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意樂呵呵地去了不久,酒館門口的人一一散去。
折騰了一天,酒客終于散盡,打烊時候阿意特地過來替我倒茶︰「姑娘好主意,原還不知道姑娘讓木衍亭趕制標牌作甚,居然是此等妙用。」
「都發出去了嗎?」。我略略有些得意。
「全發出去了,沒拿到標牌的也只能等以後了。」阿意笑道︰「連掌櫃都夸姑娘巧慧蘭心。」
柳軒?
一想起他那探究的目光,我就心里不舒服。
「明兒就放持有標牌的酒客進來就行,以後有的忙了,你們先好生歇息。」
我囑咐一句就匆匆回了房。
翌日,一切按部就班,有條不紊,為期三日的促銷大功告成。
無字酒館在洛陽城一炮打響,文人酒客絡繹不絕。
不過幾日,便迎來了九九重陽。
孤陋寡聞的我才知道,此時此地,這日叫菊花節,不是登高望遠,而是聚會飲酒、賞菊賦詩。
早早地,阿意便張羅著在酒館內外放置了繁盛的菊花。
登時,目之所及,一片黃白紫紅粉綠墨,更有金燦和雪青。
花意,酒香,風微,人醉。
我不由地贊嘆了一聲。
酒館里最小的女孩,燕兒,開心地告訴我,城中正舉辦菊花大會,傾城的人潮赴會賞菊。
小丫頭不過十歲芳華,卻已我見猶憐。
燕兒拉著我的手,一臉希冀︰「姐姐,我們去看看吧,可熱鬧了!」
人多眼雜的地方,我始終有所顧忌,遲疑半晌,帶了輕紗斗笠,與燕兒出行。
一拐上主道,便是人山花海,摩肩接踵。
我一手牽緊了燕兒,一手扶穩頭上斗笠。
哎,如此束手束腳真不痛快。
正當我心生厭煩,想要將斗笠摘下,燕兒一聲「到了!」,又讓我按捺住了。
眾人簇擁的中心,是一座高台。
廣闊的高台上,錦緞鋪陳,繡番高掛,寥寥數人,含笑屹立,為首一人,手執紙扇,風度翩翩,高聲道︰「下面是為花題名,獲勝者將贏得百兩!」
人群里傳出一聲︰「敢問是黃金萬兩還是白銀百兩?」
高台上的那人朗聲道︰「黃金百兩!」
台下鼎沸的人聲一陣歡呼喧嘩,我的心血也為之一沸騰。
若有了這筆錢作福利院的啟動資金豈不錦上添花?
正想打听一下如何參賽,忽見高台上一卷金帛展開,洋洋灑灑的幾個大字,飄逸遒勁︰「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故鄉籬下菊,今日幾花開?」
只听手執紙扇的男子款款說道︰「下面以菊題詩,由我家公子評選出前四名參賽,諸位,請!」
四下一時靜下來,眾人皆頷首思忖。
我把腦海里有關菊花的詩句都搜刮了一遍,認認真真地選了一首《題菊花》,一筆一劃地在素箋上寫下,最後署名︰空劫夫人。
眾人的素箋紛紛上交後,靜候了半晌。
四個書童樣子的男孩,手奉四卷卷軸,依次登上高台,將卷軸一一展開。
手搖紙扇的男子在一旁含笑高聲︰「秋霜早就菊花城,不盡風流入千家。
信手拈來無意句,我自天生是狂華。有請公子羊祜。」
遙見一風華正茂的少年,在眾人的驚羨中,從容不迫地踏上高台。
隨著第二卷卷軸徐徐展開,只听男子朗聲道︰「霜前月下誰家種,欄外籬邊何處秋?冷香若不憐詩客,枉負帝女笑寒愁。有請公子日月星。」
隱約可見一英姿勃發的公子,帶著身量嬌小的侍從,在眾人的驚嘆聲中,傲然登上高台。
盯著緩緩展開的第三卷卷軸,眾人漸漸騷動起來,我也不由地有些緊張了。
「待到秋來九月九,此花開後百花殺。庭前晚艷洛水客,滿城盡帶黃金甲。有請空劫夫人。」
我按捺住澎湃的心潮,帶著燕兒分開擁擠的人潮,在席卷而來的喧嘩和驚詫聲中,緩步走上高台。
