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媳婦總要見公婆。不過,嬋媛的皇帝公公已于二十年前崩天,她今天要見的是兩位太後。
在車中,朱翊錚仔細為她解釋太後、皇帝、皇妃和皇子之間的關系,誰為誰所生,誰哪一年入宮,出身又如何,講完還反復考問她,要她記得清楚。
這些復雜的宮廷親子關系,嬋媛早已了若指掌,是以她都能準確答出,但她按捺不住最大的疑問,小聲的問道︰「王爺,您的生母是哪一位太後?」
「死了。」冷冷的聲音回答著她。
嬋媛喉頭梗住,不敢再問,這些天來,朱翊錚並沒有對她惡形惡狀,總是冷淡以對,若即若離,再也沒有逾矩的行動。
他是冷漠些,但不像傳說中那麼壞。
「楊嬋娟,你在看我?」他一直是連名帶姓叫她,雖然喊的是姐姐的名字,但她听起來還是很不舒服,哪像是一種刻意的隔離。
「臣妾……我……」干嘛又怯懦了?她握緊拳,抬頭迎視他。「王爺常常看臣妾,我當然也要看回去了。」
「你很大膽,你知道嗎?」他拉過她的手掌,為她攤平五指。
少了備戰姿態,嬋媛頓覺無力,加上新裁的衣裳刺癢著她的肩頸,身上頭上又掛滿了珠翠環佩,她感到渾身不自在,但她仍仗著氣勢道︰「既是將軍之女,焉能不大膽?」
「沒錯,若非楊浦之女、楊晉之姐,本王絕不可能允諾這件婚事,這世上濁人太多,你們楊家算是比較正直,不過也不全然……」
「王爺先褒後貶,臣妾不解。」嬋媛生氣了,她絕不允許別人講她楊家的壞話。
「那天楊將軍離開,常洛也去送行了。」
朱常洛,當今的皇長子,最有希望當太子的十歲孩童?嬋媛不解地望著他。「皇子關心國事,他送將軍遠行,也是應該。」
「听說楊浦是常洛那邊的人。」朱翊錚冷笑道︰「也難怪王恭妃有恃無恐,只送你一對金飾,而鄭貴妃卻要百般籠絡我的新妃子,又送丫頭又送珍珠了。」
「王爺在說什麼啊?」嬋媛知道父親一向忠心為國,從不結黨營私,怎麼又跟皇子和皇妃們有什麼關系?
「說起我們的親事,鄭貴妃下了不少功夫呵!那天楊浦回朝,她打听到楊大將軍有兩個女兒,便迫不及待向我皇兄游說,就指成了這件婚事。」他冷眸與她交錯。「鄭貴妃受寵,皇兄一直想要她的兒子常洵當太子,偏偏我這個常洵佷兒是老三,王恭妃的常洛是老大,朝中大臣老是吵著皇兄立常洛為太子,我皇心煩,干脆誰都不立,這件事你應該知道吧!」
嬋媛點點頭,這事吵好多年了。
「鄭貴妃雖然恃寵而驕,但是立太子這件事,她還是得下點功夫。她大概以為籠絡到你楊嬋娟,就可以籠絡到楊浦和我這位五王爺了。哼!她還指望我在皇兄面前幫常洵說話!」朱翊錚仍然握著嬋媛的手,卻是愈捏愈緊,眼神也變得鋒利冷酷。
「王爺說話,不要捏人啊!」嬋媛甩掉他的大手,心疼地看著自己被捏紅的指節。
「楊嬋娟,你明白我跟你說的話嗎?」他突然又抓起她的手腕,直接逼視到她的明眸方寸之間。
「明白。」他的灼灼熱氣不斷薰炙她的大眼,嬋媛只好拼命地眨眼。
「你再說一遍本王的意思。」
「你的意思就是說,你不要被鄭貴妃籠絡,你也不要我爹被籠絡,你就是要常洛當太子……」
「錯!誰當太子都與我無關,五王爺向來只陪皇兄吃喝玩樂,你明白嗎?」
「明白。」霸道!霸道!嬋媛心中罵過了千百回,眼楮眨得快流淚了。
「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日後只要本王听到你幫哪一位皇子講話,立刻就廢了你這個王妃!」他口氣漸凶,冰眸冷得嚇人。
他又把她捏痛了,嬋媛用力一掙,也是怒吼道︰「廢就廢,我也不用你成天威脅我!」
完了!像座山的他又靠過來了,那陰影籠罩著她的身子,眼楮像是要把她吃掉,他舉起了右手,他……他會打人嗎?
