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天歌轉身就要出去,榻上之人一躍而起,步法輕移,閃身抓住那簾子擋在她身前,朝墨跡瞥了一眼。
墨跡這回極有眼色,也極為利索,二話不說就自覺地迅速走了出去,那形容,仿佛慢了就會火燒似的。
寧天歌眉色不動,等著他開口。
待殿門被難得細心的墨跡關上之後,墨離突然低了頭,展開一抹顛倒眾生的笑,在她跟前軟聲道︰「別生氣。」
「生氣什麼?」她挑眉。
「這麼問就是生我的氣了。」他歉疚地望著她一身的濕衣,想要將她摟入懷里。
寧天歌往後一閃,避過了他,臉上始終掛著淡淡微笑。
墨離一聲輕嘆,趨身上前,將她的雙手握在掌中,觸手冰涼。
「你該不會真以為,我是在這里尋歡作樂吧?」他手上微一用力,將她拉入懷中,這回她沒有躲,任他抱著。
自己的衣服都濕了,總不能她一個人濕。
「你當然不是在尋歡作樂,你是在作樂尋歡。」她閉起眼,尋了個舒服的角度將身體重量全壓在他身上。
墨離不免好氣地捏了捏她的掌心,「你就故意氣我吧,明知道我是做給人看……」
「我當然知道,不就是做給我看麼?」她接過話茬。
他啞然。
「沒話說了?」寧天歌靠著他的肩膀,閉著眼道,「你故意做這副樣子給你父皇看是沒錯,讓他對你減少幾分戒心,不過,給我看的可能性比你父皇還要大吧?」
他低低一笑,轉移話題,「你去過幽月殿了?」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她直起身子將他一推,微牽了唇角看他,「你不就是算準了我會今晚進宮查清 月之事,才會讓那美人深夜逗留在此,連我進來還故意裝作不知?」
「可我不是未能如願麼?」他默默地看她半晌,嘆息,開始給她解衣,「本來是想讓你為我吃點醋,哪怕是毫無道理的干醋也好,可你偏冷靜得好似跟你無關一般。」
「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無聊了?」她嘴角一抽,啪地拍開他的手,「這里是皇宮,別亂來。」
「我知道。」他很自然地應道,也不知怎麼動作的,兩只手已飛快而靈活地解開她的衣扣,「我只是給你月兌衣服,又不做什麼。」
她再次將他拍開,退後兩步,面無表情地將扣子扣了回去。
「你衣服濕了。」他唇角微勾,悠然提醒。
「我知道。」她木然回答。
「濕了就要換。」他笑得十分純良,「我命人回府里取了兩套衣服過來,你正好可以換上。」
「不換。」她拒絕得不留半分余地,拿眼楮斜了他一眼,「我說殿下,你笑得實在讓我很沒安全感。」
墨離唇邊的那朵笑花一凝,隨即抹了把臉,一本正經道︰「這樣呢?」
她抱起雙臂打量了片刻,搖頭,「更沒有了。」
他無奈嘆苦,「罷了罷了,橫豎在你心里,我就不是個好人。」
「說對了。」她繃著嘴角,亦鄭重地點頭。
側身繞過了他,正要去掀那簾子,冷不防臉頰上就被人輕啄了一下,蜻蜓點水般,一觸即收。
她皺了眉回頭,卻見那人正看著她肆意地笑,笑得一臉得意。
瞪了他一眼,她轉身快步走出,那繃著的笑意終究漫上了唇角。
出了漪蘭殿,雨勢已漸收,清冷的空氣沁入肺腑,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見兩人出來,墨跡小心地看了看墨離的臉色,見他心情似乎不錯,這才安下心來,問出憋了很久的問題︰「主子,阿雪是不是明天也可以出來了?」
墨離「嗯」了一聲︰「這個需得由宮里下道旨意方可,你切不可自作主張。」
「嘿嘿,那是當然。」墨跡頓時吃下了定心丸,十分自覺地遠遠走在了前面。
寧天歌本不著急,想走得慢些以免別人起疑,畢竟再往前走便是出宮的通途,人多眼雜,偏墨離催得急,生怕她入了寒氣,在身邊一直催著,見她不以為然,有幾次還險些就要抱起她,說是反正大家都知道他倆的關系,抱著她也沒什麼。
如此這般,她就算想慢也慢不了。
眼看著不遠處便是宮門,寧天歌突然兩眼一眯,看著前方舉著塊牌子通過禁衛軍查驗急匆匆入宮的人,道︰「此人看著有些眼熟。」
墨離已將那人看清,沉聲道︰「是太子的人,平日護送太子入宮上朝。」
墨跡狐疑道,「這大晚上的,太子派人進宮干什麼?再說了,有事怎麼不自己來,還讓別人拿著他的腰牌進宮。」
寧天歌看那人走得很急,卻礙于皇宮禁地不能快跑,如此涼意深深的晚上還直往頭上抹汗,遂冷然道︰「跟過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以墨離的身份,在宮中行走自然沒人敢說什麼,三人遠遠地跟在那人後面,走了許久,卻見他徑直走進了太醫院。
這個結果倒是有些出乎他們的意料。
寧天歌與墨離對望一眼,跟著走了進去。
剛進院門,便听那人高喊,「冉院正,冉院正在何處?」
如此大聲,在這寂靜的太醫院內尤其響亮,旁邊一些未就寢的太醫紛紛從房間里走出,見此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何事。
「快請冉院正出來。」那人一把抓住其中一名太醫,促聲道,「我是太子府里的人,太子妃得了急病,需要冉院正前去救冶。」
寧采詩?
