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蒼山 第四十四章 麗人

作者 ︰

紅木托盤內,竟然是八個長不盈尺的半果人偶,風髻露鬢,膚光瑩潔,做得細致逼真。人偶細長的脖頸上,只系了一條明灩灩的肚兜,下面赤腳穿了一雙繡鞋,全身玲瓏香艷,讓人眼熱心跳。

四夫人啐了一口,嗔道︰「只是肚兜罷了,有啥可燥羞的,難道你沒見過呀?」言下之意,二十四式的鴛鴦譜你都看過,倒怕起這個來了。

木蘭心說,這麼香艷的物件,我還真沒見過。當地民風,除了稚齡小兒戴肚兜,尋常女子,春冬兩季穿小衣,夏季炎熱,則用白布裹胸,自後向前圍束,稱為「裙」或「束胸」。這六樣肚兜,件件綢緞作底,圖案精致艷麗,或繡交頸鴛鴦,或繡蝶戀牡丹,一看就是風流女子、煙花狐媚所用,老百姓家決計見不著。

「這可是好東西,穿了它,能勾走男人的魂魄呢。」四夫人瞟她一眼,格格嬌笑︰「你仔細挑兩件,以後必用得著,到時就知道它的妙用。」

木蘭無法,只得又往托盤瞧去。這些肚兜,果然和貼身小衣大不相同,精工刺繡,風情妖嬈。一根細線牽住人偶頸部,肩頸處微現鎖骨,菱形綢緞沿肩往兩側順流而下。頸根以下,高高隆起,到了腰部卻急速收緊,勾勒出女體的玲瓏曲線,兩條縴長的玉腿露出來,挑人綺思無限。

人偶背面更是銷魂,高高挽起的髻鬢下,頸、肩、背皆著,細腰處由兩條絲帶束住,兩團高翹的雪股展露無遺。腰線到骨盆處,弧形渾圓,上下輝映,美得妖嬈驚心!這是男人本能無法抵擋的誘惑吧,木蘭腦海中,竟浮現四夫人身穿此物的香艷景致,不覺又是雙頰生暈。

霞姨察言觀色,見她手下遲遲,呵呵笑道︰「我來作主了,桃紅碧綠各挑一件,木蘭膚色亮麗,兩個顏色都極襯膚色。再瞧瞧這上面的圖案,蓮生貴子和喜鵲鬧梅,多好的彩頭!」木蘭順水推舟地點頭同意︰「霞姨選得甚好,桃紅的梅花很漂亮,針腳細密勻淨。綠荷那件鮮活水靈,蓮花上的小兒,紅撲撲的臉蛋,藕節兒似的胳膊,瞧著多討喜啊。」

木蘭擔心,四夫人喜歡鴛鴦圖案的緋色肚兜,故而多夸了幾句。四夫人瞟著那肚兜上所繡的「蓮生貴子」,卻誤以為少女這番話乃有感而發,臉上滑過一絲明瞭,附身和霞姨一陣耳語。木蘭不敢多嘴,隱約听見「避子湯」三個字,猜到是說她的事。果然,霞姨憐憫地掃來一眼,低聲惋惜道︰「可憐見的,正是花骨朵一樣的年華呢,斷了子嗣可不行,是得及早想法子。」沉吟片刻,又道︰「你們在這里慢慢選著,我去去就來。」

霞姨抽身出門,屋里安靜了很多。四夫人若無其事,摘下一只繡鞋,托在掌心賞看,再看木蘭時就皺了眉頭。少女腳下,穿的是一雙滕鞋,中間編織成鏤空狀,大理女子春夏多穿此鞋,走起山路又涼快又順腳。

四夫人語重心長地開口︰「咱們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看人時,乃是從腳看到頭,看人先看鞋!鞋子精致講究,第一眼才能彰顯貴氣。否則,就像畫龍不點楮,好馬無好鞍,只能白白浪費了好穿戴。」

木蘭听著這話有理,輕輕點了下頭。再看四夫人掌中的繡鞋,金絲銀線、密釘珠花,鞋面用藍、綠、緋紅、絳、蛋青、白、黃七色織成彩條花鳥流雲紋飾,不知得花多少銀子功夫。四夫人好象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你也不用琢磨價錢了,鞋子和肚兜算我送你的,趕緊多挑幾雙吧!」木蘭吶吶紅著臉,羅錦、絲光各挑了兩雙,四夫人又替她補了一對彩繪刺繡靴子,柔軟華貴,冬天時正用得著。

