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群臣義憤填膺,怒目瞪視站在殿前的昆侖國使者。
使者高鼻深目,神色倨傲,下巴仰得快頂到屋頂了,他方才洋洋自得地念完他家國王的求婚詔書,內容當然是國王愛慕天朝小皇太後的美貌賢淑,懇請美人下嫁昆侖,永結兩國同心。
端木驥俊臉冷凝,刀子也似的目光在看到使者盯住紗簾不放時,頓時爆出吼聲︰「滾出去!」
轟隆隆的回聲震得使者和大臣們全嚇了一跳,平王爺平日固然霸氣,但講起話來文謅謅的,如今破口大罵,顯然真的是氣到不行了。
「兩國往來,不斬來使。」使者勇闖虎穴,自然有他的膽識;只見他右手高舉詔書,笑道︰「平王爺,你這不是待客之道啊,好歹先收下這份詔書,再想想怎麼準備嫁妝訂日子啊。」
端木驥冷冷地道︰「本王可以不斬你,但不保證你出了午門,不會被京城百姓扔石頭扔到頭破血流而死。」
「臣先扔!」護國良相顧德道一馬當先,抬了腳就要拔靴子。
一道銀光倏忽劃過大殿,咚一聲,一個硬物直接砸中使者的背部,群臣嘩然興奮,引頸四處尋找正義大俠,還有人鼓掌叫好。
周大人驚奇地轉頭,他身後照樣躲了惶惶不安的談圖禹,那微顫的右掌又揣住一錠銀子……嚇!病貓發威變老虎了,國丈大人好大的神力!
不過呢,什麼不好扔,非得扔白花花的銀子?
「靴子好緊……」顧德道金雞獨立,還在跟他的靴子奮斗。
「誰?!」使者再也端不出笑臉,兩道毛毛蟲也似的眉毛交纏在一起,嘴里吐出了一串番話,再諷笑道︰「原來天朝號稱禮儀之邦,如今小皇帝當朝,朝廷倒變成了玩彈子的游戲場所了。」
端木驥仍是冷面以對。「你既來自無禮之地,就不需以禮相待。」
使者再度高舉帛卷,下巴抬了起來,傲慢地大聲道︰「還請天朝皇帝接下求婚詔書……好痛!」
沒人看清是怎麼一回事,只見使者喊痛,右手一松,那份象征屈辱天朝的求婚詔書也應聲而落,讓一塊薄木片給割裂成兩半,掉在磚地上。
「哇!」今日朝堂之上真是臥虎藏龍啊。
護衛皇城安全的統領端木驊站在大殿門外,一手按住腰間佩劍,一手懶洋洋地樞著門板上剝裂的木片痕跡,準備等會兒退朝後,喊個工事太監來重新修補上漆。
端木驥的目光從門邊調了回來,聲音低沉而威嚴。「昆侖國使者听著,本王會留你兩條腿、一張嘴巴,讓你回去告訴你們國王……」他說著,便稍一欠身,朝龍椅上的端木融恭敬地打了一個揖。「請皇上宣旨。」
「我天朝嚴正拒絕你們的無理要求!」端木融使出全身力氣大喊。
雖然皇帝的聲音稍嫌中氣不足,也沒有那種凍死人的冷酷聲調,但這一句聖旨已然激起群臣保家衛國的激昂情緒,人人心情澎湃,熱淚盈眶,齊聲高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砸!」顧德道總算月兌下靴子,用力朝使者丟了過去。
高呼萬歲聲震耳欲聾,使者落荒而逃,而丞相起了頭,群臣也作勢拳打腳踢,恨不得一腳將那使者踢回昆侖國吃屎。
談豆豆單獨坐在簾子後面,雙手緊緊扯住坐墊。這里沒有她插話的余地,她只需旁觀垂簾听政,看所有的人為她、為天朝出氣。
昆侖國存心挑釁,天朝絕無下嫁皇太後的可能,他們正可以藉此引發戰端侵擾邊境,這是不可避免的結果。
她頭一次感受到端木驥那股震懾人心的氣勢,果真只要他站在那兒,他就是整個大殿的重心,也是天朝命運所系的重要決策者。
皇上不能沒有他,天朝更不能沒有他。
雖說拒婚是維護天朝的尊嚴和國威,但她卻有一種被保護、被重視的感覺,好像端木驥那威嚇的一聲「滾出去」,就是要欺負她的壞蛋滾得遠遠的,以後別再來煩她。
從來就是她保護爹、保護管姐姐、保護阿融,什麼時候她也可以讓人保護了?
