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蒼山 第十六章 身世

作者 ︰

木蘭到達山頂時,一輪金紅的夕陽正緩緩西沉,綿延山麓被勾勒出絢麗金邊,萬頃水面輝映著落日余暉,像一幅美妙絕倫的畫卷。

兩個垂直大圓環和一根金屬軸搭建起的觀象簡儀,如同一個蹲立的沉默巨人,和盤坐在前方的爹一道向北無聲眺望。爹望得出神,听到響動回過頭來,見木蘭臉色蒼白站在身後,頭上戴著玉蘭花簪,居高臨下和他對視,身後如同披拂著萬道霞光。

爹的表情變得端嚴肅穆,有一瞬間他發生錯覺,眼前浮現出千軍萬馬中另一抹麗影。他起身理好衣衫髻發,後退幾步,背對蒼山洱海,面對木蘭一跪而下,行的是九叩大禮,蒼涼的聲音字字擲地︰「罪臣趙清雲叩見郡主!」

木蘭神情凝重,只是久久不動,臉上不外露一絲情緒,良久才緩緩開口︰「你用什麼封制了我幼年的記憶?」

「七星草。」趙清雲聲音平靜,「郡主飲的藥茶中泡有此物,直到段奕施了惑心術,提早喚醒了郡主的記憶。」

內心有某種深刻的潛流升起,木蘭咬住了唇角。觀月樓的娓娓交談原來是刻意安排,即使是後來的意動情迷,也盡在段奕掌控之中吧?他早就說過,不知道真相是種幸福!

「摩梭斬殺的,是芸姨對不對?」木蘭冷然問出。上午的夢讓她徹底醒來,她記起父王把她抱在懷里,輕昵地稱她「蘭花兒」;記起自己是南詔行宮里最尊貴的珍寶,所有人都笑著叫她「小郡主」;記起舅舅特意在玉宮為她打制了一把小小的玉椅,放在溫泉旁邊看蝴蝶翻飛;記起娘身邊的貼身待女叫芸姨,對她最是溫柔可親……

趙清雲無聲點頭,眼中流露一抹欽慕︰「木芸雖是女流,氣概堪比男兒,是她再三請命喬裝代往摩梭,王妃才得已躲過一路追殺,順利抵達揚州避亂。」

「你和我娘,可有什麼……私情?」少女艱難地問出這個問題,僅管從記事起,娘就一直纏mian病榻和爹分房而睡。

「天可明鑒,我對王妃敬如神明,絕無半點苟且!」趙清雲叩首有聲,低垂下的面目看不清表情,聲音卻充滿赤誠︰「我奉王命保護王妃,鈺王待我親同手足,甘冒奇險托付妻兒于我,我怎敢生出它念褻du明君。」

「你是奉了父王之命?」木蘭不可置信,難道段奕說的並非實情?軍師不是被懷鈺王盛怒之下逐出的嗎?

「我王英勇神明,豈可輕信妄言,」趙清雲抬起頭來,臉上磊落坦蕩,「鈺妃剛有身孕,國師即用蓍草佔卜出月復中胎別為男。其時戰火正盛,為確保王嗣血脈流傳,懷鈺王故意將我逐出軍中,秘命我跟隨郡主與王妃遷往揚州,原本只是混淆敵國視听的萬一之舉,待戰亂一停便回來,誰想後來……南詔竟成亡國之都!」

十年之中,趙清雲的付出可謂嘔心瀝血,木蘭能感知他對娘親一往情深,只是恪守禮行自律而已,難怪當年會予人口實被人離間。也只有懷鈺王這般的胸懷氣度,才敢把身家托付給他吧。

木蘭看著跪在前方那一抹清 身形,十年的憂思重患,壓得他早生了華發,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這些年如果沒有軍師悉心照顧,她和柱兒能平安活至現在嗎?只是昨日還是父女,今日即成君臣,巨大的反差讓少女難以承受,以往的寧靜生活將一去不返,從此她要背負起怎樣的家國重任?