嬋媛捏緊拳頭,準備拼著不當王妃,也要和這個冷面王爺一決雌雄。
「稚氣!」朱翊錚笑了,眸子里閃過一絲溫煦,他伸手抹了她顫動的眼皮,輕輕吹了一口氣。「別眨眼了,再眨就看不到你那對漂亮的眼楮了。」
這是贊美還是諷刺啊?那口熱氣讓嬋媛重重地眨下眼皮,隨之又用力撐開,努力和他瞠視,看看是誰的眼楮好看!
他又按了她的眼皮,不小心抹下她臉上敷了老半天的脂粉,再看到她不經意嘟起的小嘴,忍不住以指頭點了一下,聲音低沉得魅惑人心。「只有小孩子才敢跟大人吵架,而你,就是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圭女圭。」
他竟然在她臉上模來模去,嬋媛又惱了,反正她早就不想當王妃,今天她就死諫吧!「王爺,您也像個小女圭女圭一樣喜怒無常。」
喜怒無常?!
朱翊錚大受震撼,這不就是他對當今皇上、他的皇兄的感覺嗎!
皇上生性多疑,任意妄為,對宮女、太監看不順眼就拉出去打,往往把人打死了,他還在那邊飲酒唱歌。
皇上寵鄭貴妃也寵得不像話,有大臣上書規勸不可立三子常洵為太子,他竟然把大臣梃杖下獄,最後仍是李太後出來說項求情。
自萬歷十四年以來,皇兄就不再上朝,整日在宮中玩樂宴游,皇兄有著整座江山任其揮霍放蕩,喜怒無常的個性也更為突出,而他朱翊錚看清皇兄的本性,私下痛恨鄙視,徒為天下生民擔憂,卻又莫可奈何。
原來,皇族的血液都是一樣的污穢,他們兄弟是同一個性子呵!每當他要進宮的時候,一想到那些亂七八糟的宮廷穢事,他就會無來由地生氣。
怒,是因為他身為朱家子孫,喜,是因為她的直率……
如果她再軟弱些,他可以繼續威嚇她,讓她服服貼貼地順從他,他仍是傳說中的冷酷五王爺。但是今天,她就是一陣愜意的春風,不讓他的冰山凝結。
「嗯,王爺……」嬋媛不知道朱翊錚在想什麼,過了半刻鐘了吧,見他一下子握拳,一下子低聲嘆息,忽然眸子又閃閃發光。
她真的把他激怒了。
唉!早知道伴君如伴虎,皇帝的弟弟也是一頭小老虎吧!她應該把遺書寫好。就不知他要如何處死她,絞死?砍頭?飲毒酒,還是一刀刺死?
她低下頭,有點害怕,有點感傷,總算不負父親所托,幫姐姐完成任務了。
車停了下來,外頭有人喊道︰「五王爺,西華門到了。」
「好!稍待下車。」朱翊錚吩咐完,又伸手問道︰「你有沒有帕子?」
原來是要絞死她,嬋媛掏出一條絲帕,咬著下唇道︰「這帕子不夠長……」
「夠了。」他拿起帕子,拭上她的臉頰,柔聲道︰「不要咬唇,胭脂都掉了。」
他左手扶著她的背,右手在她臉上細心抹拭著,嬋媛感覺他懷抱的熱度,還有他嘴里呼出的氣息,那麼近,那麼熱,是完完全全的陽剛味道,卻又有著一股奇異的溫柔。
「王爺,您在做什麼?」好舒服喔!這樣死掉也不錯。
「方才踫壞王妃臉上的脂粉,現在幫你抹勻。」
「琥珀在車子外面,我請她幫我補妝。」
「不用了。」他凝視她的如醉黑眸,那大眼仍是輕輕眨動著,卻忘了和他相瞪。大概是因為他擁抱的緣故,她兩頰腓紅似火,猶勝任何色澤的胭脂水粉。
很美,除了稍嫌稚氣的眼神。
「楊嬋娟,你十九歲了嗎?」
嚇,嬋媛如夢初醒,握緊了拳,忙道︰「是的。」
他不解為何她老是喜歡握拳,是想找他打架嗎?