她突然覺得累了,心弦繃了一整日,此刻才放松下來。
也或許,提防端木驥的戒心該完全放松了。
大殿上仍未安靜下來,群臣紛紛提出對策,她恍惚抬起眼,隔著一道簾子,正對上那雙注視過來的深黝黑眸。
「臣請皇上召開緊急軍機會議。」端木驥沉著地請求道。
「準奏!」端木融以前所未有的堅定聲音應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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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政閣外,一場早春細雨滋潤了大地,艷紅茶花綴滿水珠,濕涼的空氣中散發出泥土的清新氣息。
皇太後談豆豆駕到,太監和侍衛習以為常,沒有通報即讓她悄聲進入,隨侍的寶貴端盤捧盒,躡腳緊跟在後。
勤政閣是歷代皇帝批閱奏折和召集重臣商討國事的地方,後來先帝生病,端木驥登堂入室,囂張地在里頭當皇帝批奏章,拿玉璽大蓋特蓋——
這是談豆豆過去對他的觀感,直到她第一回進入勤政閣,才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
皇帝的御桌仍然空著,每天擦得光潔如新,端木驥另外在窗邊擺了一張小桌,上面迭滿了永遠看不完的奏折,靠牆角落塞著一卷鋪蓋,據太監說,這些年來,王爺往往看奏折看得很晚,就在勤政閣里頭吃飯睡覺。
談豆豆不覺逸出微笑。難怪呀,不管早晚,老是見他在皇宮里頭晃悠;這匹馬真有本事,即使忙得再晚再累,還是可以每天打理得光鮮亮麗上早朝去擺架子。
穿過回廊,進到里頭房間,正好听到端木驥又在考問阿融了。
「皇上,你批準岳將軍征調民間糧草,是否有考慮到請誰調度?」
「啊?」端木融坐在只有皇帝才能坐的大桌前,神色一愣,想當然爾地道︰「不是岳將軍派人拿聖旨要地方官開糧倉就好嗎?」
「開哪里的糧倉?取多少糧草?當地糧倉若充當軍餉,是否會佔用民間的需求?如何彌補百姓的損失?又該如何運送?」
「這……」一連串的詰問讓端木融說不出話來。
「雖說戰事所需,朝廷要求地方官府和百姓配合,但各種瑣碎問題沒有處理好的話,不只擾民,嚴重的話還會延誤軍機。」端木驥語聲沉緩,似是警告的口吻︰「皇上,你得全盤考量。」
「是,朕明白了。」端木融冒出冷汗。
他「怕」大堂兄怕得理所當然。人家這麼厲害,腦筋一動就飛出三千里外,將所有大小事情皆兜攏住了,他還得加緊迎頭趕上呢。
他陷入沉思。三個月來大堂兄一對一的教導很快就見到成效。
「嗯……丁侍郎和岳將軍相熟,又是剛從巡撫升任,不如就派他為糧運使,統領地方軍糧調度。至于王兄方才所提及的細節問題,就由他去統籌處理,再上報朝廷。」這樣也才不會累死他這個皇帝。