搖扇的男子悠然地看著緩緩展開的第四卷卷軸,啪的一聲揮開紙扇,眉飛色舞道︰「試問天下群芳,誰敢笑我最狂?遍飲寒霜苦露,臥醉風月三秋。有請公子杜予頁。」
眾人喧嘩,有贊嘆,有失落。
我卻心頭一怔,透過朦朦朧朧的頭紗,只隱約瞧見儒雅的身影,施施然登上台。
借助薄紗的掩護,我又仔細打量了一下另外兩名對手。
叫羊祜的少年,模糊的輪廓透著書卷氣和莫名的堅毅。
叫日月星的公子,窈窕身姿,眉清目秀可見一斑,周身一股傲氣凌人。
手執紙扇的男子含笑看著我們四人,朗聲說道︰「在下芸輝,恭賀四位參賽者月兌穎而出,下面,望諸位不吝惜才,為第一位女華題名。」
只見兩人呈上一株美麗繁盛的白菊,枝繁葉茂,青蕊如雨,花絲怒放。
日月星第一個開了口︰「銀絲串珠。」
羊祜不緊不慢地含笑道︰「空谷清泉。」
台下傳來不絕的叫好聲。
杜予頁略略頷首,從容不迫地吐出四個字︰「珠簾飛瀑。」
台下轟然一片贊嘆。
燕兒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袂,我回過神,一字一頓道︰「月涌江流。」
台下掀起一番驚嘆聲,三人齊齊轉頭看向我。
幸而有頭紗遮掩,我方能淡然自若地迎視眾人的目光。
第二株是金菊。
仍是日月星率先開了口︰「飛黃騰達。」
羊祜嗤笑一聲︰「俗。」
日月星冷聲道︰「那依你之見呢?」
羊祜緩緩踱了兩步,笑道︰「泥金獅王。」
日月星冷哼道︰「更俗。」
兩人在台上唇槍舌劍,惹得台下哄笑一片。
杜予頁溫文爾雅地笑了笑,說道︰「黃鶯出谷。」
台下霎時一片叫好聲,三人齊齊轉頭盯著我。
我暗暗一笑,朗聲道︰「沉香托桂。」
四下又是一番驚詫聲迭起。
第三株是綠色的菊花。
日月星仍是第一個開了口︰「空劫夫人,你先說。」
「承讓了。」我大腦飛速地轉了起來,淡淡一笑,不緊不慢地說到︰「玉柳垂蔭。」
羊祜撫掌一笑,轉頭看向日月星︰「你讓人家先說,這下你可還好意思開口?」
日月星冷哼一聲,說道︰「綠陽春還。」
語落,羊祜便朗聲一笑道︰「春水綠波。」
日月星氣急道︰「你學我?」
「非也非也。」羊祜含笑道︰「七爺,這叫英雄所見略同。」
台下又是一片此起彼伏的笑聲浪潮。
杜予頁也不禁一笑,半晌,緩緩說道︰「一畦春韭。」
羊祜贊嘆一聲,卻話鋒一轉︰「不過,相比空劫夫人的玉柳垂蔭,還是稍遜三分。」
燕兒聞言,高興地抬頭笑望著我。
「公子謬贊了。」我微微欠身,緩緩說道︰「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還是杜公子的更勝一籌。」
台下一片贊嘆聲。
第四株是紅白綠三色菊。
第一個開口的是羊祜︰「玉蟹冰盤。」
音剛落,不甘落後的日月星便說道︰「綠衣紅裳。」
我看了一眼頷首靜立的杜予頁,便先開口說道︰「洛陽三王。」
杜予頁若有所思地踱了兩步,從容不迫道︰「谷雨蘆楓。」
羊祜贊嘆一聲,說道︰「洛陽王,谷雨花,三色牡丹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日月星嗤笑一聲︰「相比之下,你的玉蟹冰盤可少了一色。」
羊祜笑道︰「彼此彼此,你我半斤八兩。」
台下又是一片哄笑。
眾人歡樂的檔兒,一書童呈給芸輝一卷軸,四下霎時安靜了下來。
芸輝放下紙扇,展開卷軸,環顧眾人,朗聲說道︰「獲勝者,杜予頁公子。」
四下一片喝彩,我卻暗暗嘆息,諸位聖賢不給力啊。
「還有空劫夫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四下瞬時人聲迭起。