「你起來吧,以後不必行此大禮,你我還是父女相稱。」木蘭上前扶起軍師,抑制住百般感慨,盡量平靜地道︰「告訴我所有的事情和計劃。」

天邊一線天空由璀金漸漸變成緋紅,山風吹來陣陣暮色,趙青雲恢復了一慣的溫文儒雅,指點對岸群山︰「蘭兒,你可知蒼山里的兩千將士,經過十年生息繁衍,如今已壯大為萬余人馬,他們在山中無時不刻都在期盼,等著有朝一日南詔復國收回失地!」

「復國?」木蘭看著他喃喃生疑︰「眼下大理十萬雄兵,國庫充盈,南詔拿什麼來復國?」

軍師眼中炯炯生輝,盯住木蘭不語。

木蘭醒覺過來,取下頭上花簪淒婉一笑︰「我知道玉菩提可作兵符,所謂見簪如見王!」她拿出娘留下的物件,那是一根白玉雕成的簪子,上大下小,頂作圓形,卻掏出五個玉孔。「娘留下的就是玉菩提的簪體吧,只是沒了簪頭的花瓣。可就算集齊了玉菩提,能調動蒼山的萬余兵馬,先不說其中多半為婦孺,數量上也是杯水車薪,如何能與大理的十萬雄兵對峙?」

「南詔雖無雄兵,卻有天下民心和巨可敵國的絕世寶藏!」趙清雲的語氣不急不緩,猶如平時在燈下講解經綸,「上至貴冑王族,下至平民百姓,即使歸順大理仍然心有所向,如果能有足夠財力發動外力相助,不見得就復國無望。」

「爹是說,進到玉宮取出日月璽開啟寶藏?」木蘭不禁又露出平時的兒女情態,征詢著向軍師靠近兩步,只差沒去牽住衣角。

幼時的記憶中,父王雖然英武慈愛,每日卻要處理諸多國事,能陪木蘭共敘天倫的時間不多,軍師卻精心教養了她十一年,看著她由稚氣小兒成長為韶華少女,在她心中早就把趙清雲當作了血脈至親,即使知道真相也難改此情。

趙清雲對她又何嘗不是如此,雖有君臣之名,朝夕相處早就視為已出,方才在霞光中驚覺木蘭已長大成人,儼然是當年鈺妃的姿容神采,是時候格守君臣之禮,讓她展開羽翼獨擔大任了。

見木蘭靠過來,趙清雲腳下退後一步,刻意留出距離,語氣也多了恭謹︰「當年我王以防萬一,早就安排了復國後路。這支玉菩提本是你舅舅所造,卻不僅僅只是作兵符用。」

感覺到對方的回避,木蘭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從軍師行過九叩大禮那一刻起,她的身份就不復是以往的嬌憨兒女,而是一國之主,此後行事說話須有王嗣氣度。

木蘭調整心情,把翻涌的情緒壓制下去,眼光移到娘留下的簪體上端詳,淡碧的美玉晶瑩剔透,觸手生溫,紋理恰似玉蘭的睫桿,與曾振南打造的花簪相比,顯然二少爺只見過簪頭,簪體卻是隨意打造。

「我猜,這玉菩提中間藏著去往玉宮的秘圖,五枚玉瓣插上方能開啟。」少女斷然下了定論,「機關應該頗為精巧,簪體中有自毀裝置,以防外力強行打破。」

趙清雲撫著長髯嘉許地點頭,「虧得你舅舅巧奪天工,玉簪中間另有夾層裝了溶液,如果強行破開便會毀了秘圖,南詔歷代寶藏也從此失傳。」心念至此,軍師眉心褶皺中積聚起憂思,「當年就是怕玉菩提落入敵手,懷鈺王將五枚玉瓣分給了五人收藏,三夫人就是其中之一。」

他長嘆一口氣,「彼時約定如果南詔不幸戰亡,其余四人則分頭來曾府與三夫人會合,等待鈺妃帶著世子回來取圖復國……世事多變,我沒能救回王妃,夫人也離奇而死,這線索竟似斷了……」

「三夫人原名木琴,與王妃情同姐妹,從小便是閏中密友。夫人後來嫁給了南詔大將軍木灕,本是郎才女貌的一段佳話,婚後剛懷上骨血,木將軍便在一場戰事中不幸捐軀。時值戰亂初始,曾家是南詔在大理扶植的秘密據點,王妃便把三夫人安排在曾慧義府上,讓她安心休養教子。本想著玉菩提在曾家會合是萬全之策,怎料夫人竟比王妃先行亡故。據我打听到的消息來看,夫人竟是一個也沒等到……這中間必有重大變故!」

木蘭目送著最後一抹余輝消失在山水之間,心情也隨之陷入黑暗,暗恨自己行事魯莽,輕易暴露出夫人所建的宗祠秘道,當下挑這幾日發生之事對軍師一一道來,就是段奕那晚所談的軍情也如數托出,事關南詔社稷,兒女私情必然丟在一邊,趙清雲知曉一切後方能作出判斷。

