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蒼山 第十八章 往事

作者 ︰

見木蘭不敢置信,琬玉淒然一笑慢慢解說︰「靈柩中所躺並非我娘……那時我才七歲,有一天,娘正陪我在屋里玩,二娘帶人來把她拖走了。後來都說我娘得了礪病(即麻瘋),被關在小樓里誰也不讓見,不到半月娘就去了……」

「我想娘,老爺和大娘卻不讓我去看她,說這病要傳染。院里是誰都害怕,飯菜都只從窗洞里塞進去……」兩行淚水順著琬玉的臉頰滾滾而下,她沉浸在痛苦中回憶往事,雙手不自覺地又握緊了︰「他們都當我年幼無知,院里沒人理我,只有南哥哥常來找我玩,還給我帶好吃的。出殯頭天,我去央求他想法讓我見娘最後一面,南哥哥心軟,見不得我哭哭啼啼,晚上偷偷帶我去了靈堂,命守靈的黃叔打開了棺木……」

「那尸身用白娟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眼楮和兩只手。下人說娘得了病後全身潰爛,連皮膚踫著都一塊塊往下掉,只能拿布包裹起來……娘的小指骨上有個疤痕,是我五歲時不當心用金釵劃的,當時流了好多血,我嚇壞了,娘卻一點兒也沒生氣……那尸身手指上只有潰爛,卻沒丁點兒劃痕,我就知道不是娘。後來送去樹葬也沒拿回來骨骸,更加證實了我的猜想,不知他們把娘藏哪里了……娘那麼聰敏,許是逃出去了……」

又是一陣無聲飲泣,琬玉接著又加重語氣道︰「我有預感娘還活著,只是……不知在哪里!」

木蘭听得落下淚來,琬玉的推測不無道理,可那麼多年過去了,如果三夫人還活著,早該和南詔余部聯絡上了,哪里會這般消息全無……琬玉何嘗不知個中道理,只是死守著微弱的一線希望不肯放棄吧。

「當時服侍你娘的下人府中還有嗎?」。木蘭不想琬玉太過悲痛,轉移話題問道。既然夫人是被匆忙帶走的,來不及給女兒留話,只能從周邊打探了。

「不在了,娘死後府里的下人大多遣散了,只留下幾個老僕,喜鵲和杜娟就是那時買來的。」琬玉搖搖頭神色黯然,「娘身邊本還有個夏嬤嬤,待我如同親孫女般,娘被帶走後,嬤嬤也不見了……現在我連一個親人也沒了。」

「別難過,今兒起你有親人了!」木蘭握住她的手,「你有個舅舅,和兩個表親,還有你爹的骨骸……他們全都在蒼山里頭,等著有一天和我們會合。」

「嗯,」琬玉含淚點頭,「我知道,從小娘就告訴我是南詔子民,爹是被段沐風所害,要我牢牢記住。她還說要留在府中完成一件大事,然後就帶我回蒼山真正的家……娘從不告訴我爹的名字,卻常描述她和爹定親的場景,爹在竹樓前撥劍起舞,一身金甲戎裝猶如天神下凡……。」

一絲微笑綻開在琬玉嘴角,她熱切地注視著木蘭,「爹身前是懷鈺王的將軍,現在郡主又出現在我身邊,這是天意。我願像爹那般追隨郡主,為南詔獻出每一分心力,請您只管吩咐吧!」

少女誠摯的語氣帶著渴望,眼楮淚光閃爍,卻又帶著無法動搖的堅定。木蘭又是感動又是嘉許,琬玉確實繼承了將軍的熱血,往後,她將是自己最可靠的臂膀。

三夫人真是深慮遠謀,木是南詔國姓,重名的人比比皆是,但一提木灕則如雷貫耳。大理接納南詔平民,重臣之後卻要被無情誅殺。琬玉那時年幼,只要不知道父親的名字,旁人怎麼誘哄也問不出真正身份,這對她來說,無疑是最好的保護。那麼,段奕是如何得知琬玉的身世呢?

