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包山海鍥而不舍,依然帶了三名西國客人來拜訪百草莊。
大廳里早已燃起兩盆香料,幽淡清香飄散四處。說也奇怪,明明是清淡無比的味道,卻能蓋過西國人身上所涂抹的濃烈異香。
元歸以主人身份介紹京城來的「香料商人」,讓大家彼此認識。
「在下田玉龍,京城人氏,做的就是香料營生,是相思的未婚夫。」穆勻瓏再次自我介紹,完全不隱晦他和相思的關系。
「包老板。」郁相思坐在他身邊,淡淡地跟包山海點個頭。
「郁家女女圭女圭也當起元老爺的座上客了啊?」包山海語氣輕蔑,根本不屑理會她,一雙三角眼只是盯住突然冒出來的貴公子。
「你是京城開哪家商行?我怎麼沒听說過你這號人物?」
「我新開張的。」
「新開張?」包山海又哼了一聲,下足馬威。「京城聚芳堂的張老板沒教你規矩嗎?要買元老爺這里的香料,得先到巴州找我包老板。」
「既然包老板和張老板可以訂出販香的規矩,我也可以。」穆勻瓏自有他說話的氣勢,不必大聲和惱怒,就足以壓下包山海的囂張氣焰。
「你憑什麼?」包山海擺足了派頭。「你有門路嗎?你若要進名貴的檀香、乳香,沒藥,還得經過我包老板認識伊西邦國來的貴客。」
「那就請包老板介紹了。」穆勻瓏微笑望向對座的西國人。
「你!」包山海沒料到這小子竟然順水推舟。
「呵呵,我來介紹,呃,這位是費、廢、吠……」元是本想打圓場,舌頭卻是打了結,記不起那拗門的名字。
坐在對座的兩個西國男子似乎听得懂中原話,始終聚精會神凝听他們的對話,紅發姑娘則是好奇地睜著大眼,直瞧郁相思的臉蛋。
「田老板你好。」黑發男子站了起來,雙手抱揖,行了中原的禮數。
「我的名字是狄雅哥,我負責傳譯。這位是我們的老板費南多大爺,這是伊莎貝拉大小姐。」
他約莫三十出頭的年紀,輪廓較那對父女來得深刻突出,膚色也較為黝黑,他的中原話雖略帶腔調,但已經是標準得令人咋舌了。
「幾位遠道而來,幸會幸會。」穆勻瓏抱拳回揖。
費南多兩撇八字棕胡,臉上沒什麼表情,隨意朝穆勻瓏點個頭,顯然不當他一回事。
伊莎貝拉笑咪咪地捧著下巴,將目標轉向眼前的俊美男子。
「天穆國男人,好!」
「伊莎貝拉!」費南多低叱她一聲,再向狄雅哥咕嚕嚕說了幾句。
「元老爺。」狄雅哥立刻進入正題。「昨天我們費南多大爺說得很清楚,你賣我們六萬斤香芷,我們給你六袋銀幣,如果你嫌少,我們可以再加一袋。」
「請問一袋銀幣有多少兩銀子?我們能先瞧瞧嗎?」穆勻瓏問道。
「這是費大爺和元老爺談生意,輪不到你插嘴!」包山海怒道。
「對哦,我都忘了問。」元歸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他今天請「田玉龍」在座,目的就是要讓他插嘴提醒。「袋子有大有小,錢幣有輕有重,我得了解清楚,這才能做生意。」
當!費南多丟出一枚銀幣到桌上,只見銀光一閃,銀幣還沒躺穩,狄雅哥便拿起來,交到元歸手上。
「我只懂香藥草,不懂銀子。」元是扳了扳銀幣,遞了出去。「田大爺,你幫我瞧瞧/」
「好。」
「這是我們伊西邦國的銀幣。」狄雅哥解釋道︰「一只羊皮袋,放有一百枚銀幣。」