「好。」端木驥很滿意地道︰「請皇上回復。」
端木融提起朱筆,蘸了蘸朱墨,挽起袖子便在奏折上振筆疾書。
談豆豆扯著簾幔,仔細將他們的對話听得一清二楚。
一天學一件奏折,巨細靡遺,深入思考,一件的內容就可以包含軍事、民生、甚至官員和朝廷之間的權力制衡,阿融果然可以學得很多啊。
端木驥教得很好。他不給答案,也不教阿融該怎麼做,而是要阿融通盤考慮,再給予指引。
其實,端木驥沒那麼壞,不是嗎?他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天朝……
「老祖宗怎不找張椅子歇歇腳?可別累壞了您的老骨頭了。」
熟悉的涼涼聲音傳來,她對他改觀的好印象立刻丟到九霄雲外去。
「娘娘請坐。」端木融歡喜地放下筆,起身迎接。
「皇帝你忙,不用招呼我。」談豆豆對「愛子」露出笑容,回頭示意寶貴將東西呈上。「管姐姐親手為你做了補氣的紅棗山藥糕,還熬了一盅桂圓湯,給你消渴定神,你若看奏章看累了,就歇會兒吧。」
「母後沒來嗎?」看到美食,端木融眼楮都亮了。
「管姐姐還在御膳房教廚子做皇帝喜歡的口味。」談豆豆幫忙擺碟擺碗,笑道︰「反正晚上就看得到皇帝了,不急著這一時。」
窗外吹進和暖的春風,拂散了勤政閣里沉滯的筆墨氣味,帶來雨後的清爽空氣,也飄來了淡淡的清新荷香。
端木驥望定那個刻意忽視他的小太後,鼻間深深一吸,才是早春,荷花尚含苞待放,這是哪來的荷香?
她身穿女敕綠衫裙,除以翠玉簪子綰住一朵雲髻外,身上別無其它飾物,走動之間,身形輕盈款擺,裙裾如波晃漾,有如一片讓春風給吹來的青翠女敕葉,又似輕輕落在清澈水面的垂楊柳,蕩出了一池明媚的春光。
端木驥視線緩緩落在她腰問系著的粉藕色香包,心思也好像變成了不羈的風,隨那不斷輕輕搖擺的小巧玩意兒騰飛著。
微雨過,小荷翻,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呵!小太後還真有本事,竟能勾起他沉寂已久的風花雪月少年情懷。上回他念詩,是什麼時候了?
狂風驟起,很快平息,然而余波蕩漾,激起他心中某種不知所以然的情緒,搔癢著,牽動著,反倒令他很想興風作浪蓋下這池吹皺的春水。
他嘴角一牽,陡地握手成拳,緊抵桌面,收斂了眸光。
「呵!看到老身就擺臭臉?」談豆豆正好為他擺上一碗茶,一見他那張老虎準備吃人的臉色,就道︰「這是管太後為你準備的點心,還不快謝恩?」哼,其實是管姐姐怕不給他吃,他就要欺負阿融了。
「多謝皇太後,多謝管太後。」端木驥手不動,眼不抬,只是動動嘴巴,淡然地道︰「管太後不來是對的。縱使再怎麼關心皇上,也應該謹守後妃本分,不要隨意進入勤政閣干擾皇帝辦公。」
談豆豆的笑容僵住。他就是有這種喊水會結冰的本事!