他仍然凝望著她,直到車外隨從又喊道︰「請王爺、王妃下車。」
他攬住她,真情難禁,匆匆地在她鬢邊印下一吻,她實在太稚女敕,他身為堂堂大明王朝的五王爺,竟然沒有勇氣親她的嘴。
其實不用親嘴,她已經茫茫然了,一雙大眼痴痴眨著,早就搞不清楚方向。
「走吧!我的王妃。」他執起她的手,帶她走入了深宮之中——
雪融了,花開了,枝頭青女敕的綠芽熱鬧地爭相出頭。
嬋媛坐在窗前,左手撐著下巴,右手輕撫鬢邊發絲,望向庭園水池中的一對鴛鴦。
到底是誰放了這對鴛鴦到池里?那天朱翊錚就問了,但是沒有人知道。
管他是誰放的!有漂亮的鳥兒可看,她和喜鵲也不悶了。
「王妃,你在想什麼?這麼開心?」琥珀在房里幫她換被單,或許是春日和暖,她也是眉開眼笑的,不似平日的嚴肅拘謹。
「我在看鴛鴦啊!」嬋媛轉過身,笑道︰「琥珀,你太勤快了,這床單不用每天換,不髒的。」
「可宮中都是每天換的,王妃最近不也到過宮里幾次,那里的布幔、紗帳、床單、枕巾都是每天換洗的。」
「好麻煩喔!」嬋媛想到了光鮮亮麗的宮苑,想到幾個在床上、椅上蹦蹦跳跳的皇子、公主,又是笑道︰「不換也不行,那天在鄭貴妃那邊,常洵還把整張桌巾給掀了。」
「常洵小皇爺聰明活潑,很得萬歲爺歡心。」琥珀故意壓低聲音,左右張望了一下。「听說萬歲爺想立他當太子,可是反對聲音太多。」
這是朱翊錚最避諱的話題,但是嬋媛好奇心重,今天趁他不在府內,她得問個清楚。
「皇上最大,他自己想做什麼,就去做了,還管那麼多?」
「王妃所言沒錯,但是萬歲爺上面還有太後啊!太後向來管教萬歲爺嚴厲,外頭又有一群迂腐的儒生,說什麼不立皇長子就是動搖國本,惹得萬歲爺不高興,過去奴婢在鄭貴妃那邊,常听到萬歲爺嘆氣。」
「當皇帝也很不開心喔?」皇帝的弟弟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啊!鄭貴妃常勸萬歲爺保重龍體,以國事為重。」
「鄭貴妃人真的很好耶!」嬋媛想到她和善殷勤的笑容。
上回她進去鄭貴妃的內宮,朱翊錚不能陪同,那鄭貴妃拉了她的手,噓寒問暖,談笑風生,還送了好多綢緞給她,後來朱翊錚見到禮物,只是冷笑。
「是啊!貴妃待我們下人也很好,偏生外頭有人造謠生事,中傷貴妃。」
「那是他們沒有見過貴妃,又愛編造宮廷故事,還上了茶坊說書呢!」
琥珀低頭摺起換洗的床單,露出一抹看不見的詭笑。
這廂嬋媛又想著,鄭貴妃人好,王恭妃人也很好啊!李太後看起來很凶,可是其實很慈祥,倒是皇上長成一團肥肉,她沒有什麼好印象。
也許,他們姓朱的只有五王爺還人模人樣,偏生他只喜歡男人……她不自覺地撫上鬢發……那他為什麼又親她?