選罷,四夫人叫她留意人偶的發髻,說︰「你瞧仔細了,回了府照著給我梳頭。」木蘭應了一聲,拿在手中,細細研察,遇著格外復雜的發式,便解開打散了依樣盤挽回去。八款發髻記得差不多了,霞姨也正好推門進來,攤開手心的白瓷盒子,一臉得意地道︰「總算讓我尋著了,去年黃三姐的待女也來求這個,虧得當時多做了幾十丸,木蘭你先服著,三天一丸,吃完了我再照方子給你配。你年輕,至多一兩年,藥效就來了。」

木蘭暗松一口氣,深深福身作謝。四夫人笑眯眯地對她說︰「好了,又省了一樁心事。外面大櫃上有各種衣料,你自個去挑幾色綢緞,一會杏兒喚你進來吃飯。」

少女知道,她和霞姨有體已話要說,乖覺地帶上房門出去了。

大櫃上的小伙計伶俐精明,一看木蘭的丫鬟服色,推薦的都是些好看不貴的綾羅綢布。木蘭依著自己的喜好,指了幾匹素雅明淨的衣料。挑選停當,早有年紀略大的婆子過來,引她入小室量衣,肩寬多少,袖長幾何,全部細細測量。末了婆子問做什麼樣式,木蘭便憑著記憶,照著方才的新樣式,比劃了兩款。

待到量衣出來,還不見杏兒來喚。木蘭不願貿然回房,沿了賣珠花頭飾的櫃台一路漫看,尋思著為喜鵲選一枝花簪。賣首飾的女子殷勤相勸,拿了各色簪子試戴,木蘭最後相中一支白菊銀簪,花瓣繁密有致,極為清新。轉頭又看見櫃里有一柄小小的銀梳,狀如新月,梳背上綴有銀花數朵,瞧著精致可愛,買了給苗苗甚好。木蘭問了價,花簪和小梳總共四兩銀子,已經算是便宜的貨品了。少女略一咬牙,掏出荷包付了。

里廳立著一面大鏡,木蘭閑著無事,便在鏡前佩簪自照。白菊銀簪清幽柔和,插在烏鴉鴉的發髻間鮮活靈秀,立即有人在身後出聲贊美︰「這支菊簪真漂亮,哪里有賣?我也來一支。」聲音低柔動听,不似大理口音。木蘭回過頭來,兩人照面後都是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想︰「這個女子怎麼生得如此明媚!」

這是一個雙十年華的娉婷麗人,雲鬢精巧,淡妝雅服,穿藕色絹衣,系月白羅裙,明明一身素潔,卻予人嬌艷之感。柳葉似的彎彎雙眉下,一對黑漆漆的眼楮靈活生姿,細挺的鼻梁微翹著,紅唇一朵,優美可人。木蘭愣了片刻,覺得有些兒失禮,低下頭柔聲稱謝︰「承姐姐夸獎,這簪子大櫃上就有賣,二兩銀子一支。」

對方腳上的繡鞋映進眼簾,木蘭又是一個愣怔︰四夫人說得對,看人先看鞋!這雙繡鞋精致異常,用了八色絲線織就的斜紋錦,鞋面以大小花朵組成團花中心,繞以卷雲行霞,間以瑞草散花;鞋頭呈高聳的雲頭狀,兩邊各綴了指頭大小的一顆明珠,燦然生暈彰顯貴氣。單憑這雙繡鞋,就賽過許多貴婦的全身珠翠!