寧天歌微一蹙眉。
「這……」熟悉冉忻塵脾氣的眾人一時不敢答話,誰都知道他從不給皇帝或皇子公主以外的人看診。
「快說!」那人大急,情急之下大吼,「冉院正到底在哪里?」
墨離不禁搖頭。
莫說冉忻塵本就不一定會去給寧采詩看病,便是同意了,就沖著這人的態度,他也斷斷不可能答應。
「是誰在太醫院喧嘩?」一道冷冰冰的聲音突然自另一頭響起,「當這里是自家院子麼,想怎樣便怎樣?」
寧天歌抬頭望去,但見冉忻塵正站在人群外圍,身上披著一件白衣,頭發卻是難得的披散在肩頭,而不是往日里一絲不亂的發束。
看樣子,似乎是睡下了,又被這聲音吵醒,匆忙間顧不得修飾。
她不由暗中喲 了一聲,敢情這榆木疙瘩除了對她之外還會對別人生氣呢?平時連絲波紋都不起的聲音里分明蘊著絲不快麼。
不過這副形象,還真讓她有耳目一新之感,比那老夫子的模樣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眾太醫紛紛舒了口氣,讓開一條道來,「院正……」
「冉院正?」那人大喜,倒也知道冉忻塵的性子,上前深深作了一揖,才道,「冉院正,我家太子妃突然得了急病,還望冉院正隨小人前往太子府救治。」
冉忻塵眉目不動,淡淡道︰「你不知道本院正的規矩麼?」
「規矩?」那人一怔。
「除了皇上,各位殿下與公主,你听說過本院正為誰診過病?」
「這……」那人不由愣住,才想起確實是有這麼回事,想改口,卻已來不及,只得低聲相求,「冉院正,請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救太子妃一救。」
「本院正的規矩向來不改,太子妃不在本院正的診冶之列,你無需多費口舌。」冉忻塵的聲音冰冷而不帶感情,「太醫院人才廣濟,有才干的太醫比比皆是,你大可以請任何一位過去,為你家太子妃診病都綽綽有余。」
那人頓時一臉尷尬。
他本是奉命而來,太子指明了要冉忻塵前去,此刻冉忻塵卻又將此事推給了其他太醫,雖說能入太醫院的太醫自然個個醫術不弱,問題是這不是他家主子要的。
此刻他若堅持,這塊不給情面的冷鐵板只怕再求也無用,若改為其他太醫,這種退而求其次的感覺,任誰都心里不舒服,只怕沒有人會主動站出來。
一咬牙,他冷下臉道︰「冉院正,這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冉院正若是不答應,小人只好得罪了。」
「你想怎樣本院正奈何不了你,但你大可看著,就算你強行將本院正帶了去,本院正若給你家太子妃看診,今後冉忻塵三個字便倒著寫!」
長風過處,鏗鏘之言字字有聲,冉忻塵一身白衣,修長的身姿筆直而立,如朝天青竹般堅韌不拔,不為誰而折腰。
不說太子府那人,便是其他早已熟悉了他行為處事的太醫,都有些瞠目結舌。
這樣的原則性,未免不通情理得有些可怕了。
再者,那太子妃很有可能便是將來的皇後,他就不怕今後在太子手里受罪?
