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蒼山 第二十章 段府

作者 ︰

昨夜一場大雨,將天地萬物洗涮得清新潔淨,晨光消彌了浮燥之氣,隱隱帶有一絲涼爽,不知不覺中,盛夏快過去了。

琬玉一早起來精神大好,趁著早上天涼在庭中隨意漫步,喜鵲陪著她賞看園中景致。今年的茶花盛開得比往年都早,大理山茶因花繁艷紅,深奪曉霞而享有盛名,有單瓣、復瓣、重瓣等數百個品種。觀月軒中到處栽種著各式山茶,有雄獅昂首、分心卷瓣的「獅子頭」,雪撒紅綢、紅白相間的「大瑪瑙」,葉圓似鏡、高不盈尺的「恨天高」,花大逾碗、枝壯葉闊的「大理茶」,形似蝶翅、淡桃紅色的「厚葉蝶翅」,松球張鱗、軟枝大紅的「松子殼」,花微紅暈、如童子臉的「童子面」……

琬玉看得痴了,那朵朵茶花竟幻化成一張張笑靨,當年,他用手一朵一朵指著念出花名,教她識得茶花的品種,分辨菊瓣茶和千針袍的細微差別,有月無風的夜晚,他帶她跑遍院里每一個角落,尋找出每一株茶樹,然後摘下最美麗的一朵給她戴上。

山茶相對阿誰栽,細雨無人我獨來!琬玉嘴唇無聲翕合著,心里默念出這兩句詩。

時光如水,他的笑容就像白山茶一樣清雅,風姿榮曜秋菊,華茂春松。當他每次望過來時,一雙春風和熙的眼楮慢慢彎起,然後微笑著喚她︰琬妹妹……而她只能扭過頭去裝不理睬。那雙彎月笑眸于是黯然,歲月里,他和她漸行漸遠……

「長明燈下石欄干,長共松杉守歲寒。」這次琬玉真的念出聲了,喜鵲沒听清,以為是喚她,明亮的日光似乎刺痛了小姐的眼,眼楮眯縫著用手擋了一下,旋即又恢復了平靜。

「小姐回去吧,這日頭漸漸高了!」喜鵲出聲勸道。琬玉點了點頭,起身往回走,那身影不知怎的有些蕭索。

途經花圃,小段子正在待弄幾本蘭草。小姐停下來看了一會,卻交待他到南街再買點茶花回來,順口讓喜鵲也同去幫忙,午時就在外頭用飯,時間充足盡可多挑些名品。

山茶是他最喜歡的花。今生不能與他相伴,就與他最愛的茶花相伴吧……

上房伺候的丫頭極少有出府的機會,喜鵲回房梳洗一番,換了身鮮亮服飾,出來時玉立亭亭,把小段子看得呆了。她上身著絳紅色折枝纏紋外衫,下套淡紫鴛鴦錦長裙,頭上盤了個發髻,邊上卻垂下兩彎小發辮來,束著蝶帶,格外俏皮。一張鵝蛋粉臉略施了些脂粉,顯得膚白唇紅嬌俏可愛。

見小段子看得著迷,喜鵲噗哧一笑,頰邊微現兩個梨窩,烏溜溜的大眼透著得意。木蘭會心一笑,這是琬玉照她的意思在撮合呢。

支走了兩人後,琬玉叫來秀長張,吩咐他向余管家和二夫人各通報一聲,自己要去都督府探望姑爺,讓馬房備好車馬過來。木蘭早就收拾好了包裹候著,里頭有姑爺的幾件衣衫,另有一些給小姑的物件。今兒她也要跟著同去,琬玉身份特殊不好隨意走動,反不如她可以從下人中打探,一道過去最為妥當。

余管家親自帶著馬車過來,和木蘭對視一眼,無聲交流了一個眼色,沖著車夫大聲道︰「吳大虎,這趟出門可得好好當差,有不得半點閃失!」

車夫是個四十來歲的壯實漢子,濃眉豹眼,行動精干利索,他聲音洪亮地應聲道︰「小人醒得,這一路自會護得小姐周全!」

木蘭會意出吳大虎是自己人,扶著琬玉進了車廂。再過幾日,趙清雲將帶著柱兒進山,以後消息都交由給管家飛鴿傳送,宗祠的玄機末露之前,府里也是他每隔數日將訊息放于空棺,趙清雲由暗道潛入取得。余易楓進府已七八年了,上下采買大多由他過手,頗得二夫人信任,就是木土司也不知道他的底細。