麗人紅唇一動,神態落落方︰「二兩銀子,便宜得很啊!沒想到櫃上也有好東西。」說話時,露出鬢發上斜插的兩朵紅瑪瑙榴花,水晶耳一閃一閃,脖頸的紫玉瓔珞細碎叮嚀,像她的語音般悅耳動听,「妹妹常來逛煙霞齋吧?怪不得眼界兒這麼好,選的物件既便宜又雅致。」

也許自古美人多相惜,麗人態度親切,似乎很願意和她攀談。木蘭驚艷之余頓生好感,展開笑靨道︰「不瞞姐姐,我也是頭回進來。我家主子是這里的常客,今兒特意帶我來長長見識。姐姐是富貴之身,大櫃自然去得少,所以沒見著這支菊簪。」說罷撫了撫鬢邊,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煙霞齋的東西雖好,價錢也太過金貴了!這簪子是我買來送姐妹的,要我自個用,恐怕還舍不得呢。」

麗人抿嘴一笑,左邊面頰微現酒渦,憑添幾分俏皮風流,「東西不在價錢高低,全在佩戴得法。我看妹妹的衣裳首飾就搭配得極妙,臉兒又生得這樣俊俏,就像這白菊花一般清幽宜人,勝過了多少穿金戴銀的作派。」

這話十分入耳,不僅贊了木蘭,並且顯出修養不凡。仿佛印證她的話語,正好走過一個花團錦簇的婦人,全身披金掛玉,紅黃綠皆有,加之身材頗豐,遠瞧著像只大錦雞般昂然舉步。木蘭和麗人會心對視,呵呵地同時笑出聲來,彼此的好感又生了三分。

麗人笑得歡愉,秋波流轉,花朵似的雙唇微揚,那呵呵的笑聲悅耳,更是增添了一種說不出的情思。木蘭收了笑意,晶亮的眸子閃著驚嘆,衷心贊道︰「姐姐的笑聲真好听,真個是神仙之姿,教人見之忘俗!」

少女的真心贊美,卻讓麗人面上一黯,眼里似乎掠過陰雲,唇齒間發出輕聲謂嘆︰「好一句見之忘俗!你若了解我的身份,就會說我是這世上最俗的人了!」語氣低柔,卻蘊含了一份蝕骨的淒側。

木蘭微一訝異,突然想到兩句詩詞,「自古紅顏多薄命,亂世桃花逐水流。」

錦衣玉食的生活不代表幸福圓滿,比如四夫人,比如她。木蘭若是長得平凡些,就不會引來段奕和曾振南的招惹,無端生出種種煩惱。姿容出眾的女子,命運總被強者所奪,仿佛有一支看不見的造物之手在悄然捉弄,把她們身不由已地推到風口浪尖。也許這就是天道吧,給了你月兌俗的容顏,也會給你更多的痛楚。

「我爹常說,身份卑微者,往往生大雅,權高位重者,常常作大惡!」少女帶著某種了然,語調柔和堅定,像是撫慰對方,又像是說給自己听︰「與世無爭是為雅,激流勇進亦為雅,山野閑居可言雅,壯士悲歌更稱雅!只要心中長存信念,處處皆有大雅,又何必去理會別人的看法!」

麗人再次深深地驚愕了,恍惚間竟生出了古路無行客、寒山獨見君的感覺。初驚愕,是因為少女的姿容絕色,白紗衣,綠羅裙,猶如碧山黛水般靈韻出塵。再驚愕,卻是折服于詞鋒間的磅礡氣度,那娟好的笑容下,隱隱藏著一種飽讀經倫、睨視左右的大氣。少女不過及笄年華,這是哪家的丫鬟如此了得?

「班門弄斧,讓姐姐見笑了!」木蘭意識到失語,淺笑著恢復了柔靜。不知為何,這個麗人讓她一見如故,不自覺地對以真性情。麗人燦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貝齒︰「你爹真乃名士,難怪教女如此。認識你……真好!」那笑容發自內心,璨燦無比,卻像曇花般芳華一現,有些兒抱歉地道︰「妹妹,我有事先走一步,若有緣再見……罷了,你我還是別相見的好!」說完,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不待木蘭回答,麗人轉身舉步,腳下蓮步生風,如水波般翩然而去。木蘭愣了片刻,被那抹苦笑牽扯得不是滋味。恰在此時,听見杏兒遠遠地喚她,木蘭趕緊應了一聲,收起心頭的悵然,遁聲迎上去,跟著杏兒一道回了雅廳。

紅木托盤已經撤下,癭木幾案擺滿了鮮淨菜肴,樣樣雙份,都是大理名吃。四夫人挽起襟袖,正欲大朵快頤,霞姨笑嘻嘻地,端了青梅酒盞作陪。聞見菜肴的鮮香,木蘭方覺出餓來,再瞧瞧窗外的日頭,已經是正午過半,四夫人一席體已話,竟說了個多時辰。