銀幣一面浮凸西國文字,另一面側是一個人頭。穆勻瓏反復瞧著,再以指頭觸模,又掂了掂重量,所有的人皆屏氣凝神注視著他的動作。
他終于抬起眼,氣定神閑地道︰「你們的銀幣無法流通天穆國,除非元老爺有收藏銀幣的癖好。否則他要換口飯吃的話,也只能熔掉重鑄。這銀幣約有半兩重,看似頗有份量,卻不是純銀成色,而是攙了銅、鎳、錫的要質;若再上熔鑄過程中的火耗,元老爺實際得到的銀子,恐怕只有二、三錢,一袋銀所得也不過二、三十兩而已。」他的語氣轉為嚴正,告訴對方道︰「鼎鼎大名的百草山香芷竟然以一萬斤三十兩銀子賤賣到西國去,莫不教人看輕了我天穆國的好香草了。」
「那麼,請問元老爺打算出多少錢?」狄雅哥問道。
元歸瞧了「田大爺」一眼,穆勻瓏笑答道貌岸然︰「不是錢的問題。」
「當然不是錢的問題了,我看你什麼都不懂!」包山海馬上反駁。
「我們這是和伊西邦國互為貿易,我們賣便宜些,他們也能以較便宜的價格賣給我們檀香,這叫互惠!」
「是嗎?」穆勻瓏抬了眉。「互惠到的恐怕是兩邊買賣的商人,而不是種香草的農戶吧?」
「若非我們從中引介買賣,農戶還賣什麼?」包山海冷笑。
「費南多大爺從海外來,包老板你尋找買賣商機,商人負擔風險,在百姓需求和價格考慮之下,你當然可以賺上應有的可觀利潤,可是——你若以某些方式影響其它人的生計,甚至是和其它香料商操控整個市場,這其中問題可就大了。」
「女女圭女圭倒是跟你說了不少事啊。」包山海也不怕他來說,哼了一聲。「要怎麼做買賣,各憑本事。」
「這方面以後自然有官府查辦,用不著我多嘴。」穆勻瓏也不想跟個小人浪費口舌,而是直接面向對方的主要角色,俊臉保持友善的微笑。「費南多大爺,我們說了這麼一會兒的話了,請喝茶。」
伊莎貝拉看到穆勻瓏舉起茶杯的動作,立即伸手去拿幾上的茶杯,卻被費南多的眼神給瞪了回去。
「帕帕!」听提出這聲叫喊十分不滿。
「伊莎貝拉小姐。」狄雅哥拿起隨身攜帶的皮水壺給她。
「伊莎貝拉。」郁相思微笑呼喚她,朝她舉杯,再拿到鼻邊聞了聞,現出陶然的表情。「這茶很香的,你死我喝了。」
「呵!」伊莎貝拉擋掉狄雅哥的皮水壺,舉杯一飲而盡,隨即眉開眼笑,拿手背抹了嘴唇上的濕漬,開心地笑道貌岸然︰「香!」
「很香喔,再喝一杯。」郁相思起身,從站在後邊服侍的僕役手里拿過茶壺,走到伊莎貝拉座前,準備親自為她再倒一盞茶。
「不用,謝謝。」狄雅哥立即拿手蓋信伊莎貝拉的茶杯。
伊莎貝拉跳了起來,挺著大胸部嘰哩咕嚕說了兩句,逼得狄雅哥不得不退後一步,接著她遞出茶杯,向郁相思扯出燦爛的笑容道︰「喝。」
踫!費南多用力拍下桌子。他說了些什麼,沒人听得懂,但父親教訓女兒的模樣四海皆然,只見費南多臉色鐵青,伊莎貝拉則嘟起一張小嘴,模樣十分委屈。
說了幾句,費南多指向門外,很明顯地,他正在趕他女兒出去。
伊莎貝位哼哼餃唧,跺了腳,拉起郁相思的手,轉身就走。
「咦?」郁相思倒是不驚慌,才回頭跟穆勻瓏四目相接,就被高大強壯的伊莎貝拉給拉走了。
穆勻瓏依然勾著淡然的微笑,姿勢不變,甚至眼楮也不眨一下。
他以向來自恃的定力將自己釘在座位上,緊緊捏住掌心里的銀幣/
包山海卻是緊張地站起,眼珠子猛轉,一下子看穆勻瓏,一下子看門外,馬上認定主要威脅來自于姓田的,于是趕緊喚來隨從。
「你們兩個,快跟住伊大小姐,別讓郁家女女圭女圭作怪!」