都督府在南城門下,與曾家大院有一段路程,吳大虎駕著馬車由南向北而行,中途停在一處茶樓略作休歇。茶樓喚作萬堂春,裝修得甚是古雅,樓下賣茶樓上品茗。新來的伙計名叫木舟,是個二十出頭的齊整後生,昨兒才從蒼山日夜兼程趕來的,他正是琬玉嫡親的表兄,其父是三夫人僅存的兄長。軍師心思縝密,安排了若干應急後路,萬一府里出現變故,大家可到此處會合,由木舟迅速帶往蒼山。

琬玉在樓上雅室稍作小憩,很快又上了馬車前行。木蘭看她眼眶微紅,還沉浸在乍見親人的悲喜中,不禁伸出手去撫慰,琬玉無聲一笑,不多時就恢復了平靜,倒是木蘭心里慌亂緊張,想到幾日末見那張清俊的面容,心頭升起一股復雜的情緒。

臨近晌午時馬車到達段府,段奕剛從公堂下來,初見琬玉的詫異很快就變成驚喜--這次陪同小姐不是喜鵲而是木蘭,他嘴角含笑地迎上來,一雙眼楮明朗生輝︰「夫人過來怎麼也不通報一聲,我好派人路上接應,萬一途中出了差錯可怎麼辦?」

琬玉淺笑盈盈地道︰「哪里就那麼容易出岔子,我也是見天氣大熱,怕你帶的衣衫不夠換洗,又收拾了幾件過來,也順道來瞧瞧兩個妹子!」

段奕叫來小廝耳語幾句,令他先行進去通報一聲,這才與琬玉談笑著往後院而去,木蘭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一邊仔細打量著都督府的格局。整個都督府按漢室衙署布置,氣勢宏偉佔地極廣,前頭是辦理公務的司署,後頭由四個主院落和十余個旁院落組成,周圍另有幾十間耳房。段奕怕琬玉不記得路,一路有意無意地指點各處,一一講解用途︰花園、戲樓、佛堂、糧庫、軍械庫、兵馬營……言辭之間頗為詳細。

木蘭明白那是說給她听的,暗自凝神細听。路經一處小小院落,段奕指著其間的竹樓笑言道︰「這便是我少年時住的地方,旁邊好些槐樹還是小時親手栽種的,後來大了練武騰挪不開,我才搬至現在的住處。一到夏天這里就飄滿了槐花香,倒和宜香院有點相似。」

石室中深情呢喃的情形浮至眼前,木蘭腳步慢得一慢,心頭別是滋味,強自定下心神抑制下去。再往前就是家眷住地,夫人樓和小姐樓都在此處,琬玉不敢失了禮數,先去向婆母行禮請安,木蘭不便跟去,便留在院門等候。

這里還是照擺夷民居布置,清瓦屋面,房脊兩端高聳出造型簡潔的鶴形,粉白的照壁上畫著精細的花鳥圖案,鵝卵石堆砌的院牆邊爬滿了古藤,盤根錯節,雜夾著累累紫花怒放的三角梅,與曾家大院的景致又有不同。

不知是不是眼花了,木蘭突然瞧見葳蕤藤蔓中似乎有動靜,好似有物拱動,她警惕地退後兩步,仔細一瞧確有晃蕩。正疑惑間,從中竄出一只毛茸茸的動物,瞬間跳到木蘭前方的枝椏上,歪著頭盯著她看。

木蘭嚇一大跳,轉瞬卻現出笑靨,出聲招呼那東西過來。原來是只體形嬌小的金絲猴,頭圓耳小,一雙骨嚕嚕的眼珠轉著,肩背長滿金色長毛,色澤亮如黃金金絲,模樣看起來憨態可掬。

當地土語把金絲猴稱作擺布,認為那是深山里最美麗的生物,是山神的坐騎,向來敬如神明。擺布長著一張和人最為相似的臉龐,生性機警,喜吃野果女敕葉。木蘭只是听說過,這麼近的距離打量還是頭一回,當下呆在原地不敢動,生怕驚跑了這可愛的精靈,嘴里柔聲逗弄道︰「過來呀,別怕,讓我模模你好不好……」

那猴兒尾巴懸蕩在枝椏間,頭尾相餃十分靈巧,它好似听懂了少女的話,輕輕一躍落在前方地上,仰鼻試探著慢慢靠近,果真一步一步蹭到腳下,抬起頭來盯著木蘭看,神情猶如分辨親人般專注。

木蘭又驚又喜,蹲來撫mo它柔軟的絨毛,只懊惱身邊沒帶著果子可以喂它,于是出聲安撫道︰「別害怕,我不會傷你,你是從哪里跑來的……?」金絲猴乖順地任由撫mo,伸出兩只前爪搭在她肩上,臉頰和她挨挨擦擦,口中吱吱有聲,神情很是親熱。

