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不停蹄地趕了一天一夜,終于到了鄄城。
是夜,我蒙了面,靠近曹府,觀察往來巡視的侍衛,伺機翻入了院內,落地悄然無聲。
以樹叢做遮掩,我小心地沿著牆走著。
一溫婉莊重的女聲傳來︰「煜兒。」
我連忙蹲下,從山石的間隙里望去。
只見不遠處的亭子里,有四個身影。
「娘。」曹煜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
「晚上寒,別在這兒吹風了。」
「沒事的,娘,我想坐會。」
「傻孩子,回屋子暖和暖和,身子要緊。惠兒,去推車過來。」
惠兒應了一聲匆匆走了。
「娘。」
女子輕嘆了一聲︰「我的兒,你還這麼小,以後要怎麼辦?」
「娘,我有惠兒呢。」
女子又長長地嘆了口氣︰「娘只有你和你哥兩個孩子,你哥卻死得那麼早,而今只剩下你,娘不奢望什麼,只期盼你平平安安。姐姐死後,侯爺雖然將我扶了正,但以後曹府終究會是曹鉞執家,我們娘兩不見得能過的比現在好……」
「娘!大哥待人很好的。」
「傻孩子,你們雖同父,但畢竟不同母。你大哥雖然早早沒了母親,可身後娘家瑯琊王氏的勢力,卻是擺那兒的。所幸你哥倒很爭氣,深得侯爺喜歡,娘就指望著你哥了,不想……不想……你哥到底是被除去了,如今,你又被害了。」
「娘!您在說什麼呢!」
「娘只想給你弄張護身符,可那些個名門望族的閨秀你卻一個不要,娶了那麼個丫頭,她能幫你什麼?你還想娶她做正妻!若不是侯爺不同意,只準你納了妾,你還讓不讓娘活了?」
「娘,孩兒無心逾越,娘若真想孩兒平平安安,請勿再多言。孩兒有惠兒,此生舉案齊眉,足矣。也望娘能放寬了心,與爹白頭偕老,別再為兒子的事操心。」
女子不再說話,抹了抹淚站起了身。
一個男子走進亭子,行了禮︰「三爺,少夫人推了車過來在亭下候著,讓小的來接三爺。」
「娘,孩兒先告辭了。」曹煜向男子點了點頭,男子立刻走近蹲下,背起曹煜出了亭子。
亭子里只剩下兩個窈窕的身影,靜靜佇立。
「夫人,晚風大,回了吧。」侍女上前一步柔聲道。
女子不再說話,轉身扶著侍女的手離開了亭子。
我遙望著空空如也的亭子,一時驚疑不定。
曹煜,腿廢了?
惠兒嫁給了曹煜?
這些著實是我沒有料到的,不由心亂如麻,拿不準是否還要按原計劃去做。
思忖一番,趕在他們之前,我潛入了曹煜的房間,躲在內屋的屏風後。
「惠兒,今晚我也不看書了,你早點歇息去吧。」曹煜的聲音在屋外響起。
「好吧。有事讓人來叫我。」惠兒輕輕地應了聲,腳步聲漸漸遠去。
悉悉索索的聲音後,輪椅進了屋子。
「下去吧。」
「是。」隨即傳來「咯吱」的關門聲。
透過屏風的間隙,我瞄了眼屋內,只見曹煜一人坐在桌前,倒了兩杯茶。
我從屏風走出,解開面紗,曹煜一雙戾氣的眼楮飄過來,微微一怔︰「是你。」
「你以為是誰?」
曹煜的戾氣緩緩散去,笑道︰「我只道有人潛進來,沒料到是你。」
我也沒料到,我會再回到這里來。
我徑直走到曹煜對面坐下。
「嫂子為何事而來?」
「誰是你嫂子。」我不禁郁悶︰「你亂喊什麼。」
曹煜笑道︰「不管是看在我二哥的份上,還是看在惠兒的份上,叫你一聲嫂子都無可厚非。」
說到惠兒,我心不由一沉,盯著曹煜︰「你為什麼娶惠兒?」
「你以為呢?」曹煜漫不經心地喝了口茶。
「我可不信什麼舉案齊眉的鬼話。」我冷笑一聲︰「你到底是什麼目的?」
曹煜似笑非笑地看過來︰「嫂子果然是過來人。」
「你什麼意思?」
「嫂子真是健忘,不過一年就不記得發生在這間房里的事情了。」
發生在這間房子里的事?
我四下掃了一眼,看到床榻,曾經曹煜把我丟到榻的情景浮現出來,耳根不由一熱。
原來如此。
「我一直挺奇怪,為什麼你當時不叫救命叫救火?」曹煜一臉坦蕩地看著我。
哪壺不開提哪壺!