大廳成了男人的戰場,穆勻瓏放下捏得差點變形的銀幣,擱在桌上。
「費南多,你為什麼不敢喝百草莊的香芷茶?怕有毒嗎?」大爺兩字省了。
「請田大爺不要誤會。」狄雅哥代答道︰「費南多大爺喝不慣你們的茶,自己帶茶水。」
「哦?你們要買香芷,卻不敢喝香芷葉和香芷根所調制出來的茶?」
「你怎麼強迫人家喝茶?」包山海怒道/
「我看,費南多連香芷有什麼功用都不知道吧?」
「我們當然知道。」狄雅哥道︰「香芷可以入藥,也可調香。」
「入什麼藥?調什麼香?」穆勻瓏繼續質問道︰「你們來到天穆國,卻將這里視為蠻夷瘴癘之地,身上涂了厚厚的香料,以為這樣就可以百毒不侵嗎?」
「這里我們的習慣。」費南多說話了。
「可惜呀。香為好物,你做買賣的,竟不懂香。」穆勻瓏一嘆。
「買賣,這邊,那邊。」費南多比了手勢。
「沒錯,做買賣就是將貨物從這邊搬到那邊。你們伊西邦國的商人航遞四海,田某好生佩服,這點我天穆國望塵莫及。不過呢,我還要請伊西邦國的客人明白,天穆國不是迦各羅國。」
「跟迦各羅國又有什麼關系?」包山海覺得這小子簡直不可理喻。「元老爺,我們是跟你談生意,你叫他出去!」
「這……沒必要吧。」元歸听得津津有味。「我也想知道田大爺說迦各羅國的事,那好像是南洋的一個小國,出產的肉豆蔻很有名。」
「元老爺。」穆勻瓏笑問道︰「你可知迦各羅國的肉豆蔻買賣,全讓伊西邦人給包了?」
費南多神情一凜,中狄雅哥做個眼色。
「該不會出是給他們幾袋銀子,然後便宜賣了吧?」元歸听出了端倪,驚訝地道︰「田大爺你去過迦各羅國?」
「不不,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要做生意,當然得四處探听探听了。」穆勻瓏當然不說破,這則消息來自于趙鼎善辛辛苦苦喬裝搬運苦力,從海州港口打探而來的。
「迦各羅已是我伊西邦國的屬地,歸伊西邦女皇帝管轄。」狄雅哥也不再隱瞞,以極為正式的口氣宣示。
「半年前,大概你們也是以這種賤買方式,向迦各羅國所買肉豆蔻,他們不從,你們竟然出兵強佔迦各羅,這行徑跟強盜有什麼兩樣?」
「這叫敬酒不吃吃罰酒。」狄雅哥口氣也硬了。
「你的中原話學得真好。」穆勻瓏轉而直視費南多。「所謂敬酒,那是雙方在和好氣氛下所喝的酒,一切好談;可你們打一開始就以以大欺小的姿態出現,軟的不成,就來硬的。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費南多,你這趟就是刻意進來探路,瞧瞧要怎樣掠奪我天穆國的物產吧?」
「我是商人,我做買賣。」費南多保持一張緊繃的臉孔。
「若是做買賣,我們當然歡迎了,兩國之間貨物交流,互補有無,對大家都是好事。可是——」穆勻瓏一頓,加強語氣道︰「做生意不是你想要就要,要不到就用強的。我天穆國地大物博,有朝廷、有皇帝、有軍隊、有規矩,你踏上這塊土地,還得遵循我們的道理。」
「難道你們朝廷不喜歡和外國人做生意?」狄雅哥問道。
「不,朝廷怎會斷絕商機呢?相反地,朝廷一定樂意見到這等有益天下經濟之事,只要你們本分做生意,朝廷還會保障你們在天穆國境內的行商安全和應有的權益。」
費南多冷眼直瞧穆勻瓏,再將狄雅哥喚到身邊,兩人以西國話低聲交談。