「哎呀,姐姐快看哪,這猴兒居然不怕她!」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金絲猴警覺地弓身一跳,倏突竄入林中,三兩下便不見了蹤影。前方出現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女,都是擺夷裝束,衣飾華貴精致,想必就是段奕的兩個妹子了。

木蘭慌忙起身行禮道︰「奴婢木蘭見過兩位小姐!」年紀較小的繡蘭拍手道︰「你就是木蘭?我听喜鵲提過你,說你我的名字中都有一個蘭字,今兒見著真人,可想不到你生得這樣好看!」語氣間的贊美毫不扭捏造作,顯然是個不拘禮節的率真性情,再看姐妹倆都生得臉色紅潤,眉目明朗,讓人頓生三分好感。

「你用了什麼秘決讓擺布不怕你?說出來教教我們吧。」年長的姐姐繡雲圍著木蘭轉了兩圈,瞧不夠似的上下打量。木蘭被她看得臉色微紅,赫然道︰「奴婢正在這兒等候小姐,突然間就竄了這只猴子,也沒用什麼手段,招招手它自個就過來了……。」

姐妹倆听得又驚又羨,妹妹繡蘭嘟起嘴悻悻道︰「木蘭你真是好運氣,我和姐姐喂了它好幾年,都是把果子放在林間就得遠遠走開,不然一人挨近這東西就跑得無影無蹤。」

木蘭見她說得可愛,嬌憨的神態倒有幾分和喜鵲相像,含笑道︰「我也不知這猴兒為何和我親近,還認為……這只擺布是都督府喂養的,天生就不怕人。」

「我爹說,擺布比人還聰明,只有在人跡罕至的深山密林里才能見到。」繡雲爛漫輕笑道︰」這只擺布搞不清是從哪兒跑來我家的,都好多年了,每隔十天半月就來一趟,可惜只能遠觀不能近撫,讓人怪心癢的。」

正說得熱鬧,琬玉和段奕已從院落里走了出來,姐妹倆叫著「嫂嫂」迎上去,三人一陣親熱寒暄。繡雲繡蘭本就是听說嫂子來了才趕過來的,段家的女眷並不知悉這樁婚事的秘密,直把琬玉當作家人對待,當下談笑著一並往飯廳走去。

段奕追問方才聊什麼這般熱鬧,兩個妹子唧唧呱呱地形容一番,埋怨他下來晚得一步,沒見著金絲猴和木蘭的親昵情形。段奕連聲惋惜道︰「這猴兒生性機警,我在府里這麼多年了,也沒能和它親近一回。以前總思量逮住它細看,可每次設下的陷井圈套,全被它一一躲過,外人休想近得一步。看來還是木蘭面善,連擺布都不怕你!」

繡蘭吐吐舌頭道︰「木蘭生得這般好看,不僅猴兒喜歡,就是我也愛瞧得很!」她向來心無城府,心中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木蘭還沒見過性情如此直率的小姐,囁嚅道︰「小姐說笑了……」半邊臉透出淡淡煙霞,容色更增嫵媚。

段奕看在眼里心頭喜歡,一雙眼楮更是朗如星辰,臉上絲絲縷縷的笑意溢出,只好掩飾般的走在前頭引路。

琬玉見木蘭受窘,岔開話題問道︰「金絲猴歷來群居棲于千仞絕壁之中,向來難得一見,更別提捕捉了,這只猴兒倒奇怪的很,它是怎麼獨個從深山里跑來的呢?」

繡雲笑著接口道︰「不只嫂嫂你一人覺得稀奇,就是我們也想不明白,許是兵營里有人進山時把它帶出來了,咱們段家的果樹多,沒準覺得好就索性不走了。」

「嗯,這擺布就是和段家有緣!」繡蘭比劃著道︰「它來時體型只比松鼠略大,現在快有半人高了,擺布會自個找吃食,我們也常在林中備點果子,看樣子竟是準備在段家終老嘍!」

木蘭往猴兒逃走的方向望去,那邊七八個大小院落之後,是旗盤般齊整駐扎的兵馬營,再往後是一片茂密的樹林,這只金絲猴確實來得蹊蹺,為何呆在府中經年不走呢?

