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何出此言，我是姚遙。」
我本來就是姚遙，不是宿莽，這話絕對說的理直氣壯，無懈可擊。
「你從哪里來的？」柳軒緊握著拳逼近一步，雙目發出懾人的光，令我猛然回想起曹煜。
難道柳軒跟曹府有關聯？
難怪一個小酒館的掌櫃如此不看重錢，想來是有別的身份。
可若他是曹府的人，又為何自己來問我？通知了曹府來抓人豈不省事！
如果他不是曹府的人，難道是認識宿莽，當初才那麼輕易讓我留在了酒館，後面對我不聞不問卻是暗中探查，沒準我能從他口中得知有關宿莽的更多信息以及曹府的真相。
我竭力做出一番冥思苦想的表情，慢慢醞釀出失落之感︰「我忘了。」
「你忘了？」柳軒一把扳過我的肩，力透骨肉，滿臉驚疑。
「我忘了，我來酒館之前大病過一場，醒來就失憶了。」我不禁疼得蹙眉，擠出一副茫然的樣子︰「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你…認識我嗎？我到底是誰？」
柳軒半信半疑地一怔︰「你……」
「吱呀」一聲，阮籍推門走進，似笑非笑望著柳軒︰「柳掌櫃，昨兒說我有違禮法，今兒自個倒忘了。」
柳軒臉色一沉，之前的表情系數收起，眼神地復雜盯了我一眼，松開了手，扭頭看向阮籍，冷笑道︰「阮公子好清閑。」
「非也。」阮籍腳步生風地飄進來，立我身側，拽了我的手腕往外走︰「我忙著找姚遙姑娘呢，改日有空再找柳掌櫃。」
我避開柳軒針一樣的目光，隨著阮籍出了酒館。
一輛馬車在外候著，阮籍拉我進了車廂。
我不禁想到王勃所說︰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這是怎樣的悲涼，讓一個人如此不羈？
竹林七賢雖有濟世為民之志，怎奈魏晉相交之際時局動蕩，忠義之士大都不得善終，終日醉臥酒香不過是不得已的避世之舉。
「姚遙姑娘。」阮籍立在馬車外喚我下了車。
馬車停在一處山腰上，阮籍領了我從小路蜿蜒向上。
登山途中，阮籍也不言語，只是遇到稍險的陡坡便回身拉我一把。
反復幾次，阮籍索性一直拉著我登山，握著那溫軟的手，我不由臉紅心跳。
日漸西落，終于登至山頂，視野一片廣闊，群山綿延，千里東風，萬里無雲。
我看著身側玉樹臨風的阮籍，霞光在他精致的輪廓上流動，心跳漏了一拍。
「請問姑娘。」阮籍遠眺著群山︰「昨日所說寂寞沙洲冷是何意？」
寂寞沙洲冷？！我怎麼沒什麼印象︰「酒後戲言，公子莫當真。」
阮籍揚起嘴角，側頭望著我，一雙明眸深邃如星空︰「我倒覺得是酒後吐真言，蘇爺爺是哪位前輩？」
我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俊臉，咽了口唾沫，一首詞，說說又何妨︰「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阮籍佇立良久，靜默無語，只有風呼呼地吹，飄飄衣袂獵獵作響。
阮籍縴長的手指一指︰「那里。」
只見遠處山下一處斷壁，順著斷壁往西是一道深溝，北口朝黃河張開，南尾沒入層巒疊嶂之中。
「這是？」我迎著西斜的太陽，眺望著溝對岸，只見風雨剝侵的故壘與山嶺渾然交融，盡是一股森森然之氣。
阮籍眉宇間全無平日醉意，明眸皓齒，緩緩吐出兩個字︰「鴻溝。」
鴻溝？楚河漢界，古來兵家必爭之地！
想這戰場灑下了多少鮮血，累了多少白骨，難怪一股森然之氣。
那流傳千古的十面埋伏，四面楚歌，霸王別姬，烏江自刎，自是一段悲涼歷史。
哎，古今多少事，都付了笑談中。