「你嚕哩嚕說一堆屁事!」包山海早就想插話了,怒道︰「要是你惹火費南多大爺,他生氣了,就斷了我們波斯來的乳香和沒藥。」
「沒關系,我們可以從波羅國進貨,那兒離波斯近,價錢應該還要便宜些。」穆勻瓏不慌不忙地道。
「哈哈!大笑話!」包山海笑得很大聲。「海上就這麼幾艘船來來去去,你有本事去建幾艘大船?再等幾年吧。」
「我走西南香路。」
「哈哈哈!」又是更大的恥笑聲。「什麼路?那邊只有下雪的大山和結冰的深谷,你不如用飛的還比較快。」
「商隊走了這麼多日,應該已經過寶塔山,進入波羅國境內了。」
「你說什麼塔?」
「看來包老板並不清楚西南邊境的地理情勢。」穆勻瓏勉為其難,也算是解釋給其他人听。「過了雲頂關,是有大山,有深谷;但每年春天雪融之後,露出泥土地,長出了青草,山路就好走了。從雲頂關目測約三十里為寶塔山,過了寶塔山,便是波羅國的國境,再過去就有村莊,若往最熱鬧的國都走的話,還有五百里路,不過接下來都是平地,很好走了。」
「你在說哪門子書?」
「你為何不親自去雲頂關瞧瞧呢?說起來,能走出這條路,還得感謝相思的父親郁老爺子的睿智和遠見啊。」
「嚇!你說誰?」
「不就是包老板的結拜兄長嗎?你靠著郁家祖傳的香冊,好像發了不少財。每逢過節時,請包老板不要忘記為郁老爺子上一柱香。」
包山海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額頭滲出冷汗,好相見了鬼似的,想要說什麼話來壯聲勢,卻是一幾句話也說不出來。
費南多和狄雅哥交談結束,再度直視穆勻瓏,問道︰「你是誰?」
「我?」穆勻瓏搬出他萬年不變的身份,微笑道︰「在下田玉龍,京城人氏,一個新入行的香料商。」
「笑料商?」費南多喃喃復述一遍,仍是一再地打量眼前的對手。
「我不是主人,有事的話,還請費南多大爺和元老爺談吧。」穆勻瓏轉移焦點。「元老爺,你不是想送禮物給遠來的客人嗎?」
「對哦,你們去拿出來!」元歸忙呼喚僕役。
僕役捧來一只半尺見方的青檀盒子和兩只繪有細致花鳥圖案的青瓷蓋瓶,皆是沉甸甸的,包起來頗為費力。
元歸當眾揭開盒子,現出里頭切片的香芷根和十二包細棉布所扎起來的香藥袋,介紹道︰「這是香芷茶。暑天喝了去燥濕,健胃提神。你們喝了,喜歡再來買,最多五千斤,再多就沒了。」
狄雅哥走過去,先是以目檢視,再拿起細棉布袋查看。
「哎呦,不是毒藥啦。」元歸忙道︰「袋子里裝的是香芷葉和百草莊所產的香草,你們查得出來,也不妨照此方調配,若是查不出來的話,也別來問我,這是百草莊的秘方。」
秘方當然不能讓番邦人學去了!元歸壓根兒不想送禮給蠻橫的番邦人,他真是不懂「田大爺」,明明有把握講贏人家,何必準備什麼禮呀。
狄雅哥瞧了老半天香芷茶袋,終于放了回去,又去揭開青瓷瓶蓋。
「里頭放的是香粉。」穆勻瓏神情愉快,主動道「成分跟兩位身上的香料大同小異……有黃檀、降真香、茉莉、沒藥。」
「不一樣。」狄雅哥再聞一遍。
「是不一樣。因為加重了降真香的分量。」
「降真香?」費南多往空氣里深嗅了下。
「降真香乍聞之下,並無引人入勝之處,單獨焚燒也無特別香味,可是它卻是和香的最好引子,可以中和濃烈不快的香味;現在大廳所燃的香,正是這項瓶里的香粉。兩位不覺得身上所涂的香料味道淡了些、四周的空氣也好聞了些嗎?」