「嗚嗚!小姐!」正陷入綺思時,喜鵲慌張地哭著跑進來。
「你又被誰嚇到了?」這幾個月來,這種場面司空見慣。
「還不是院子里那個怪物?像塊石頭動也不動,我走過去時,他突然又動了。」
「是莫追魂嗎?」
「不要提那個恐怖的名字!」喜鵲掩了耳朵,閉眼大叫。
「他是王爺的貼身侍衛。」嬋媛笑著拉開她的手。「每回王爺出門,就叫他來保護我們,不要怕他啦!」
「他那張死人臉,人家看了就怕啊!偏偏他老盯著人家看,每次我走過院子,他就要跳出來嚇我。」喜鵲拍拍胸脯,安慰著自己。
「你真是沒長進,你起碼被他嚇上十來次了,膽子還沒練大了呀?」
「小姐也是怕王爺啊!」喜鵲抓了把柄,反過來挖苦嬋媛,以指頭抹著臉頰道︰「你每次見了王爺,總是低了頭,好害羞喲!」
「我哪有啊?」嬋媛臉上一熱,但她很快地握緊拳頭。「我每次見到他,就是準備戰斗到底,你沒看到我這只拳頭嗎?他敢欺負我,我就一拳打倒他。」
「小姐好棒呵!」喜鵲高興地拍著手。「順便連那個死人臉也一起打倒!」
「對!我們楊家主僕同心協力,就不怕他五王爺的惡勢力。」
琥珀听不下去了,她早就察覺身後有人,她故意低頭轉身,以軟綿綿的胸部去踫撞那個昂藏身軀。
「啊!王爺……奴婢失禮!」她重心不穩,就要倒下。
朱翊錚握住琥珀的臂膀,將她往懷里一帶,她就整個人貼上了他的胸膛,也穩住了腳步。
仿佛在那片刻之間,她以指頭揉撫著他的心口,丹鳳眼波光流轉,嫵媚如花。嬋媛心頭一動,眨了眨眼,定楮一看,朱翊錚已經扶琥珀站好,沉聲道︰「你下去吧。」
「謝……王爺。」那聲音既顫抖,又嬌媚,令人心猿意馬。
朱翊錚望看她婀娜的身影,嘴角勾起招牌冷笑。
喜鵲早已嚇得躲到嬋媛身後,連和王爺請安也忘了。
「王爺,拜托你下次進來,請敲門好嗎?」嬋媛立刻忘掉方才的詭異感覺,又握緊了拳頭。
「這是我的房間,為什麼要敲門?」他臉色也變得很快,笑意盎然地看她。
「你總是這樣子嚇人。」
「喜鵲,我比較嚇人,還是追魂比較嚇人?」他轉過臉問著。
你們都是嚇死人不償命的惡鬼啊!喜鵲在心里大哭,嘴上只能結結巴巴地道︰「沒……沒嚇人……我……我……」
「近午了,追魂大概餓了。喜鵲,你去送飯給他吃。」
「是!」嗚嗚,莫追魂自己不會去盛飯吃啊?看來她喜鵲掉入王府火坑里,再也難以超生了。
房里只剩下朱翊錚和嬋媛,嬋媛生氣了。「王爺,你又欺負喜鵲?」
朱翊錚伸出右手拳頭,微笑道︰「我們來比比拳頭,看誰能打倒誰?」
事到臨頭,嬋媛哪敢真的和王爺對打?她癟了嘴,轉過身不看他。「你年紀大,身體大,力氣大,你是大欺小!」
他走到她身邊,仍是抓起她的小手,為她攤平五指,這是他最愛做的動作。「楊嬋娟,本王是什麼都比你大,但是你的膽子更大。」
「臣妾自知死罪難逃,任憑王爺處置。」不知為什麼,朱翊錚愈是不和她計較,她愈是要和他斗氣。呵!他又在「玩」她的指頭了,他玩男人還不滿足嗎?為什麼還要來玩她?