日月星冷聲道︰「獲勝者怎麼是兩位?」
芸輝手搖紙扇,笑道︰「杜予頁公子,空劫夫人,兩位才高八斗,難分伯仲,我家公子評定,兩位皆可勝出,每人黃金百兩,羊祜和日月星公子,每人白銀千兩。四位,我家公子有請。」
台下一時喧嘩叫好,有人高聲詢問下一項比賽是什麼獎金多少什麼什麼的。
在鼎沸的人聲中,我們一行人隨著書童走入高台北面的一座樓閣內,上了二樓。
一面金菊銀線繡面屏風橫在中間,隱約可見兩人臨窗而坐的身影。
書童朗聲道︰「公子,人到了。」
只見其中一身影站起,緩緩走出一美少年,施施然邀請我們落座。
透過面紗,眉目雖看得朦朧,我卻依然心一驚,不由自主地垂頭轉身,拉著燕兒趕緊坐下。
美少年款款坐下,聲音充滿磁性︰「在下王戎,字睿沖,遠自鄄城,今日有幸一睹諸位風采,敢問在座高姓大名?」
「羊祜。」
「日月星。」
「杜予頁。」
我定了定神,使聲音變得低沉些,緩緩說道︰「空劫夫人。」
王戎一聲輕笑,說道︰「羊公子的大名在下已有所耳聞,杜予頁倒有幾分像真名,不過,這日月星、空劫夫人,定是化名,不知大家能否坦誠相待,交個朋友?」
只听羊祜笑道︰「好說好說,那也得請王公子先坦誠相待啊。」
王戎疑聲道︰「何出此言?」
日月星搶白道︰「王公子真不自覺,你還有位不露面的朋友獨坐屏風後呢。」
王戎溫文爾雅道︰「這位朋友的確不便露面。」
杜予頁緩緩說道︰「那我等只好揣測臆斷了,這位不便露面的大人,可是風俗巡使。」
關于這風俗巡使,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魏晉南北朝時期正是我國民間歌謠盛行的時候,統治者非常注重民間歌謠的輿論作用,經常派遣身邊近侍作為風俗使者分巡天下,收集歌謠。
同時,皇帝還賦予他們一定的權利,可以根據歌謠風議對地方官進行監督甚至罷黜,嘖嘖嘖,簡直就是便衣欽差啊。
語落,屏風後的身影略略一頓,王戎倒是痛快地承認道︰「公子好眼力,還望諸位見諒。」
羊祜的聲音透出一股子玩味︰「好說好說,我們這邊也有一位不便露面的呢。」
眾人目光唰地一下齊齊射過來。
我神經不由一繃,暗暗不滿這家伙的多嘴,讓我躺著也中槍,卻只好沉聲道︰「奴家已為人婦,不便拋頭露面,諸位見諒。」
日月星冷冷道︰「既是以文會友自當坦誠相待,又何須顧忌那些個虛禮。」
羊祜笑道︰「小七,那你是否也該做個表率呢?」
日月星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靜默了半晌,緩緩說道︰「我是司馬樂兒,你們可以叫我小七。」
好個女扮男裝!
王戎贊嘆道︰「果真金帛不讓須眉,陰陽平分秋色!」
杜予頁儒雅笑道︰「諸位如此誠意,杜預必不相欺。」
羊祜撫掌一笑︰「好,杜予頁,杜預,如此一來,可只有夫人您了。」
小七的聲音緩和了一些,娓娓動听︰「听你聲音,應該是位少夫人,不知空劫公子是哪位?」
我琢磨著用詞,緩緩答道︰「良人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隱居者,不勞掛心。」
王戎不緊不慢地說到︰「夫人何不摘下面紗,此處並無他人,夫人大可放心。」
大可放心?
我心下一番嘀咕,要不是有你這個大禍患在,我倒是也想摘下頭紗,好好看看那兩人,也正好與杜預聚聚。
「難道是…」羊祜朗聲一笑︰「在座有夫人舊識?」
這只羊!哪壺不開提哪壺!