穆勻瓏一說,費南多倒是板著臉,不再刻意吸聞。
「夏日雖有蚊蠅癘氣,但也無須浪費寶貴香料。」穆勻瓏和和氣氣地道︰「還請兩位回去洗了身上的異香,拿這香粉調水,搽搽手腳,就可以達到避諱的目的了。」
「就你懂香?」包山海安靜沒多久,又咆哮起來。「元老爺,你找這姓田的過來,是待客之道嗎?」
「包老板,你老是這樣仗勢欺人,根本不配當我百草莊的客人!」元歸雖是脾氣溫和,但積郁多年,他也不吐不快了。
「哼,如果你還想賺錢養家,就得听我的話。」
「我托給田大爺賣,如何?」
「姓田的,咱走著瞧!」包山海先是怒氣沖沖地瞪視「姓田的」,隨即轉了一張卑微笑臉,忙不迭的哈要鞠躬。「費大爺,對不起!對不起!我一定會幫你買到香芷,你要幾萬斤都行。若還要咱天穆國其它特產的茴香、佛手、玉竹,我再帶您去看。狄大爺,我講這麼多,怕費大爺听不太清楚,麻煩你傳譯了。」
費南多听著狄雅哥的轉譯,指掌不斷撫模冷掉的香芷茶茶杯,目光依然放在悠閑喝茶的穆勻瓏身上,對包山海的話沒有回應。
大廳里,香味清幽,穆勻瓏又喝下一口新續的溫熱香芷茶,臉上自信的笑意更深了。
話說,郁相思被伊莎貝拉拉出了大廳,她不禁再度回頭看穆勻瓏︰但她也在這片刻間咽下所有的擔憂,隨即轉身出門。
大門外仍擠滿了看熱鬧的群眾,兩個包山海的隨從立即過來,好聲好氣不讓伊莎貝拉出去,于是她又拉著她轉到圍牆的另一邊去。
郁相思猜她想找個地方坐坐,指了後頭。「屋後有個草亭子,我們去那邊乘涼。」
「不。」伊莎貝拉用力搖頭。「髒!」
「不髒,百草莊都是香藥草,怎會髒呢?」郁相思攤開雙手,給她瞧瞧她的肌膚,又拍拍自己的臉頰,笑道︰「伊莎貝拉,我們很干淨,沒生病,你不要害怕。」
「沒生病?」伊莎貝拉拿縴長的指頭抹抹郁相思女敕白的手臂,似乎越抹越有趣,神色亮了起來。不住地點頭,呱啦啦講了一堆西國話,見她一臉茫然,只好以蹩腳的中原話道︰「我怕怕,你們不干淨,不擦香,生病,我,不不不!」
「我明白,你爹要你擦香防病,可你平常抹胭脂水粉的,自然不能忍受那種混了一堆好香劣香的氣味。」
打從昨日見到三位四國客人,郁相思便問出是那兩個男人抹了很多怪異的混香,反倒伊莎貝拉涂得不多,但大家先入為主的觀念,總以為是女人愛抹香,就誤認為是紅毛女帶來異香了。
她又道︰「你們香膏抹得太厚,現今天氣熱,反倒堵了毛孔,不易流汗排毒。再說那香太烈,更無藥效,聞久了也會頭暈。」
她說著,便半閉眼眸,單手扶住腦袋,搖了搖頭,擺個頭暈的樣子。
「哈!」伊莎貝拉看了她的動作,笑出聲音,伸手便朝她臉蛋模去,指頭再度感受柔女敕滑膩的觸感,頓時眉飛色舞,便張臂猛然抱住她,嘟起紅唇,往她臉頰猛親。
「漂亮!干淨!好好好!」
「哇呵嚇啊!」從門縫、牆頭、樹上看到這一幕的村民莫不大驚小怪,爭相傳告道︰「嚇死人了,紅毛女愛女人啊!」
「啊啊!」郁相思也是嚇了老大一跳,僵著身子讓她親了兩邊臉頰,聞到她嘴里散發出來的香芷氣味,好怕她來親她的嘴,正想閃躲,壓住她身子的大胸脯就離開了。
「親親,你好。」伊莎貝拉笑眯眯地看著她。
這個親切的笑容讓郁相思想到惡劣大耳和尚,看來語言不通,只要有笑容,就通了。