「我不是不講理的人,你不要每次活啊死啊!我還得留你這個王妃當幌子,免得皇兄又要逼婚。」
討厭!討厭!他捏痛她的指節了,嬋媛氣得大喊︰「你們姓朱的,誰又講理了?要賜婚就賜婚,要賜死就賜死……」可惡!又是姓朱的!她又觸動他最深沉的痛恨了。
「好!你要我不講理嗎?」他驀地將她推到牆邊,眼眸變得冷凝,雙手緊緊壓住她的手腕,不讓她動彈,語氣冰寒。「說!方才你和琥珀在說些什麼?」
「我們聊女兒家的事,不用你管!」她別過臉,避開了他的熱氣。
「是我王府里的人,我就要管,你們在談立太子,不是嗎?」
「你偷听我們講話!」
「楊嬋娟,我已經警告過你,叫你不要管皇宮的事情,你還不懂?」
「我沒有管!我只是聊聊進宮的新鮮事,又哪像你整天不說話?什麼事都擱在心里,悶也悶死了。」
他是這樣嗎!朱翊錚一愣,松開了她的手,但仍然狠狠地望進她慌張亂眨的大眼。「本王希望你有自知之明,就算你想幫常洵敲邊鼓,本王也不會听的。」
「我什麼鼓也不敲,我只敲和你朱翊錚宣戰的戰鼓!」
她瞪大眼,鼓起的腮幫子也脹紅了。
稚氣!他就是沒辦法對她動怒,毫無心機的她,講話坦率直接,喜怒全形于色,但天真若此的她,卻也最容易被人陷害設計。
他突然想把她藏起來,不願看她受到傷害。
「你不听我的話,今天罰你不準到院子玩,我會叫追魂過來守這扇門。」
「你怎麼可以這樣啊?」太霸道了!嬋媛大聲嚷著。
朱翊錚走了出去,她立刻沖出門,但院子里的莫追魂動作更快,他飛身擋在房門前,恭謹地道︰「王妃,請留步。」
討厭!她和喜鵲同仇敵愾,開始討厭起這個動作神速的怪物了。
她用力關上房門,不再理會外面的怪王爺和他的怪侍衛,一低頭,看到手腕被捏出一圈的紅腫,上面猶有他指頭的熱度,不會痛,但是……
她驀然心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
當夜,嬋媛又抱著被子哭了。
這些日子來,她哭過無數暗夜,心里想著父親、姐姐,還有晉哥哥。
過去父親和晉哥哥不在家時,她並不覺得寂寞,她有一個疼她的姐姐,偶爾嬋娟身體快活些,還會到廚房做菜給她吃,姐妹倆看書、聊天、坐轎到城外賞景、逗喜鵲玩耍,日子過得很快樂。
如今嬋娟去追求她的幸福了,她要為姐姐高興才對啊!
若嬋娟不出走,她想她還是會代姐出嫁。也幸虧她真的代姐嫁給五王爺,否則嬋娟一定會被五王爺氣得病情加重了。
不能哭呀!要想快樂的事呀!嬋媛淚濕枕巾,仍然遏止不了淚下如雨。
她好累,每天面對朱翊錚,就像面對敵人一樣,詭異多變,難以預料。
她知道他不會殺她、打她、罵她,但他喜怒無常的個性令她心慌,尤其在談起皇宮內廷的事,他就好像變成另一個惡人,冰冷的目光隨時可以殺死人。
其實,他常常在深夜無人時來找她,靜靜坐著,不講話,也不生氣,好像是在沉思,往往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在這種情況下,無聊的她只能陪坐一邊,翻書、吃東西、喝茶,再偷偷瞄看他的臉孔。
沒錯!她喜歡看他,他很耐看,濃發、劍眉、黑眼、直鼻、薄唇,微有須根的下巴,還有那挺拔的身軀,在在都是一個令人心動的男人。
可是,他只喜歡男人……
嬋媛哭得更厲害了,她不想再看到五王爺,她想回家,回去當個小女兒。
「嗚……」她爬起身,拿了絲帕抹了眼淚鼻涕,模索到箱子邊,換起那套黑色的夜行服。
門外的莫追魂早就去睡了,朱翊錚睡在隔壁書房,兩人隔了一道牆,她不相信他還會半夜起來敲她的門。
帶了一把護身的匕首,她輕悄悄推開門,掠過偌大的院子,無聲地爬出牆外。
夜深人靜,她盡情地在大街奔跑,享受自由的空氣,臉上綻出開朗的笑容。
來到自家的將軍府,從後院最矮的那堵牆爬了進去,慢慢地跺到自己的房間前。
打開門,沒有人;再走到嬋娟的房間,打開門,沒有人;步伐慢慢拖著,再走到楊晉的房間,打開門,還是沒有人。
親人都不見了,她能找誰呀?