「皇帝軍國大事繁忙,不能不顧著身子,我為皇帝送點心也惹到你了嗎?」談豆豆干脆收回他的茶碗,孩子氣似地道︰「不給你吃了。」
「天朝皇太後這會兒成了傳膳宮女了?」
「我是前來關心軍情,順道送點心。」
「不勞老祖宗關心軍情,這里有本王就成了。」端木驥涼涼地道︰「妳早朝要垂簾听政,皇上念書要過去關照,下午還要陪伴皇上習武,現在皇上批奏章妳也來。」
「那又如何?」談豆豆反問道。
「臣是關心娘娘玉體,怕是要忙壞了。」端木驥逸出濃濃的笑意,以手支頤,抬眼瞧那鼓得圓嘟嘟的賭氣臉蛋,不勝感慨地一嘆。「唉!妳是個憂國憂民的好太後,可萬一憂勞成疾,一病不起,那也只好請皇上給妳封一個先妣聖母還是慈母皇太後的謚號,送入太廟永享祭祀了。」
「佷兒放心。老身絕對是千秋萬載,壽比南山,活得比你長久。你想什麼勞什子忠勤誠正的謚號,先報上來,老身請皇帝為你保留。」
「呃,那個……」端木融想說,他並不想為他們任一人上謚號。
「皇帝吃點心!」皇太後嬌喝。
「皇上批奏章!」平王爺命令。
「唔。」皇帝閉了嘴,拿起筆,吞糕點,免得被流箭射中。
端木驥還是維持那不恭到極點的姿勢,又笑道︰「說實在話,臣尚未娶妻生子,真不想這麼早死,屆時成親還得請娘娘為佷兒主婚呢。」
「沒問題。」談豆豆欣然允諾,雙手叉腰道︰「誰要嫁給妳,老身就賜她一百件皮裘,一百件厚被,免得她被你這個冷面王爺凍死。」
「娘娘說的好。想當平王爺的妻子,需得有強健的體魄,鋼鐵的意志,傲人的情操,不屈不撓的決心。」
「你是娶妻還是娶打架對手呀?」談豆豆听不下去了,世間怎有這種冷酷無聊的男人呀!她不禁吼道︰「你去娶一只母老虎好了!」
「哈哈哈!」端木驥太高興了,興風作浪成功!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談豆豆很習慣他狂妄無禮的笑聲了,逮到機會繼續教訓下去。「你遲遲不娶,還連累你下面兩個弟弟也不敢搶在你前頭成親,你最好回去給老身面壁思過。」
「這得怪我的爹娘了,誰教他們挑的淑女我都不滿意。」
「我替你挑!」哼!非得挑一只足以鎮壓他的特大只母老虎!
「有勞太後娘娘厚愛,臣擔當不起。」端木驥慢慢地收回笑容,放下右肘擱在桌上,冷了聲音道︰「不是任何事情都得長輩出面的。」
談豆豆一愣。他突然正襟危坐端出臉色,害她沒辦法斗嘴下去。
「老祖宗處處照看皇上,又要教皇上如何真正獨立作主?」
哦!繞了一大圈,他又回到原來的重點,談豆豆也一樣擺出臉色,再次強調道︰「我是關心皇帝。」
「妳這是溺愛。」端木驥語聲更冷。「管太後也是。若非她懼怕本王,恐怕她也隨妳一起跟著皇上到處亂跑了。」
「母親關愛兒子是天性,平王爺未免說得太無情了。」
「關心孩子是天性沒錯,但請娘娘適可而止。皇上君臨天下,事事都得乾綱獨斷,展現泱泱君主的弘大氣度,可娘娘老跟在旁邊照看,莫不讓臣民譏笑皇上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我跟在旁邊,是提防你虐待皇帝。」談豆豆跟他攤明了。
「若皇上跟本王一樣果決能干,他還會被誰欺侮?他必須快快長大。」端木驥語氣狂傲,指向龜縮桌前的少年皇帝,目光直視瞠大了眼的小太後,冷聲道︰「時候到了,女圭女圭就得斷女乃。娘娘沒有當過母親,根本不明白為孩子斷女乃的重要性。」
「說得你好像是人家的娘!我是沒當過母親,可——」
仿佛有一把利刀刺進心坎,談豆豆頓覺心髒劇痛,呼吸一窒。
她這輩子是不可能當一個真正的母親了,她也只能有阿融這麼一個「兒子」和二十幾個記不住名字、年紀比她還大的公主「女兒」;將來死了,還會被送入先帝陵寢跟一個陌生老頭子睡在一起。
這是一個陌生而疏離的「家」。她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也不會再擁有丈夫;打從進了宮,就注定了她下半輩子的淒清孤獨。
好悲哀!但她知道悲嘆無用。念頭起了,她會立刻壓抑下去,忙著去看書、種花、下棋、處理後宮事務,讓自己鎮日像陀螺似地團團轉,往往晚上累得倒頭就睡,也才不會有夜長夢多的困擾。
或許……她這麼「關心」阿融,只是為了讓自己有事做?
端木驥以利劍揭開她隱晦的心事,赤果果,血淋淋,她好狼狽!