「我知道了。」她也笑著親上刻意微蹲身子的伊莎貝拉臉蛋。「伊莎貝拉,你好,你也很漂亮。」
「不漂亮,洗洗。」伊莎貝拉故意皺了眉頭,搓搓手臂。
「好,我帶你去洗洗。」換郁相思拉起伊莎貝拉的手,往廚房走去。
「你身上香氣太重,得用清水洗掉。」
「伊小姐……」包山海派出來的兩名隨從又想阻止了。
「哼!」伊莎貝拉擺了臉色,用力跺腳,立刻把兩名隨從跺到一邊去,噤不敢言。
「來,我們這邊走。」郁相思抿住笑意,牽著伊莎貝拉繞過屋子;她昨夜住在百草莊,元老爺帶他們參加過整座莊園,她大致模清屋宇位置,很快就來到了廚房。
廚房里正在忙著的廚娘和廚工看著兩位貴客,全都傻眼了。
「不好意思,跟你們要一盆水,剛好可以洗手的熱度,別太熱哦。」郁相思微笑道︰「還要幾片香芷葉。」
「來了!」正在燒水的廚工立刻敏捷地舀起熱水,旁邊也有人提了冷水來兌,還有人以最快的速度清空一張堆放蔬果的長桌,再從門外拿來一盆百草莊處處可見的小香芷樹。
「謝謝。」郁相思跟廚房眾人道謝,摘下了五、六片香芷葉,拋進了熱水里。「伊莎貝拉,香芷葉味道好,給你洗手用。」
「香子?」伊莎貝拉認出香芷葉,點頭道︰「我怕怕,買。」
「是的,就是你們要買的香——芷——」郁相思糾正她的發音。
「香思?」
「相思就是我。」郁相思笑著指自己,又指向葉片。「這是香芷。」
「香子,子,吱,次,思……」伊莎貝拉試著念出正確發音,卻是怎樣也念不好,索性閉了嘴,將雙手放進水里,不念了。
「小心水。」郁相思趕忙幫她卷起袖子,直卷到上臂,笑道︰「算了,不好卷舌頭吧。」
「嗯,香香!」伊莎貝拉聞到熱水里所蒸騰出來的香芷氣味,又開心地綻開笑容,以嘴巴努了努。「你,香香。」
「好,都是香香。」郁相思拿出身上的棉帕,幫她洗去手臂上的異香。「這里只能幫你洗手,你回去後,就將身子洗干淨。我昨晚調了新香,給你們帶回去,一樣是可以防蟲避諱的,就別再抹香膏了。真的,抹多了反倒會生病,難道你們就沒有比較好的避蟲香……」
「呵?」伊莎貝拉搖搖頭,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
「听不懂啊?」郁相思覺得好笑,也就不再嘮叨。「我請元老爺在多送你幾袋香芷葉,好給你回去泡澡。對了,我也有東西給你。」
她昨晚跟元夫人要了一些布片,那百草莊現成的藥草和香草,連夜趕縫了兩個簡單的香包。
她的想法不像穆勻瓏那麼復雜。昨日見伊莎貝拉拋飛吻,雖覺驚世駭俗,但回頭一想,高原牧羊大哥都能向素不相識的她唱情歌,或許地方不同,性情也不同吧。
也因為伊莎貝拉始終帶著笑容,睜著好奇的眼楮四處觀望,不像她父親和狄雅哥別有目的,總是一副冰冷排斥的神情,所以,她願當她是一個遠道而來的貴客,好好招待她,讓她賓至如歸。
「洗洗,干淨。」伊莎貝拉拿過帕子絞干,開心地擦拭手臂。
「對啊!洗干淨了,你也舒服些。」郁相思看到旁邊擱著兩把蒲扇,這應該是天熱,廚房的人拿來揚風納涼的,她順手便拿了起來,遞了一把給伊莎貝拉。
兩個姑娘搖著蒲扇,來到了草亭,坐著乘涼休息。
郁相思拿出香包,放進伊莎貝拉手里,微笑道︰「送你。」
「咦?」伊莎貝拉聞到了氣味,立刻將香包湊近鼻子,聞了聞,歡喜地笑道︰「香香!香香!」
