甚至不知道她有多痛!
嬌弱的她,一再地被迫孤獨,他給她的愛不是幸福,而是毀滅啊!
「喂,報紙跟你有仇嗎?都捏成油條了。」
伍憶鈴不知什麼時候出來,扶著椅背,老態龍鐘地坐到他身邊。
葉海旭回過神,把報紙攤平,問道︰「-剛才還好吧?」
「嗚。」她哭喪著臉,撫著下月復。「醫生他壓我、戳我……好痛!」
听到的人全部轉過臉,以狐疑的眼光打量她。
唉!她就不懂得講話嗎?葉海旭沒好氣地說︰「醫生是在找病灶,確定-的癥狀。」
「醫生也是這麼說的。咦,你怎麼知道?」伍憶鈴大眼眨了一下。
「嗯,我看過書……」看診之前,他已經研究過「子宮內膜異位癥」,但他裝做不是很了解。「確定嗎?就是秀樺說的那個毛病?」
「對啦。」她的表情更是楚楚可憐了。「醫生說,大概是輕度的,可是要做月復腔鏡檢查才能確定。」
「排日期了嗎?」
「我說要考慮考慮,反正也還要抽血、照超音波。」
「月復腔鏡是小手術,下次回診就排日期,早點治療,早點痊愈。」
「我不要,」伍憶鈴回答得很干脆,翻著醫生給她的衛教手冊。「又不是什麼大病,我才不想在肚子上打洞,還伸個內視鏡到里面偷窺,萬一有了疤痕,我以後就不能露肚皮了。」
「-沒事露肚皮干什麼?」葉海旭白了她一眼。
「這只是比喻嘛!女孩子誰不愛漂亮?最好就是白皙亮麗,晶瑩剔透……」
「-的肚子如果晶瑩剔透,就看到里面的蛔蟲了。」
「哼,人家還要去穿肚臍環,氣死你這個老古董。」
「-不怕痛的話,就盡量去穿,到時後悔了,可別哭哭啼啼來跟我討美容膠帶遮丑。」
「我就是喜歡試驗公司的產品,怎麼樣?」
「伍憶鈴小姐!」護士的呼喚打斷兩個人的斗嘴。她趕忙慌慌張張趕上前,听護士講解批價和用藥的指示。
葉海旭也走到她身邊,一邊听護土的說明,一邊注視她專心的神情。
自從她冒冒失失地闖進他的生命,他就被迫接受她的聒噪,也被迫「照顧」這個寶貝員工的生活。在一切被迫變成了習慣之後,他已經適應了她的存在。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喜歡和她「吵架」。如果說吵架斗嘴也是某種溝通,或是某種了解,那他一百個、一萬個願意和夢如吵下去,偏偏他們永遠也吵不起來,他只能無力地對著她的眼淚……
「咦?你還在看我?」伍憶鈴伸手在他眼前比劃圈圈。「喂,醒嘍。」
又想到夢如了!葉海旭驅走夢如幽怨的臉孔,換上咫尺之前的明朗笑靨。
她的笑容突然消失,眉頭一皺,右手按上小月復。
「-還在痛?」那醫生未免太用力了吧?