一時感慨，想起李清照的絕句，不由嘆息一聲︰「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阮籍的雙目一閃而過凜冽的光，側臉的輪廓越發美輪美奐，只听含著笑意聲音說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
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他蒼涼的手。
阮籍轉過頭來，眼底的一片蒼涼淌過絲絲暖流︰「姚遙。」
他不再叫我姚遙姑娘！
我心中一喜，把頭靠在他的臂上，遠眺無限夕陽，默默不語。
陳子昂登幽州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相比這遺世獨立的淒涼，至少你們竹林七賢有彼此相伴。
「姚遙。」一聲呢喃響在耳畔，一只手環上腰來，我微微仰頭，只見那玉面緩緩靠近，一雙瞳仁剪秋水。
我不由斂聲屏氣，一顆心狂跳，剛閉上眼楮，就感到一片溫潤覆上唇。
我軟軟偎在他懷里，才發現他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文弱，感受著他隔衣傳來的體溫，听著他砰砰的心跳，嗅著他衣襟上淡淡的蘭草混著酒香，我恍惚間有了醉意。
我不屬于這個世界，卻愛上了這個時空的人。
甚至來不及去想，我會喜歡他是很久前就了解他的一生，可他又是為什麼？
暗自慶幸的是，據我所知，他一生有驚無險，終究平安，至此足矣。
阮籍握著我的手下了山，一路上頻頻回顧，滿目柔情。
行至山腰，馬車還在原處候著，我們回到酒館，已是星月初現。
我掃了大堂一眼，不見柳軒蹤影，阿意說掌櫃出去了也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想到今天下午他異常的舉動，這里面必有文章。
原來我還想順藤模瓜弄清楚宿莽的事情，可是現在，我不再有興致。
我不是宿莽，好不容易逃出曹府，何苦自己找不自在，一個丫頭而已，掀不起什麼風浪。
倒是柳軒那種目光，總讓我覺得有些不安，我還是盡快另尋他處，省的招惹麻煩上身。
一夜輾轉反側，睡得並不安穩。
早早起了坐在大堂里，等著阮籍過來，好知會他我離開無字酒館的打算。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聲音悲喜莫辨，只見一凜凜身姿立在大堂內看著碑文，僅是背影已氣宇軒昂。身後跟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五官俊朗，鬢若刀裁，頭戴束發嵌寶紫金冠，身著石青起花錦緞，小小年紀便流露出風流韻致。
這孩子必然不是那男子的跟班，難道那男子是這孩子的跟班？
我一時拿不準兩人的身份。
只見那男子緩緩轉過身，面若秋月，唇如薄翼，一雙明眸射寒星，兩道眉間的威風萬夫難敵。
「客官，需要什麼？」小二迎上去，將男子請到臨窗的位子，那孩子淡然自若地緊隨著坐下。
「一壺竹酒。」男子舉止若風卻有難掩的貴氣。「幾碟涼菜，看著安排就是。」
「好 。」小二笑著忙不迭點頭︰「客官稍候。」
那孩子是個美男胚子啊！
也許是感覺到了我虎視眈眈的目光，孩子猛然側過頭，一雙電眼凜冽如刀。
偷窺敗露，我心虛地笑著沖他招了招手，一臉討好地偽裝成溫柔善良的姐姐。
可那孩子依舊面不改色地盯著我，白費我一番表情。
男子感覺到孩子的不對勁，順著目光望向我，兩人眉眼有絲相似。
感情是兩兄弟啊！
在四道刀光劍影般的目光的注視下，我笑容不由尷尬地僵在臉上。
男子倏忽一笑，側頭對那男孩說了什麼，恰逢小二端上酒菜，那孩子刮了我一眼，一聲不響地收回了目光。
我瞬時松口氣，感覺架在脖子上的劍收了去。
小鬼頭哪來這麼強的氣場！難道他也吃了惡魔果實？
「小二。」男子的嗓音富有磁性，略微暗沉，擲地有聲︰「牆上碑文出自何處？」