若這是一場有輸贏的斗嘴,那麼,端木驥贏了,她說不下去了。
不是才下過雨嗎?怎地又雨霧朦朧了?她更用力撐住眼皮,維持和那冷酷眸子對峙的氣勢,任那可恨的俊顏在水霧里緩緩地扭曲變形……
她不會哭的。早在進宮之前,她的眼淚就已經偷偷流完了。
「我不打擾皇帝了,請皇帝專心政事。」談豆豆轉過身,繃緊嗓子,淡淡地吩咐道︰「寶貴,送上平王爺的茶點,咱們走。」
「娘娘!」端木融看出有異狀,想要起身追上去,卻又遲疑地望向端木驥,怯聲地喚道︰「王兄,娘娘她好像……不太開心?」
「她不開心,天朝照樣國運昌隆。」端木驥照樣冷言冷語,一雙冷眸卻是直直目送那個孤單縴小的女敕綠影子離去。
「嗯,既然皇太後不適,朕想……過去問候……」
「臣突然有事外出。」端木驥猛地站起,沉聲吩咐道︰「在臣回來之前,請皇上看完所有的奏折並擬好回文。」
「嗚。」端木融哀怨地從迭成小山似的奏折堆里拿下一本。
算了,那是他們「大人」的事,他當「小孩」的無能為力,就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吧。
他還是得快快學習,快快長大,不能再讓大人們為他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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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死人了!天殺的木頭馬!最好跌到陰溝里摔個四腳朝天!
哈哈!談豆豆停下腳步,無聲地仰天長笑,只要她腦海里浮現一只可憐的大馬七仰八叉躺在泥濘的水溝里掙扎哀鳴,她就要大笑特笑!
「娘娘!娘娘!」寶貴害怕極了。平王爺真是太過分了,說什麼娘娘不是娘的話,害娘娘氣得發瘋了。
「端木驥很討厭,對不對?」談豆豆振臂疾呼。
「對!」寶貴用力回應。
「端木驥是木頭馬、毒龍潭、赤蛇蠍、大臭蟲、黑心狼,對不對?」
「對!」
「端木驥壞心眼、冷心腸,活該一輩子娶不到老婆,對不對?」
「對!」
吼了幾句,談豆豆的氣消了。她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還要再活五十年呢,沒必要現在就讓那只木頭馬活活氣死。
「咦?我們走到哪里了?」她張開雙臂,仰望雨後天青的晴空,深深吸了一口爽冽的空氣。
不是走,是跑好嗎?寶貴拿手揉膝蓋,累得再也說不出話來。自娘娘受到平王爺的刺激離開勤政閣後,就像一頭蠻牛似地在皇宮里亂跑,她只得緊跟在後,大概快將後宮跑上一圈了。
「雅樂軒?」談豆豆轉身瞧了頭上的牌區,蹬地跳上廊階,既好奇又興奮地探進虛掩的門里。「我沒來過這里耶。」
只見里頭好大的寬敞空問,正面大牆繪有飛天仙女圖,一個個神容自在歡喜,姿態曼妙,可惜顏色褪了,失去凌波仙子的飄逸絕美。
牆邊擺放一座編鐘,幾只大鼓,幾個琴座,大概是太過笨重,樂師也就不搬走,擱放在這兒了。
遙想當年,此處歌舞升平,牆上飛仙曼舞,地上歌女競艷,鐘鼓齊鳴,仙樂飄飄,說不盡的當年帝王事,唱不完的後宮旖旎情,可如今人何在?情何在?獨留一座空幽的樓房,憑添蕭索。
談豆豆心生落寞,走到編鐘前面,取下丁字型的小木槌,往青銅甬鐘敲下叮地一聲。
音聲清脆,令人清心愉快。她圓眸綻出光采,舉手再敲,叮當叮叮當叮叮,她很快就抓到了音律,隨著那清越高緲的樂音唱了起來。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軟嗓甜膩,如一道悠悠淌過的流水,輕柔地蕩漾在偌大的雅樂軒里。
寶貴平日听慣娘娘撫琴,可今日卻是第一次听她唱曲,她驚喜地跑到編鐘前,雙拳交握胸前,仰慕地望著多才多藝的娘娘。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談豆豆陡地止住歌聲,笑容凝結,小木槌舉在半空中,清揚的編鐘尾音猶繞梁不絕,似乎還等著接續下一個樂音。
她是孀居的皇太後啊,此刻卻在這邊大唱特唱什麼「憶郎、望郎」的靡靡之音,要是教人听清楚傳了出去,莫不教天下百姓恥笑她了。
她蹲了下來,苦惱地拿手抱住頭顱,心情又是直落谷底。
唉,今天是怎麼搞的?思緒起起落落的,怎樣也高昂不起來……不不,不應該再想飛上青天了,而是應該安分地待在專門給老太後住的寧壽宮里,學著如何將自己的心思撫平成波瀾不起的古井水……
咚!