「完了!」
「來了?」
她點點頭,轉身往最近的廁所跑去。
葉海旭等候在外面,好一會兒,她白著臉出來。
「很痛?」
她點點頭,做了一個轉毛巾的手勢,虛弱地說︰「好象子宮絞住了……」
「-這邊坐好,我去問醫生。」
葉海旭快步走回診間,敲門打斷醫生的問診。
听完他的述敘,醫生翻閱伍憶鈴的病歷,微笑說︰「沒事,這位小姐剛才太緊張了,加上她月經來潮,可能造成子宮痙攣,所以會很不舒服。你讓她休息一下,待會兒領完藥就吃。」
護土插嘴道︰「喔,原來是剛剛罵你臭醫生的小姐啊!」
葉海旭尷尬地退出診間。這個女孩子到處惹禍,要人家不注意她都難;而此刻,她卻又乖巧地坐在椅子上,那模樣倒是惹人憐惜。
「葉先生?」伍憶鈴可憐兮兮地抬起頭。「我痛到翻肚了,嗚,我快死了,醫生怎麼說?是不是內出血?你叫醫生趕快給我排急診開刀啦!我剛剛在想遺囑,可是我忘了帶筆,不知道口述的遺囑有沒有法律效力喔?」
「-好象不會死。」好不容易出現的一點點憐愛,立刻消失無蹤。
「嗚嗚,可是好痛喔,都是那個臭醫生害的……」
他拿過她手上的批價單。「我去幫-批價領藥,-不要亂跑,不要說話,不準罵臭醫生,更不準偷罵老板,雙手放在肚子上。對,輕輕安撫,不去想-的痛,就想著一股熱氣,正在慢慢治療。放松-的身體,靠在椅背上,肩膀不要用力,嗯,就是這樣。」他月兌下夾克,覆蓋在她身上。「這樣暖和多了,舒服些了吧?乖乖休息,等我回來,知道嗎?」
「唔。」
沉浸在他夾克的暖意里,伍憶鈴有些昏昏然,再照著他的「內功心法」修煉,果然稍微舒緩了些許疼痛。
她以手指輕輕摳著夾克,感受留存在上頭的溫暖,她也不用想象一股熱流了,因為他的熱氣正在治療她。
她的眼楮有些濕潤,忘了疼痛,忘了自憐;她從來不知道,姓葉的也會如此溫柔體貼。
軟軟地攤倒椅子,她很放松,彷佛感覺一股溫柔的撫觸,輕輕地平息她的疼痛,柔柔地按摩她的月復部,點點柔情,絲絲溫暖,在彼此不自覺之間,緩緩地由他那兒流往到她的心底深處……
「小朋友,天亮了。」
「咦?」伍憶鈴睜開眼,看到葉海旭攤著手掌,上頭有幾顆藥丸。
「先把藥吃了。」他遞過紙杯。「待會兒還要抽血,走得動嗎?」
她吞下藥丸,睡眼惺忪地說︰「可以,我要回去睡覺。」
他幫她丟紙杯,再扶她起來,一步步走到樓下。抽完血,又扶著她,一步步走到停放機車的人行道。
他為她拉攏外套,扣起扣子,再幫她穿上他的夾克,拉上拉煉,為她戴好安全帽,再從貴物箱拿出手套,抓起她的「玉手」套上。
「這樣不會冷了,早知道就開車出來。」
她像洋女圭女圭一樣任他擺布。過度的疼痛讓她失去了力氣,只能按著地的肩頭,迷迷糊糊地跨上機車後座。
「待會兒抱緊我。」他雙手向後抓去,讓她的一雙手環住他的腰。「身體不舒服就靠著,可別睡著摔下去了,免得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她貼住他的背,喃喃地說︰「我就是被你害死的,你罔顧員工生命騎快車,可憐我的青春性命,不明不白葬送在老板的手中,嗚……好困……」
葉海旭嘴角有了笑。她都快睡著了,還能跟他斗嘴——
「不準睡!」他用力一握她的手掌。
伍憶鈴倏然清醒。他又握她的手了,雖然隔了一層手套,但她全身血液還是立刻沸騰,瞬間爆破攝氏一百度!
在這個涼涼的秋夜里,她一點也不冷,痛楚也消失了;她听不到耳邊的強風呼嘯,看不見川流不息的汽機車,她就是緊緊抱住他,眷戀著他身上的溫暖。
機車穿過大街,轉進小巷,就像畫著人生的地圖,有時迂回,有時筆直;在曲曲折折之後,兩人的路線有了交叉,再朝著相同的目的地前進。
也許,這張地圖就靠彼此共同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