今兒為著說笑方便,安排在小姐樓里用飯,下人照理不能與主子同桌,兩個小姑與木蘭投緣,又是不拘禮節的性子,非要拉她一道坐下,還說喜鵲上回來也是這般主僕同用。木蘭推月兌不得,只好挨著琬玉坐了。

下人奉上一桌精細佳肴,卻是清淡鮮美的準揚菜式,水晶肴肉,清炖獅子頭,鮮鯉醉蟹,干拌脆鱔……火候刀功都很精妙,滿桌緋紅翠綠賞心悅目。另有一道蟹黃小籠為揚州名點,鮮甜甘香入口即化,一切皆是依照木蘭的喜好所做,反讓她坐立不安食不知味。

飯畢,大家移至偏廳奉茶說話。段奕坐得片刻,便該去前堂辦公值守,琬玉也好和兩個小姑單獨說些體已話。姑爺出了門卻又踱回來,叫木蘭隨他去書房取點西域帶回的雪蓮,晚上給琬玉熬湯解署。哥哥對嫂嫂這般體貼又惹得兩個妹子打趣一番。

段奕徑往前去,木蘭跟在後頭默默無語,繞得三兩個彎便到了一處幽靜樓閣,上面書著「靜心居」,周圍修竹茂蘭自帶清涼,段奕這才轉身笑語道︰「蘭兒,中午的菜式可合口味?我記得你說過最愛吃蟹黃小籠包。」

木蘭正暗惱他刻意安排,蹙著秀眉避而不答,反而沉聲催促道︰「你快些去拿東西吧,也不怕小姐等久了起疑。」

段奕熟知她性子低調,看來是嗔他太露痕跡,不以為意地呵呵笑道︰「你先進來,我確有一樣東西要給你!」

多日不曾細看,段奕似乎清減了幾分,眼下輕淺疲憊的痕跡,只是眉目之間熱切依舊,木蘭只得無聲跟了進去。室內寬敞簡潔,架上擺放的多是儒家論著,四處散放著書卷圖冊,案上還有幾本展開一半的古籍,看來這幾日段奕都在挑燈夜讀。

迎面牆上一張巨大的掛圖自上而下,立時吸引了木蘭的視線,她停下來凝目觀看。那是蒼山十九峰的地理分布圖,自北而南依次為︰雲弄、滄浪、五台、蓮花、白雲、鶴雲、三陽、蘭峰、雪人、應樂、觀音、中和、龍泉、玉局、馬龍、聖應、佛頂、馬耳、斜陽。每兩座山峰之間都有一條溪水奔瀉而下,總共十三條溪流最終流入洱海匯聚于此。地圖所標甚為詳細,山峰上繪有進山路徑及險要注略,其中最高的馬龍雪山用朱筆畫出一個紅圈。

木蘭留心看那些散放的書卷,大多是有關歷法天工的古籍,《開元佔經》、《靈憲》、《夢溪筆談》《水經注》、《雲氣圖》等,案上打開的是一本徐宏祖的《滇游日記》,她暗自記下書名,隱隱已猜出段沐風的意圖,心跳又加快了幾拍。

啪的一聲,段奕打開一方沉香木匣,叫她過來細看。木蘭本是打定主意段奕送她什麼也不要,卻見匣中只是柄銀質小刀腰飾,狀如彎月,佩帶著深棕的軟皮刀鞘,雖然外形別致,卻非瓖金嵌玉的名貴之物,于是放下心來拿在手中賞看。

這小刀長度不過幾寸,只比指尖到掌心略長,牛皮刀鞘上綴有新月紋飾,一看就不是中土之物。如此小巧的物件,一般作為飾物裝點,沒甚實際意義。「撥出來!」段奕含笑喚她,木蘭信手一撥,一柄精光四湛的短刀應聲而出,雪亮的刀刃冰冷寒森,自有一種千錘百煉的氣勢,讓人立時收起小覲之心。

「這是波斯帶來的彎月短匕,用精鋼淬火所鑄,女子用于防身最好不過。」段奕凝視著那抹森冷清輝,語氣鄭而重之︰「你最好隨身佩帶,一刻也不要解下!」

「為什麼要給我這個?」木蘭心里無端一跳,一種說不出的危機感悄悄迫近。

「因為……曾府里強敵環伺,不定又生出什麼變故,曾其軒又一直對你虎視眈耽,」段奕從短刀上收回視線,眼神凜然清澈,「我想過了,你留在觀月軒太危險,等我回來就安排你出府,這幾天你要好好保護自己!

「我為什麼要出府?眼下還能生出什麼變故,我怎能走得不明不白。」木蘭避開段奕來攬她的手,聲音雖低卻透著倔強,「況且我也有話想對你說……還是等你回來吧……今兒時間太倉促了。」

「你總是這樣左思右想顧慮良多,也好,待我回來再解開你的心結,」段奕溫言一笑,並不勉強她說下去,一邊小心地把彎刀插回軟鞘,不帶商量地放進木蘭的掌心︰「話可以等我回來說,這東西得帶在身上以防萬一!」

木蘭心情復雜地收下,仰首凝視片刻,面前的笑容暖如春風,不帶絲毫陰暗,與觀月樓上紅衣似血的印象重疊,交織出五味雜陳的痛切,她埋頭幾乎是咬著牙道︰「這刀……總有一天我要還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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