閃念之中,木蘭有了某種猜斷,只是不敢妄下定論。她先把想法拋在一邊,接著問道︰「你娘平日可留下了別的東西?」

琬玉仍然搖著頭嘆息︰「娘的東西大部分都燒毀了,院里說是祛除晦氣。以前娘和我住在听雨齋,生活起居都由夏嬤嬤打點,娘走後,那樓空了兩年,再後來大娘搬進去住,我只取了幾件家什出來……」

听雨齋是離宗祠最近的,三夫人出入暗道最為方便,理應住在那里。那失蹤的夏嬤嬤是夫人的親信,說起來是個可憐人,她丈夫和兒子都在爭戰中逝了,自願跟來大理輔佐夫人。余管家進府後一直在暗中打听她,卻是半點消息也無,多半凶多吉少了。

所幸,琬玉把那張雕花大床搬了回來,恰巧找著了一枚玉瓣。現下卻是沒別的線索,木蘭不禁也輕嘆口氣,突听琬玉恨聲道︰「你猜大娘為何要來借金剛經?她得了病後疑神疑鬼,生怕我娘化成冤魂去索命。當年,就是她暗中籌劃害我娘的!」

「怎麼是大娘?」木蘭大感意外。這些年大夫人一直念佛吃齋,她也曾見過幾面,是個模樣溫良的老婦人,亦是主子里頭最和氣的一個。

「府里最偽善的就是她,分別是個老妖婆!」琬玉顯然恨極了,頓了一下嘲弄地冷哂︰「現下我才明白,大娘是見南詔亡國,生怕我娘給曾家引來滅門禍端,急著要滅口呢。二娘行事凶狠卻是個沒頭腦的,大娘指使她來拖走我娘,自己卻不露面,真是個殺人不見血!」

三夫人的死因一向眾說紛紜,這般隱秘的內情琬玉豈能輕易得知?木蘭心懷疑竇地欲言又止。

琬玉這才慢慢解說道︰「從小,只有南哥哥愛和我玩,娘也喜歡他,還親手教他繪畫。娘被帶走後,我恨死二娘了,連帶著也怨上了南哥哥,好一陣不理不睬的。後來南哥哥跟我說了實情,大娘交待二娘辦事時被他听見了。我娘本就沒病,大娘吩咐用銀子打點郎中,對外聲稱得了礪病,又讓二娘買回生石灰,那東西本就是腐蝕之物,沾膚即爛。事情都由二夫人出面打理,誰能料得到,大娘的慈眉善目下藏著一副狠毒心腸呢?」

半晌,琬玉幽幽地開口︰「娘走後,我一人孤伶伶在府中,只得收起性子耐心苦等,就是對南哥哥也日漸疏遠,否則早就成了二娘的眼中釘。」她眼中露出一絲苦意,聲音更加低落了︰「二娘把杜娟賣進青樓,其實也是做給我看以儆效尤……她怕我對二少爺生出別樣心思,時不時便來警示一下……。」

木蘭無聲地嘆息,方醒過味來,平時二少爺一來琬玉就刻意避開,外人還當兄妹情份不深。琬玉這些年在院里活得頗為不易,若非扮出安靜贏弱的模樣,只怕早就被除去了。她從小和曾振南一起玩耍長大,不定早已暗生了情愫,難怪對段奕的溫柔體貼不動分毫。偏偏自己又與這兩人糾葛不清,提不起放不下,反不如琬玉識得體面大局,心下慚愧無已。

一陣靜默後,琬玉抬起眼波柔聲進言︰「南哥哥是個好兒郎,我敢說,他是這府里唯一不染污垢的謙謙君子,如果……郡主願意給他機會,定會發現他確為良配!」

木蘭不防琬玉說出這話來,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勉強擠出一句︰「亡國之恨未報,何談兒女私情。」觀月軒里誰不知道二少爺對她的愛慕,想不到琬玉也看得這般清楚。少女臉上浮現緋色,為了掩飾窘態移步到案前,取出火折來把字跡燒了,大篆在火苗中迅速化為灰燼。

「噢,」那一縷輕煙讓琬玉記起了什麼,失聲道︰「我剛想起,二娘燒毀我娘東西時,被南哥哥搶了幾幅字畫去,說要做個念想,如今還擱在他書房里。」

這倒是個線索,木蘭凝神思索了一會,見外頭日影已斜了,陸續有下人開始忙活。琬玉哭了半天,一雙眼楮又紅又腫,等下怕是瞞不過喜鵲。于是商議她索性裝病,今晚由木蘭伺服,也好來個徹夜長談,把眼下的局勢細述分明。段奕雖不在府中,院里還有個機敏的小花匠,大意不得,主僕角色仍得扮好。

當夜,兩個少女並肩敘話,事情龐雜紛復,一時要說清楚頗為不易,木蘭不知從何開口,想了想,先從段奕的來意說起,她最擔心的也是惑心術,邊說邊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