霞姨招呼木蘭坐下來,熱情地為兩人布菜,直說︰「木蘭,你正長個頭,別像四丫頭一樣,鬧得歡吃得少,那胃口還不如一只小貓兒呢。」木蘭嗯嗯應著,加之著實餓了,一連吃了三碗稻子香米,心里默默盤算︰四夫人來煙霞齋這一趟,到底得花多少銀子?霞姨確實是個做生意的好手,怪道不得每年能賺幾萬銀錢呢。

飯畢,各人頭上都微微沁出了汗。霞姨臉色微酡,吩咐杏兒撤了杯盤,趕緊端上蒼山雪梅來。白瓷小碗里,一團冰晶雪粉中,瓖嵌著一顆顆紫色的梅子,冰清玉潔,瞧一眼就遍體生涼。蒼山頂上,一年四季白雪皚皚,經夏不消。每逢六月初暑,大理百姓便一簍簍地從山頂背來白雪,再拌以漬好的楊梅,用大木桶疊蓋層層草葉搬到街頭叫賣。八個銅子一碗,味道甘洌酸甜,這便是有名的「蒼山雪梅」。四夫人大愛這個,吃一口夸一句,霞姨看得眉花眼笑,比自已吃了還舒暢。

木蘭含在嘴里並不吞咽,細細感受,晶瑩的冰雪在舌尖融化的感覺,沁人肺腑,心房也跟著悄然柔軟。她想起,弟弟夏天怕熱,一到三伏天就嚷著要喝雪梅,軍師總說柱兒身子骨差不宜過涼。有時木蘭拗不過弟弟,遇著格外暑熱的天氣,便偷偷帶他上街買上兩碗。每逢此時,柱兒就像一只貪婪的小狗,把小臉埋在碗里,盡情享受著每一絲涼氣,然後拈起紫葡萄似的梅子,嘴里歡天喜地叫嚷道︰「姐姐吃……。」

雪梅吃罷,杏兒重新沏了香茗,這回是茶湯清碧的上好龍井,和四夫人在府里飲的一樣,青綠尖削,女敕勻成朵。四夫人捧著熱茶悠然啜飲,一邊听霞姨比劃城里大戶的新鮮事體,似乎還沒有要走的意思。木蘭算看出來了,四夫人出來一趟不易,就像那出籠的鳥兒一般,遲遲不肯回籠。

說笑著,又消磨了一個多時辰,四夫人放下杯盞,拉著霞姨的手不舍地說︰「再不走,老錢該等得跳腳了,下回再來听您老的笑話兒。」

霞姨撫慰地拍拍她,殷殷叮囑道︰「丫頭,你就當煙霞齋是你的娘家,得了空就回來坐坐。遇著合眼的新鮮玩意挑兩件,若沒有,權當回家瞧瞧我這個老婆子。」四夫人恍然道︰「對了,賬單還照老規矩,月底前和衣物一並送來府中兌賬。」

杏兒伶俐,早已備好賬單伺立一旁,置于小木盤中呈上。四夫人看也不看,依然談笑風聲,指尖蘸上紅泥蓋了手印,動作很是嫻熟。木蘭不得不感佩霞姨的精明,處處賓至若歸,細微到一飲一啄,談笑間,白花花的銀子就流進了煙霞齋。霞姨那春風和睦的話語背後,隱藏著生意人的清醒和老道,情歸情,利歸利,這才是行商大道。

杏兒奉上濕巾淨手,四夫人不情不願地戴上緯帽,面容上的情感重新藏于黑紗之下。霞姨親自把兩人送出大廳,老錢已經駕著馬車在門口候著了,瞧那臉色,就知道中午喝了二兩。煙霞齋樣樣仔細,連下人都不忘打點,怪不得老錢毫無怨色,又有哪趟差事,能有好酒好菜款待呢?

小伙計殷勤地撩開車簾,木蘭扶著四夫人坐定了,杏兒從車窗外遞進一個紫皮匣子,內裝水粉首飾等小樣物件。匣子精巧結實,中間箍有兩道鐵圈固定,饒是如此,木蘭還是怕顛碎了,親自抱在懷中。老錢「得兒」一聲吆喝,馬車不緊不慢上了路。

四夫人慵懶地打個哈欠,喃喃道︰「這一天,過得真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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