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生唯一一次起舞是七歲那年在程劍派後花園秋千架上的一幕。那天她和凌悅姐姐如往常一樣,分別抓住秋千架一端的繩子,京秋哥哥在後面將她們高高推起,那種感覺真像變作了一只鳥兒,不受任何約束,自由自在在高空飛翔,她咯咯笑著,迎風起舞。秋千從最高處降落,手下一松,她朝著相反的方向飛了出去,程京秋眼疾手快,從兩根繩子中間穿過將她接住,卻因此也造成了秋千架另一端凌悅姐姐失去平衡摔成骨折。
自那以後生活便如戲劇,朝著她從未預料過的方向發展。
她突然得知自己還有一個娘親,就是那個夢里時常出現,用劍刺進父親胸膛的女人。當昔日一遍遍不斷重演的噩夢變成了現實,清痕只有冰封所有的童真和怯懦,以更盛的敵意來嘲笑自己的宿命。
直到顧錦月死掉的那一天,她都不曾叫一聲娘。
身為幻月山秋褚宮的傀儡宮主,她頂著一個頭餃,不曾跳過舞、唱過歌,玩過女兒家的任何小游戲,每日的功課除了練武就是被逼著見各種莫不相干的人、處理永遠也做不完的瑣事。
她唯一的消遣就是父親為數不多的遺物中一支年代久遠的簫,每當她覺得自己撐不下去的時候,就會逃到一個隱蔽的地方吹會兒簫,然後重新變得精神抖擻。
蘇霖是個一旦來了好點子就想要立刻付諸實踐的人,清痕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只得硬著頭皮換上舞衣,站在一眾打扮地花枝招展,燕瘦環肥的婢女中間。
訓練過程並不那麼順利,手上的絲帶仿佛和她結了仇,她越是想要把它們拋上高空,它們越是緊緊地纏繞在她的腕上。
蘇霖在一旁看著她窘迫的樣子捂著肚子歡樂地笑著。
婢女們見逗得少爺如此開心,更加賣力地跳了,不僅加快節奏,動作也完全舒展開來。她不僅要注意手上四處糾結的帶子,還要避開一只只雪白的縴縴玉臂,和五顏六色的霓裳羽衣,腳步更是亂成一團,不是踩了這個一腳,就是被那個絆了下,十幾天的訓練,就是在忐忑不安而驚險萬分的情境中度過的。
蘇家不愧是康頌巨富,一個及冠禮舉辦地如娶親嫁女般隆重。蘇霖房里的婢女得到特許,滿懷著激動和緊張的心情憧憬著晚宴中間的即興表演。
清痕當然不知道蘇霖心里的算盤,皺眉攢著手里色彩紛繁的舞衣,覺得自己像個賣笑的風塵女子,媚明和另外的婢女化好妝,收拾妥帖,她依然呆坐在那里。
「再不換衣服,可就要錯過時辰了!」她們臉上掠過一絲不悅,七手八腳,在她臉上涂上一層白里透紅的胭脂,在額角點上幾粒鮮紅的梅花,描好黛眉,不等她看眼鏡子,就推推搡搡幫她把衣服換好,朝賓客就座的大廳趕去。
蘇霖正在酒桌上與一幫兄弟開懷暢飲,全然不顧蘇老爺子三番兩次投來的不滿目光。他正和鄰座拼酒時,一個小廝躬身跑來,附在耳邊低聲通報著什麼。
他臉上了然一笑,故作神秘地看著一桌酒氣高漲的年輕人,「神秘大禮即將揭曉,除了領舞的那一個,蘇某我忍痛割愛,兄弟們看上了丫頭哪個盡管挑去做粗使丫頭。」
座上的人相互打趣一番,皆坐下來,扯著嗓子起哄,席間只有一個人,手里始終拿著酒杯,沉默地貼到嘴邊,卻不曾飲盡一滴。
「程少主從西安遠道而來,一定吃不慣皇城的酒菜吧?」蘇霖看了他一眼,帶著半分傲氣半分客氣說道。
程京秋淡淡一笑,算是作答了。
清痕被一群小丫鬟簇擁著走進大廳,強烈的琉璃燈光讓她頓覺頭暈目眩,奏樂響起,她機械地舞動雙臂,心里默算著腳步的移動。
蘇霖的全副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突然那張開的雙手僵硬在了半空中,一聲低沉的響聲,程京秋不知什麼時候放到桌子底下的酒杯在手里被捏地粉碎。
清痕呆呆看著那一雙褪去少時青澀,稜角分明的臉龐,頓時感覺到一股窒息的感覺撲面而來,她來不及思考,雙腿已不受控制朝屋外跑去。
整支舞蹈突然變得群龍無首,沒過多久就亂作一團。幾位舞者在樂曲還未奏完,就訕訕地退下了。
蘇霖恨恨地干了杯中的酒,座上不知誰輕笑一聲,大家心照不宣地扯開了話題。
程京秋借口身體不適,緊接著離席,朝著清痕逃離的方向飛奔而去。燈火隱約的蘇家大院,她的影子若隱若現,有時候那麼明亮,仿佛伸手就可觸模到,眨眼間又仿佛陷入氤氳霧氣中,要隔一會兒才能辨地清。
她以為自己跑得夠遠了,忍不住扶住一棵樹喘著粗氣。
「清痕,我曾四處找你,為何不來西南?那兒永遠都是你的家。」一聲嘆息打破夜的寧靜,程京秋站在離她一丈遠的地方,用心疼的口吻說道。
「西南山高水遠,我若真的去了,又如何奪回秋褚宮?」清痕平淡說道,就像說一件與自己不相干的事似的,程京秋雖然知道她這些年一定遭受諸多苦痛,卻沒料到就連她活潑開朗,天真無邪的性格也一去不復返了。
「京秋哥哥,我已不再是以前那個任人宰割的我,而你也幫不了我。所以就當沒見過我,不認識我,怎麼都好。」
程京秋站在原地,目光放在她瘦削的背上,听著她一針見血地道出兩人之間的處境,連一點兒幻象的余地也沒有。
作為西南邊陲小派的程劍派,自程京秋有記憶起,一直在各門派的夾縫中頑強求生,他又拿什麼東西,幫她打倒蕭立天?
「給我三年的時間,我保證變得足夠強大,幫你奪回失去的一切。」他堅決說道,走到她面前。
「若沒有成功呢?京秋哥哥,你可曾親眼見過那場大火?他們一個個自稱正人君子的人渣敗類攻進幻月山,將能拿走的東西劫洗一空,拿不走的樹木花草就索性一把火燒的干干淨淨!這本就是我一個人的事,這個世界欠我的東西,我會一步步都討要回來,但我不能拿你和程劍派做賭注。」
程京秋舉起的雙手,停頓了半響,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終是沒有勇氣擁她入懷,因為知道,她還是那個她。就算再多的歲月變遷,歷經滄海桑田,她偽裝起那份脆弱,給人一副驕傲的姿態,但那偶爾流露的溫情,還是在心底提示著他,有些東西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清痕,我不會讓你孤軍奮戰的,就算程劍派實力弱小,我會讓它強大起來,你也要答應我,不要輕舉妄動。」雖然明知蘇家是個大火坑,而她會義無反顧地跳下去,程京秋寧願在日後漫長的時間里,逐漸彌合她內心的創傷,也不想過早打碎她所有的幻想。
她終于抬起頭,,目光柔和地看進他的眼楮,時隔多年,他們依然可以如此默契地看透彼此的心思,「我答應你,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