寧天歌不怕將來太子成為皇帝和寧采詩成為皇後之後對冉忻塵的報復,因為這個可能不存在,太子成不了皇帝,寧采詩也成不了皇後,但終究擔心太子會對冉忻塵不利,想了想,走了過去。
「冉院正。」她笑眯眯地喚了一聲。
冉忻塵挺拔如竹的身軀竟然輕輕一震,驀然轉過頭來,意外之色從眼底劃過,似乎還有別的什麼在里面,但可能是因為天色太黑而看不清楚。
「你怎麼在這里?」短暫的驚訝之後,他便又恢復了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態度。
寧天歌絲毫不以為意,依舊眉眼彎彎地看著他,但見他俊秀的臉龐因宮燈的顏色而染上淺淺的一層緋紅,一頭烏黑如緞的頭發在燈光下散發著瑩瑩光澤,別有一番俊俏的形容,只可惜臉部表情太過單一,板正得一點都不可愛。
「我說冉院正啊,所謂醫者父母心,你就去給太子妃看看吧,若不是病得急了,應該也不會大晚上的派人進宮來找你。」她看著太子手下那人,毫不意外地看到他流露出吃驚的表情。
也是,誰都知道太子與安王是暗地里的死對頭,而她既是安王一派,又與寧采詩不和,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出面來求情。
可是他卻猜不中她的心思。
她大半是為了冉忻塵,小半是看在寧桓的份上,畢竟寧采詩是他的女兒。
冉忻塵也似乎沒想到,他神情未變,眸光卻有些用力地看了她一眼,那薄薄的嘴唇間吐出了更為絕情讓她大跌跟頭的話。
「病得急了我就要去麼?既然你想治,那就你去好了,順便快些將這個人一並帶走,省得在這里擾了太醫院的清靜。」他轉身,朝著一名侍藥小童說道,「太醫院地方小,快請這些大人們出去吧,免得擠著。」
寧天歌好氣得想笑,這人什麼時候竟也學會諷刺人這一套了,明明那麼不開竅的一塊木頭。
罷了罷了,這人的驢脾氣是勸不動的,越勸越 。
墨離若有所思地望著冉忻塵,眸色深了深。
「各位太醫,既然冉院正執意不肯,不知哪位願意跟我回太子府為太子妃看診?只要治好了太子妃,殿下一定會重謝的。」那人急得滿頭大汗,瞧著太子凶狠地快要吃人的模樣,他能猜到太子妃的病情有多急,眼下已耽擱了不少時辰,再拖可拖不得。
在場太醫瞬間沉默,更有甚者還悄悄往後挪了一步,並非不願與太子交好,而是不願當這個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
那人見此頓時沒了頭緒,對這些太醫用強用不得,動粗動不得,好話也說了,求也求了,若再請不動,今日他回去交不了差,只怕也會被太子給殺了。
「這位太醫,就你吧。」那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拖了其中頭發最為花白的那一位就走。
那太醫心知此時若不同意,太子知道了便是大罪,只得無奈地點頭,「容老朽去取了藥箱來。」
少頃,那人帶著太醫匆匆離去,其余人也便都散了,寧天歌瞧著冉忻塵執拗的背影,微微嘆氣,「你何必如此堅持原則得罪太子。」
話雖說著,心里卻也明白他並非能被權勢左右的人,便是皇帝也拿他的脾氣沒辦法,更何況太子。
冉忻塵回身,定定地看著她,語聲平淡地說道︰「若換作他人,也許可作考慮,但太子不行。」
「為何?」她不解。
他突然轉過臉去,望著黑漆漆的院子,因燈光而緋紅的臉色似乎更深了些,良久,直到臉上的顏色又恢復成那種淺淺的紅,才十分平淡地說道︰「因為,他曾逼迫過你。」
寧天歌心頭大震。
一時失語。
他指的,應該是今日上早朝時,墨承逼著她驗身一事吧。
他如此堅持,不肯去太子府,就是因為那件事?
這塊傻木頭!
心中一股暖流涌過,她久久不能言語,直至一陣冷風吹過,她只覺得鼻子一癢,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冉忻塵倏然回頭,將她細細看了一眼,卻臉色一沉,隨手扯上白衣,二話不說披在她身上,再在她衣服上模了一下。
「衣服都是濕的,你都不知道換的麼?沒見過你這麼不懂得照顧自己的人!」他語聲惡劣,抓起她的手腕便搭指把脈。
寧天歌的下巴幾乎被驚得落地。
此情此景若是被剛才那些太醫看到,只怕反應比她更大。
「哪有這麼嚴重。」她呵呵一笑,便要抽手。
冉忻塵卻緊抓著不放,聲音強硬且僵硬,「別動!」
她只得不動,暗中調動內息。
「冉院正,天歌就交給我了,我這就帶她回去。」墨離自暗處踱了出來,面帶微笑,一手握住寧天歌的手臂,一手輕柔地撥開冉忻塵的手。
那一手,看似隨意不著力,實則卻暗藏了內力。
寧天歌不由皺了眉,冉忻塵手無縛雞之力,若是被這內力震到,就算不受傷也夠受的。
冉忻塵尚在搭脈的手指卻驀然扣住她的腕部,抬眸淡淡注視著墨離,「安王殿下,我正在為我的病人診脈,請殿下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