「是啊,味道很好哦。」郁相思輕搖蒲扇。「我們每到了端午,就要縫香包,這里頭我放有愛草末、雄黃、檀香、零陵香、芸香……呵!」
講太多了,郁相思真希望自己可以通西國話,好好跟伊莎貝拉聊聊。
伊莎貝拉愛不釋手地撫模香包,不斷地拿起來嗅聞,興奮的咕嚕嚕說著西國話,好像也有很多心情想告訴郁相思。
伊莎貝拉說完西國話,便伸手往口袋掏去,拿出一只小袋子,解開袋口,聞了一下,露出滿意的笑容。
「香香,你!」她猛往郁相思心口抵去。
「送我的?謝謝!」郁相思欣喜地接了下來,往口袋聞去,驚訝地道︰「這氣味好特別。嗯,有些樟腦味兒,又像立雪寺的青松松脂,可味道強了些,這也是香草?」
「肉絲馬梨納似。」伊莎貝拉說了一串字,隨即歪頭想了又想,在她有限的中原字匯里尋找適當字眼,終于叫道︰「海!珠珠。」
郁相思捻出小袋子里頭的細碎針葉,放在掌心仔細查看。
說是針葉,卻又比松樹的針葉粗,短短的約莫一段指節長度,顏色枯黃帶綠,想必種在土里時,應該也是葉片豐厚,青翠美麗。
「珠珠?一點也不像珠子耶。」她有疑問。
「香香!」伊莎貝拉做了一個喝茶的動作,接著又拿手掌往嘴里撥,鼓起腮幫子裝作咀嚼東西。
「這可以拿來泡茶煮飯?」
伊莎貝拉用力點頭。
「我好想試試。」愛香人最受不了香的誘惑了。「走!伊莎貝拉,我們回廚房……啊!」
一回頭,竟見穆勻瓏和狄雅哥相偕走來,兩個男人皆是神情緊張。
「爺,你們談完了?」郁相思迎了上去。
「談完了。」穆勻瓏注視她的嬌顏,握住她的手臂,不自覺地加強了力道,似乎是要確定她安然無恙。
「狄雅哥!」伊莎貝拉見到狄雅哥,立刻咕嚕嚕地說起話來,迫不及待要他傳譯。
「郁姑娘,伊莎貝拉小姐要跟你說,肉絲馬梨納絲是伊西邦話,意思是深海里的露珠。」狄雅哥現出古怪的扭捏神色,仍繼續翻譯道︰「她說,伊西邦姑娘將這草放在枕頭下,就能夠夢見將來成親的夫君,呃……這草會開藍色小花,我們伊西邦人成親時,會戴這草所編結的花環,象征……跟高山和大海發誓。」
教身形魁梧,一臉剛強的狄雅哥講出這些美麗的傳說,簡直要了他的命,完全不復剛才在大廳的強硬氣勢。
「跟高山大海發誓?該不會是山盟海誓?」穆勻瓏逸出微笑,拿起攤在郁相思手心的西國香草,反復細看。
「伊莎貝拉小姐說,她隨身攜戴這草,就是要避蚊蟲,這是伊西邦人的習慣。」狄雅哥以自己的話補充道︰「我想這跟你們佩戴香包的意思是一樣的。」
「你跟伊莎貝拉說,我給她的香包也是避蚊蟲的。」郁相思道。
「這草避蚊蟲?」穆勻瓏拿著香草,聞了又聞,看了又看,還剝了開來輕嘗,輕噫一聲。「該不會是迷迭香?」
「迷迭香?」郁相思也很驚奇。「不像耶。我見過南方所種的,味道不似這樣,葉子更細小,跟這草是同一種?」
「醫書上說,迷迭香,味辛溫,無毒,主治惡氣,葉燒之以闢蚊蚋。」穆勻瓏思索著。「古人有迷迭香賦,播西都之麗草兮,應青春之凝輝,流翠葉于縴柯兮……翠葉,縴柯,很像啊。」
「瞧你,這樣也在皺眉。」郁相思望著那張深思的俊臉,不好幫他揉眉頭,便輕輕踫觸他的手背。「求得好香,應該要開心的。」
「是啊!」穆勻瓏舒展了眉頭,用力握住她的柔荑,爽朗大笑道︰「附玉體以行止兮,順微風而舒光,美香附玉體,太好了!」
「你在念什麼啦!」郁相思卻是臉紅了,什麼玉體的!