雄渾的鼓聲震動耳膜,她嚇得彈眺起來,寶貴也嚇得上前抱住編鐘柱子,驚惶地四處張望。
「大風起兮——」沉厚宏亮的男聲響震屋宇,接著又是重重地「咚」一記鼓聲,仿佛是為這句詞加強氣勢;而在鼓聲回蕩之間,一句「雲飛揚!」又高聲揚起,再度伴隨更為強大磅礡的鼓聲,仿佛令人看到了一望無際、風起雲涌的遼闊天地。
大風起兮雲飛揚!心開了!揚起了!她成了飛仙,翱翔在大地之上,穿梭雲彩之間,翩翩起舞……
談豆豆不可思議地望向那個突然冒出來的擊鼓人。好個平王爺,還會敲鑼打鼓兼朗誦詩書呢。
端木驥照例很不敬地深深凝視她,繼續他的擂鼓吟詩。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雄勁鼓聲接連而來,就像一波又一波掩來的海濤,沖擊得談豆豆幾乎站立不穩。那穩穩握在他大手的兩只鼓槌不單打在鼓面,也打上她的心鼓,令她受到極為強撼的撞擊,渾身血液也為之沸騰︰恍惚之間,似是看到一個器宇軒昂的武將,他站在草原上,英姿煥發,威武挺拔,所向披靡,他是三軍之首,是萬民景仰的對象……
等等!萬民景仰的對象應該是阿融,不是這只胡亂竄出的木頭馬吧。
「你、你敲什麼鼓!我耳朵痛死了!」她很不客氣地道。
「本王擊鳴戰鼓,是為遠方將士提振士氣。」端木驥勾起微笑。
「最好你的鼓聲可以傳到幾千里外的昆侖國啦。」談豆豆氣他老喜歡撩撥她的情緒,舉手就指向他道︰「前方戰士浴血苦戰,你卻在這里擊鼓作樂?」
「敢問老祖宗,妳手上拿的兩只棒子是什麼?」
「呃……」談豆豆縮回手,不慌不忙將兩只小木槌掛回編鐘架子。是她不好,她對不起前方戰士。
「這場戰事並不怎麼辛苦,只是個教戰演練罷了。」端木驥放下鼓槌,悠然踱出腳步,不時抬頭打量寬廣的雅樂軒,神情輕松地道︰「若不出本王所料,皇上應該很快就用得上這兒來宴請岳將軍了。」
快打勝仗了?!談豆豆內心狂喜,卻還是故意繃了一張凝重神色,不想表現出自己的情緒受他所牽引。哼,那豈不稱了他的心!
「不信?」端木驥抬了眉,挑戰意味濃厚地道︰「要不要賭上一賭?」
「賭就賭!」談豆豆不甘示弱,這家伙出現就是討人厭。「當然了,我天朝軍隊是必勝無疑,咱賭的是捷報傳回來的時間。」
「三天。」
「啥?」談豆豆猛搖頭。「不可能!十天。」
「老祖宗拿什麼做賭注?」端木驥笑咪咪地問。
「你若輸,你任憑老身指婚,不得抗旨。」哼!非得廣求天下悍婦惡女,整治得他奄奄一息沒辦法上早朝不可!