曾家潛伏的暗流洶涌澎湃,軍師卻听得眼神越來越亮,像兩簇火光閃耀,听到淨能一節,他擊掌大笑道︰「天助我也,南詔復興指日可待!」

「這淨能……究竟是什麼人?怎麼會指點我往西邊找到秘道?難道他也去過?」木蘭訥訥問道,邊把星月菩提取給他看。

「蘭兒,如今局勢西南諸國中誰為最大?」軍師不正面作答卻反問她。

「自然是吐蕃最大。」聯想到淨能的深鼻高目,木蘭遲疑道︰「難道淨能不是真名,他是來自藏傳佛教密宗一派?」

「正是,此人喚作鳩智,是卓桑王子的啟蒙宗師,與你父王大有淵源,南詔行宮里的日月金身就是由他親手開光重塑。吐蕃全民信佛,為政教合一之國體,宗師所言比王孫貴冑尤有份量,如能有他引見王子,以南詔寶藏為報,和吐蕃諦結盟約借來雄兵,則復國大有可望。

趙清雲邊說邊打量菩提子,拿到鼻端嗅了嗅,「這顆其實是秘法所制的闢毒珠,我在你從小喝的藥茶中也放了闢毒之物,一般蟲豕靠不近你,但如你描述的那般怪蛇,恐怕你的體性克制不住,虧得鳩智宗師送了份大禮!」

他眯起眼沉吟一會,似在揣測鳩智的來意,接著解說道︰「鳩智能看出宗祠有異,那是因為三夫人留了線索,蘭兒,你可曾看到大門口的兩尊石獅有何異樣?」

木蘭紅著臉搖頭,暗責自己的粗心。

「不怪你,你在日月島時太過年幼,自然記不得了。」軍師像往常那樣溫言安慰道︰「那兩尊石雕形狀如獅,其實是佛教里的靈獸狻猊,傳說是佛祖的坐騎,只有日月島的大殿中才雕有一對,淨能精通佛法,故能一眼看出狻猊的象征之義。」

「眼下暗道是不能用了,」木蘭憂心如焚地自責道︰「都怪我只想著去追尋那秘使,一時蒙蔽了心智。現在該如何是好呢?府中還有我們的人嗎?」。

趙清雲臉上現出莫測的笑意,低聲道︰「今兒听你說了這些,我約略明白了府里的局勢。很可能玉菩提秘藏走漏了風聲,摩梭多年來暗中窺伺和這有關,眼下又盯上了你。不過府里自然有人暗中護衛,否則我豈敢拿王嗣血脈冒險,尤其柱兒身為南詔少主,斷不能離人看護。」他接著吐著一個名字︰「余易楓。」

好一會木蘭才反應出那是余管家,旋即想起另一人來,月兌口道︰「大少女乃女乃!」

見他含笑頜首,木蘭明白了怎麼少女乃女乃出現得那般巧,銀鳶的話響在耳畔,原來木土司為了暗中保護她,不惜把女兒嫁給大少爺這等畜牲,隨時關注府里的異動,一時復雜無語,突又想起另一個疑問︰「琬玉知道自己的身世嗎?」。

「把你安排在她身邊的用意正在于此,」趙清雲目光如炬盯著她,「你得去問出琬玉所知內情,三夫人可有臨終遺言交待給她?找不到其它四人的線索,復國大計只是空談。」蒼涼的聲音變得緩慢沉重︰「即使找齊了玉菩提,還要按圖所驥進入玉宮,拿到日月璽後再經歷一番磨難開啟寶藏,復國之路如此艱險漫長,但那是你和柱兒的責任,誰也無法替代!」

無形的壓力讓木蘭臉色凝重,她背轉身去北望遠眺,那里山水相依連綿天際,每一寸土地都曾是她的家園,身後有父王和母後的熱切眼光,五萬將士的亡靈化為星辰在天上默然凝望,這片日月拂照的土地會回歸到她手上嗎?

趙清雲默默看著面前的王者,少女眉宇之間繼承了帝王的大氣,與鈺妃的柔弱姿容又有不同。他把滿月復經綸都傳授給了姐弟倆,過些時日將帶著柱兒進蒼山會合,該讓少主跟著武將習武練兵了,到時候只剩下木蘭一人留在府中,少女將獨自面對一切難題。

暮色四起中,一群倦鳥展翅飛渡洱海,在那目不可及的蒼山深處,也會有它們的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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