正當四下僵持,靜默尷尬之際,倒是杜預替我解了圍︰「既然夫人有不便之處,我們也不強人所難了。」
接下來幾句客套話後,書童將銀票呈了上來,送我們一行人出了閣樓。
我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了地。
幾人互相道別後,羊祜和小七帶著侍從離去,我拉著燕兒叫住了杜預,以攜帶重金恐遇劫匪為名,請得杜預送我一程。
行至無人的小巷,我讓燕兒先回了酒館。
掀開斗笠頭紗,我笑望著波瀾不驚的杜預,反而疑惑了︰「好友還真是我的貴人啊,難道你早猜出是我?」
杜預說一開始他也並沒有想到,是羊祜的一句舊識提醒了他,本以為我刻意回避,他便也就無心相認了。
他的雙眸閃過一絲睿智的光︰「如此看來,好友回避的舊識是另有其人了。」
我假裝隨意道︰「除了你還能有誰啊,好了好了,你的智謀留著造福百姓吧,我當時只是顧慮讓旁人知道我們認識罷了。」
杜預儒雅一笑︰「誰人想得到,聞名滄桑的空劫夫人,竟是個亭亭玉立的姑娘。」
「誰又想得到,你居然也會去湊熱鬧啊。」
「臨走前玩玩罷了,建議我到處逛逛多听多看的可正是你啊。」
我微微一驚︰「你要離開洛陽啊?」
杜預微微點頭︰「叔父傳信來叫我前往陳郡。」
我本想拉杜預去無字酒館喝一杯,給他送個行,但他說事情較急,馬車已在城門外候著,我也不好勉強。
他施施然行了一禮拜別︰「待我再來洛陽,第一件事必是去找好友,一醉方休。」
哎,過往不可追,未來不可期,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洛陽無故人。
我回以一禮,不舍道︰「珍重!」
「再會!」
望著杜預儒雅翩翩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我不由有些傷感。
好不容易交了個算得上的摯友,怎奈聚散匆匆。
回到無字酒館,我把銀票交給阿意,剛交代好,小高就告訴我劉伶請我去雅間。
今兒玩得過癮,倒差點忘了,聚會飲酒賞菊賦詩,怎會少了這個酒鬼騷客。
沒準竹林七賢都在!
果不其然,推門而入,只見劉伶、阮籍、嵇康、向秀圍坐著,四下筆墨繚亂,古琴焚香,酒意酣暢。
劉伶嘻嘻一笑︰「空劫夫人可讓我們久等了!」
我一驚,嗔道︰「你這酒鬼,說什麼混話。」
向秀靦腆一笑,露出兩個酒窩︰「姑娘不必過謙,我等已听燕兒說,姑娘以空劫夫人之名奪魁菊花大會題名賽,真是深藏不露啊。」
哎,這個小丫頭,嘴太快了,讓她先回酒館真是失策,失策,失策!
阮籍起身邀我坐下,劉伶調侃道︰「嗣宗,你該讓空劫夫人為我們引薦引薦空劫公子才是!」
我款款落座,挑眉一笑道︰「簡單。」
眾人靜靜含笑看著我,等我答案。
我捻起一只筷子,敲打著桌沿,合著節奏娓娓道來︰「天也空,地也空,人生、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東昇、東昇西墜為誰功;金也空,銀也空,死後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黃泉路上不相逢;權也空,名也空,轉眼黃郊土一封;酒也空,氣也空,世間浮華、世間浮華,世間浮華一陣風!」
嵇康面無表情地淡然道︰「好個空劫。」
向秀抿嘴笑道︰「能讓嵇康出口稱贊的人可不多啊。」
劉伶朗聲道︰「嘖嘖嘖,丫頭,想不到你竟與我們是同道中人啊!」
阮籍靜默不語,似笑非笑。
突然,隔壁傳來沉沉渾厚的聲音︰「天下無寒士,一庇俱歡顏。杯鍾千萬客,談笑情義間。」
眾人霎時安靜。
嵇康淡淡說道︰「巨源兄,既然來了,何不過來坐。」
不過一會了,推門走進一四十歲左右的男子,青衣便服,普通的面目,眉宇間卻透著一股器量,舉止卓然不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