屋角的幾案上擺著一只雙璃環耳香爐,大理向來有燃香的習俗,一則驅蚊,二則安神。木蘭早就取了一撮香灰帶給趙清雲,從那粉末判斷出燻香里加了山杜娟,這花香聞得久了能讓人心神迷醉產生幻覺,琬玉每晚聞此燻香,于不知不覺中吐露心事最易泄秘。軍師已精心挑選出幾味藥材,將其配制成清心藥丸,睡前只需含一粒在口即可安神化解。

多年的獨自生活養成了琬玉警醒的性子,她並不驚詫段奕的意圖,攤開藥丸嗅了嗅,輕點著頭道︰「好清涼,我聞著這里頭也有薄荷!」隨即打開床邊的衣箱,從中掏出一個香囊,里面盛的卻不是瑞腦香料,而是一袋晾曬過的薄荷葉片。」

這下輪到木蘭驚詫了,琬玉又是苦澀一笑︰「娘教的,以前她就常含一片薄荷,說是能寧神止妄。大婚之前我便做了準備,謹防著段奕套我的話,平日里總含著一片。我早就發現那燻香有異,不過,也得撿著不重要的說幾句,免得他起了疑心。」

琬玉不僅繼承了將軍的熱血,還沿襲了夫人的智慧,曾家大院里隱藏得最深的竟是她!木蘭不再猶豫,將院里的幾股暗流一一道來︰段奕假意聯姻欲肅清曾家,四夫人受庫爾加指派暗中投毒,自己須集齊玉菩提以期復國……一向淡定的琬玉听得神色大變,頻頻問出心中疑問,直至半夜才大致說清。

「眼下最要緊的是找到玉瓣,原盼著你娘留下點線索,現在看來竟是無望……。」木蘭說不下去了,怔怔望著油燈出神。

琬玉眉頭凝著憂心,一直在思慮什麼,驀然低呼出聲︰「哎呀,怎麼忘了金剛經呢?」她急急抬起頭來︰「那冊大娘討去的經書,娘生前把它供奉在祠堂,我後來研習佛法時才取回。你剛說宗祠門口立著狻猊神獸,里頭有娘修建的暗道,這些都有象征寓義,會不會經書也有特別之處呢?」

木蘭眼楮一亮,她也突略了經書乃三夫人所留,送書時正巧遇鳩智,方知南詔國教的來歷,才有後來的宗祠探秘。記得右側室的條案上供奉著祭器譜牒,想來金剛經也放在其中,常人哪會注意得到?莫非真是內有名堂?木蘭真想立時就取過書來研究,可惜大夫人無巧不巧,偏在這時節討要了去。

木蘭越想越蹊蹺,問道︰「那金鎖是大夫人陪房帶來的,十年前她也在府中吧?」

琬玉點點頭,木蘭又望著燭火繼續思索。梵文起源天竺,是唐開元初年隨密宗佛教傳入中土,平常人讀來有如天書,藏傳佛法卻屬密宗一派,吐蕃的文字也是從婆羅門取經回來依此創建。鳩智自幼精研梵文熟讀佛理,莫非他知曉金剛經里別有文章,才假借需要神器之名,授意大夫人討來經書?

想到鳩智看她那復雜眼神,木蘭撫了撫胸前的菩提子,猜不出這位宗師的來意。

「那冊金剛經現在供奉在佛堂,趕緊編排個借口取回來吧。」琬玉也在忖度,秀麗的臉龐布滿憂色。

十年前三夫人失蹤不明,個中曲折只有大娘二娘才知,金鎖是心月復丫環,很可能曉得內情,這些人都不能隨便接近,更別說打探到什麼。木蘭想到了此節就蹙起眉頭,她該如何應對呢?

良久,少女眉宇間恢復了沉著,眼神變得堅定明亮,她轉身對著琬玉下達了第一道指令︰「趁段沭風不在大理,你要常去探望段奕,伺機打探都督府有無可疑。」頓得一頓,她沉聲說出猜斷︰「我懷疑當年走漏了風聲,送玉的四人中有人被抓獲,有一枚玉瓣可能在都督府中!」

琬玉欣然受命,燭影中的木蘭氣度端嚴,眉目大氣,散發出一種讓人心安的力量。

少女微微一笑,下達出第二道讓她意外的指令︰「段奕回來之前,你務必把我趕出觀月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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