憶及昔日歡笑,她忍不住心底的虛空難過,靠著廊柱,放聲大哭。
「什麼人啊?」將軍府如今人口單薄,只有老管家趙叔一家和幾個忠實的老僕人守著門戶。
「是趙叔嗎?」嬋媛抹了淚水。
「是二小姐!」趙叔舉起燭火,不可思議地叫著。
「哎呀!二小姐!」披衣而起的趙嬸也是興奮大叫。
「趙嬸!」嬋媛抱住了趙嬸,伏在她肩上大哭。
「二小姐,你怎麼回來了?」趙嬸看著嬋媛長大,心疼地摟著她,拍拍她顫動的肩頭,看來小姐是在王府受委屈了。
「我……我想找姐姐……嗚……」
趙叔和趙嬸對看一眼,交換一個無聲的嘆息,趙嬸只好又拍拍嬋媛的背。
「唉!二小姐,如果有消息的話,我一定先趕去王府報訊了。」
「我了解。」嬋媛吸了鼻子,眨下一串晶亮的淚水。「只是……我總以為,回到這邊來,就可以知道他們的下落。」
「二小姐,你就不要擔心了,我家阿大往南邊找,阿二往西邊找,應該很快就找到大小姐和晉少爺了。」趙叔說得心虛,愈講愈小聲。
天下那麼大,茫茫人海中,如何去找兩個人?
趙嬸幫嬋媛理了鬢發,愛憐地問道︰「二小姐,你在王府里好不好?喜鵲沒有照顧你嗎?」
談到王府,嬋媛好不容易稍微平靜的心情又被牽動,哭道︰「那個怪王爺,嗚……他有時候對我很好,有時又很凶,他懷疑我和鄭貴妃有勾結,嗚嗚,那些什麼貴妃的,我本來都不認識啊!」
二小姐,你向來是讓人家疼的呀!」趙嬸心疼不已,只能拍拍她的背,不知如何安慰她。「王爺不會打你吧?」
「沒有。」嬋媛看到熟悉的家人,心里也踏實些了,她擦了淚水,強笑道︰「我沒事,我絕不會讓人家欺負我的,你們千萬不要告訴我爹,我不要他擔心。?
「我們明白。」趙叔點頭回答。
「本來我一直想找個日子回來看大家,可是王爺老是要跟著過來,我就不敢回來了。」
「二小姐,你守好五王爺那邊,別管我們這些老人。」
嬋媛望望掉到西邊牆頭的月亮,風吹影動,她抓緊了趙嬸的手,還是流淚了。「趙嬸,你們也要好好照顧自己,有姐姐的消息,一定要趕緊通知我。」
「知道了,二小姐,你該回去了。」
依依不舍,再看一眼住過的院子,嬋媛讓趙叔趙嬸由後門送了出去。
歸去的腳步不再輕快,而是無比沉重,眼淚就像克制不住的洪水,一路流回了王府牆邊。
天色已由墨黑轉為暗青,很快就天亮了,她哭了一晚,早已渾身無力,笨手笨腳地爬過牆頭,摔了好幾步,這才模回自己房內。
又要過那種身不由己的生活了,她用力抹掉眼淚,毅然握緊拳頭,告訴自己,睡一覺就好,睡足了,精神好了,自然就有和朱翊錚戰斗的力量。
就在她進房的同時,她沒有察覺到身後有一道目光注視著她,柔和、專注,卻令人難以費解。
這一路來回,他為她打倒四個巡夜士兵、兩個王府守衛,還幫她引開一大群野狗,但這個小丫頭哭昏了,竟是渾然不知覺。
還虧她練了一身武藝,看似勇敢好強,其實骨子里,她仍是需要別人疼借保護的小妹妹。而他,將是護衛她一生的人。
在蒙蒙天光中,他輕快無聲地走進書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