「沒問題。」端木驥回得爽快,一雙黑眸直視她的腰問,凝聲道︰「我要妳的香包。」
「你要我的香包做什麼?」談豆豆臉蛋一熱,畢竟這是女子貼身之物,沒有隨隨便便給人的道理。
「佷兒家中茅廁穢臭不堪,需得娘娘的香包驅走臭氣。」
「這有什麼問題!」談豆豆已經氣無可氣。人家拿到皇太後賞賜之物,莫不供奉為傳家之寶,他竟……「呵!你有十間臭茅廁,老身就賞你十個香包,這才不會讓你渾身臭氣上朝,污了神聖的金鑾殿!」
「佷兒先謝過太後伯母了。」
鹿死誰手仍未知呢!談豆豆昂起下巴,喚回旁觀戰事的寶貴。「寶貴,這里空氣污濁得很呀,咱回去……」
「捷報!我軍大捷!」一個太監從外頭通道跑了過去,興奮大叫道︰「我軍攻下昆侖國的國都,俘了他們的國王了!平王爺在哪兒啊?皇上急著找平王爺!快!分頭去找平王爺傳捷報!」
談豆豆驚訝地回頭,端木驥卻像沒事人似地取下編鐘的小木槌,一張俊臉還是似笑非笑地惹人心煩。
「喂!你根本就是知道捷報,這才跟我打賭嗎?」她質問道。
「不,我不知道。」端木驥微蹲,一邊敲著甬鐘不同部位,傾耳凝听,一邊還能分神說話。「我只是沒想到昆侖國如此不堪一擊,不然剛才打賭的天數就縮短為一天了。」
「可你明明才指示皇帝如何調度糧草,怎麼一下子就——」
「娘娘不懂軍機就不要胡亂猜測。軍隊回程也需要糧草。」端木驥愉快地敲起編鐘,幾個高低流暢的樂音立刻串成了曲子。
「啥?!」所以她一開始就入了他的圈套?談豆豆氣得跳腳,很想搬大鼓砸了他那張可惡的神氣馬臉。
「娘娘,願賭服輸。」馬臉又說話了。
談豆豆緊緊攬住了香包。天朝打勝仗是一大喜事,她也不吝惜送出一個香包,可她就是要爭回公道。
「這場打賭不公平,你是小人伎倆,存心捉弄我。」
「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端木驥竟然唱起曲兒來了。
「平王爺!」太監興匆匆地胞了進來。「原來您在這兒……」
「住口!」談豆豆大叫。
「皇太後?!」太監惶恐不已,立刻跪倒。嗚,他沒看到她呀。
「你起來,沒你的事,回頭到寧壽宮領賞。」談豆豆不願波及無辜,她是叫端木驥住口,不是叫太監住口。
他是故意唱的。她剛才唱的小曲全讓他听去了,那麼他來多久了?皇宮這麼大,她隨便亂跑到這兒來,這樣他也能神通廣大地出現?
或者,他是存心跟蹤?
跟蹤她做什麼?想找出廢掉太後的罪狀嗎?當王爺的都這麼閑嗎?還會敲大鼓振奮人心呢……振奮?他振奮她的心?
她心頭一跳,不自覺往臉上模去,那灼燙的熱度令她慌張地低下了頭。原來,她听到他唱曲時,就已經渾身不自在地燥熱了。
蓮子,憐子,當她黯然自憐時,是否亦有人懂得憐她呢?
她臉紅了嗎?為什麼臉蛋熱得蒸騰出眼里的蒙蒙水霧了?
都是端木驥害的啦!想討香包用說的就好,唱什麼曲兒嘲笑她的心事!在他眼里還有沒有她這個皇太後伯母呀!
她扯下香包,本想遞給寶貴交給那匹木頭馬,但心頭郁積一股莫名且無從發泄的氣惱,干脆用力扔了出去,轉身大步就走。
弧線拋出,端木驥從編鐘後面飛身而出,長臂一撈,大掌接住。
「謝老祖宗恩典!」他的笑意更濃,眸光也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