「我回頭教你念。」他又捏捏她的指掌。「這意思是說,佩戴這迷迭香,行坐時吹著風,感覺十分舒適。」
「迷迭香,真是很好的香,原來還有人為它作詩賦。」郁相思由衷地道︰「伊莎貝拉,謝謝你。」
「天穆國男人?」伊莎貝拉卻是一臉失望,指了指穆勻瓏,雙指了指他們交握的手掌。
「他?」郁相思望向狄雅哥,顯然他一直沒有將他倆的關系翻譯出來;于是,她壯起膽子,先指了身邊的男人,又指了自己,以最簡明的說法告訴伊莎貝拉。「他,我的——我的男人。」
「唉!」伊莎貝拉泄了氣,隨即搖搖頭,扯開笑容。「我,十六歲,男人,沒有。」
「你才十六歲?」郁相思低聲驚呼,她還以為伊莎貝拉長得高大,年紀也比她大呢。但她隨即明白,為何伊莎貝拉的言行總是顯得孩子氣了。「伊莎貝拉,你是一個可愛的姑娘,一定有好男人喜歡你的。」
「多謝伊莎貝拉小姐的珍貴禮物。」穆勻瓏先向小姐道謝,見狄雅哥完全不翻譯相思和他的話,便道︰「將來若伊西邦能與我天穆國往來貿易,大量將此香草運來,或許就可研究出我們南方的迷迭香和此香草是否出于同一源種了。」
「你不是香料商人。」狄雅哥神情冷峻。
「是嗎?我長得不像商人?」穆勻瓏反問︰「那你說,我像什麼?」
「像……。」狄雅哥卻是愣住,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
穆勻瓏直視狄雅哥的臉孔。「若我沒看錯的話,你也有一半的迦各羅血統,你真的忍心見伊西邦佔領你的母國?」
狄雅哥神色一震,隨即平靜地道︰「我跟隨主人費南多大爺。」
「東琉國海盜滅了後,你才跟了費南多吧?」穆勻瓏又抓到他眼中閃過的一抹震動。「據我所知,不少東琉國的海盜也學得了帶有我東海一帶口音的中原話,就是你這腔調。」
狄邪哥不回答,轉向伊莎貝拉,恭敬地請她離開。
「你能說上中原話,安分守己做海上貿易,也好」。穆勻瓏不再追問,微笑道︰「希望來年再在京城見到你。」
伊莎貝拉猛問狄雅哥,似乎是想知道他們的交談內容,但狄雅哥回答精短,又一再比出請小姐先行的手勢,伊莎貝拉不得要領,也只好跺著腳,依依不舍望向郁相思。
「阿滴喔斯!」再見了。
「伊莎貝拉,你要保重。」郁相思送到大門口。
費南多早已坐入轎子,包山海站在轎前,擺著一貫的哈腰鞠躬臉色,不知道在說些什麼話,一見到郁相思,立刻直起腰,擰出凶臉。
「哼,郁家女女圭女圭找到靠山了?別忘了,你家哥哥沒有我提供香料,他也別想做出龍鳳香塔。哼!敢跟我寶香堂搶進貢皇宮的賀禮?」
「龍鳳香塔?」郁相思啞然失笑,她完全忘記這份皇帝大婚的禮物了。
「你若做出來,留著自己燒香求佛。」穆勻瓏淡淡地道。
「姓田的,想做香料生意?」包山海臨上轎前,又惡狠狠地丟下一句,「我會讓你混不下去!」
「別讓他破壞我們的興致。」穆勻瓏瞧也不瞧他一眼,仍是緊握住郁相思的手,笑意溫柔。「我們再去看百草莊的香芷吧。」
香芷一從從,小白花朵綻放在夏日麗陽下,葉露出潔美的芬芳,驅走了所有不好的異香和屯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