小二歉然一笑︰「小的不知。」
一直緘默的孩子突然發難，目射寒光，一針見血︰「那你們從何而得？」
「這個，也不知。」小二臉上懼意初現︰「小的不過是個跑堂的，這事的確不知。」
男子神情淡然卻不怒自威︰「叫你們掌櫃過來。」
小二不禁有些怯怯起來︰「掌櫃出去了……」
男子也不再言語，男孩示意小二下去，小二立馬腳底抹油閃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兩位爺合著來找碴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本就不想惹麻煩，更何況我現在已打算離開這家酒館，這種來者不善的人物我能避就避。
爛攤子丟給柳軒雖然有點不厚道，可這柳軒也不見得是善類。
百無聊賴地左等右等仍不見阮籍身影。
望著店門發愣的當兒，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門腳邊。
正是前些時候出現在門口又溜掉的孩子，我連忙起身走去，那孩子沒有再溜掉，一雙水靈的眼楮望著我行至他面前。
「小弟弟，你是餓了嗎？」。我撐著膝蓋正欲蹲下來，他就轉身跑了，我連忙尋著他的小小身影追去。
卻被一位正要進入酒館的少年拉住了︰「喂，姑娘！」
我追尋著小孩漸行漸遠的背影，余光掃過少年急道︰「干什麼？」
少年粲然一笑︰「那詩…」
「哎呀！我沒空跟你說這個！」我猛力一甩，掙開了少年的手。
還好小孩沒跟丟，我快步沖過去。
眼看著要追上，他七拐八拐跑進一條狹窄的長巷。
我頓時有些警覺，這種杳無人跡又小又窄的空間讓我心里發毛。
按捺著心中的不安，我緊跟著穿過長巷，到了一處普通的小宅院。
那孩子站在一虛掩的門前回望了我一眼，溜進門去。
這也忒詭異了！
理智告訴我不要跟去。
可是好奇心又驅使我去一探究竟。
我謹慎地靠近院門，輕手輕腳地潛進去。
四下已沒有小孩的蹤影，只有一間房的門半開著。
躡手躡腳靠著屋牆模索過去，躬身從半開的房門探頭進去，只見眼前一襲黑緞錦衣，綴著一塊雕工細致的美玉。
一只冰涼手捂住我的嘴，後頸被人一拎，轉瞬拖進了屋內。
屋內一片昏暗，窗戶等透光的地方都被簾子遮得嚴嚴實實。
我的眼楮一時反應不過來，好一會眼前人的輪廓的漸漸清晰，一張英氣的臉，一雙懾人的眼，還有擒在我後頸上的冰涼的手。
我不由打了個冷戰，腸子都悔青了。
「你不亂叫，我就松開你。」曹煜的聲音是不同以往的清寧，雙眼也沒有了那種戾氣。
我忙不迭點頭。
曹煜的手勁漸漸減少，我暗暗卯足了勁，只等他松開手，我就喊得震天響。
忽然曹煜身子一緊，復又捂死了我的嘴，拎著我飛奔進內屋，往床榻上一撲，床板倏忽一轉，把我們遮蓋在了床下的隔間。
嚇我一跳，這床榻居然有機關，要不是曹煜的手捂得緊，我必然大呼出聲。
跟電視里看過的如出一撤，可是床下藏身的空間一點也不寬敞，一只手被我自己壓住了，另一只手夾在我和曹煜之間，被曹煜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忽覺捂在嘴上的手一緊，我頓時無法呼吸。
輕輕地腳步聲傳來，在屋內轉了個遍，又傳來翻箱倒櫃的聲音。
「不在這里。」一個壓低的男聲。
「走。」另一個略微沙啞的男聲。
緊接著腳步急促地響了幾聲便沒了動靜。
曹煜一動不動，氣息微弱，輕輕地飄到我的發鬢上。
那只手依然捂得我無法呼吸，我心跳一陣加速，缺氧令我有些暈眩，再捂下去我就窒息了！
逮到他一丁點肉就往死里掐，嘴上的手終于一松，有了新鮮的空氣。
壓低的聲音沉沉地在耳邊響起︰「用腦子想想，如果不是大哥故意放你出來，你有那麼容易逃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