臉上不由發燙,小聲道︰「我們老師說過,遇到危險的時候,不要叫救命,叫救火才有人來救你。」
「這是何道理?」
「叫救命別人不敢來啊,叫救火才會趕過來,笨死了,我當時可一听就懂了。」
曹煜一愣,仰頭大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曹煜,發現他不像以前那樣討厭了︰「你為什麼要以這種方式保護惠兒?可別告訴我因為愛。」
「為什麼不可以。」曹煜冷笑道︰「嫂子以為所有人都你一樣絕情。」
我暗暗咬牙切齒了一番,恨恨道︰「就算宿莽欠了你二哥什麼,那也是宿莽跟你二哥之間的事情,你少打著你二哥的招牌找我碴,我可不欠你,要說起來,你還欠我一條命,你應該叫我一聲恩人。」
曹煜的眼底閃過一絲模糊的悸動,目光落在膝上。
我遲疑道︰「你的腿……」
曹煜淡淡一笑︰「不礙事。」
我看著曹煜不再戾氣縱橫的眼楮,總覺得他和以前有些大不一樣的地方了。
「你今天到底來做什麼的?」
「來跟你求證一件事。」其實我想問,曹府失竊的東西到底是不是聖旨,但轉念一想,曹煜只字未提有關那東西的事,我又何必找不自在?
曹煜戲謔地笑道︰「你還真敢來。」
我撇了撇嘴︰「有什麼不敢。我問你,小寶是不是你派人帶走的?」
曹煜點了點頭,目光銳利起來︰「就為這個?」
「嗯。」此地不宜久留,我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不等曹煜多言,我推開窗躍進院子里,模索著找到惠兒的房間,听了好一會,等到只剩下惠兒一人的時候,我打開窗子躍入房內。
「什麼人?」惠兒掀開床簾坐起。
「惠兒。」我解下面紗走過去。
「宿莽?」惠兒驚疑不定起身拉我坐在床榻上︰「你怎麼回來了?」
「惠兒,門主派我來拿東西。」我小心地觀察著惠兒的表情。
惠兒的眼底閃過一絲驚慌︰「你,記憶恢復了?」
我點了點頭︰「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惠兒內疚地看著我︰「對不起,我不能讓東西落到司馬氏手中。我,他,小莽,我給你說個故事吧。
小時候,四下戰亂,民不聊生,一對夫妻,帶著他們七歲的女兒遷徙,在路上遇到敵國的逃兵。
夫妻雙雙遇害,在小女孩命懸一線的時候,一只利箭射穿了敵兵的喉嚨,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挎著弓箭,騎著馬踏到小女孩面前,向她伸出了援手。
一路上,小女孩因為失去父母痛哭不已,男孩沒有只言片語安慰,但卻把小女孩帶在身邊,變著法逗小女孩開心。
今天給她捉蝶,明天給她捉魚,後天帶她去看山花滿地。
女孩以為,她此生只跟隨這個男孩了,可後來軍營被突襲,混戰中,女孩被一個士兵救出,逃到了城里。
不久士兵因傷過重身亡,女孩被三生門收留,本以為此生不復相見,誰知上天顧眷…」
女孩不必說自是惠兒了,那男孩…我不禁訝然道︰「那個男孩,是曹煜?那曹煜知道嗎?」。
惠兒一臉戚然地望著我點了點頭。
原來剛入曹府的時候,惠兒並沒有認出他,他也不知道惠兒。
所以惠兒得知宿莽為了曹邑要背叛門主時,惠兒仍是向著三生門的。
伺機竊取了東西並用假的頂替,正要離開時惠兒發現曹鉞與人密談,似乎針對曹邑有陰謀,惠兒不放心宿莽一人留在曹府,所以遲遲沒有回去復命。
誰知惠兒無意中看到曹煜左臂上的胎記,才知道他是當年的那個男孩。
悲喜交加之余進退兩難。
直到那天曹邑被害,掉包也被曹府發現,四下戒嚴,宿莽又被抓,惠兒只有按兵不動。
所幸宿莽還是被放了出來,可是卻失憶了,惠兒便順水推舟,隱瞞了宿莽。
惠兒目含微淚道︰「本以為你能擯棄一切重新活著,可曹府依然咬著你不放。」
我心下一暖,握住她的手︰「惠兒。」
「後來,曹煜受了重傷回來,總算撿回了條命,我怕來不及,我真的怕,此生就這樣錯過,便找到曹煜相認,告訴他曹邑之死的內幕,告訴他你沒有拿走東西。」
「曹煜知道東西在你這里?」
惠兒淒笑著搖了搖頭︰「我騙了他,說東西被曹鉞藏了,他信了。」
「為什麼這樣做?」
「只有讓東西下落不明,促使司馬氏和曹氏相爭,才能讓曹鉞無暇顧及曹煜,讓他得以保全!」惠兒的眼中泛著點點淚光,目光卻很堅定︰「所以…宿莽,對不起,也代我向門主說聲對不起,你不能拿走它,我不能讓它落入司馬手中。」
我不禁憐憫眼前這個為愛費勁心思的女子,柔聲道︰「三生門不會把東西交給司馬氏的。」
惠兒詫異地看著我︰「門主說的?」
「嗯。她親口說的,她的目的是清君側,保聖主。」
惠兒頷首靜默不語。
「惠兒,我需要它去要挾司馬懿放人…惠兒,你相信我,東西絕對不會落入司馬氏手中。」
惠兒望了望我,目光有所動容,隨即低頭躊躇良久,緩緩問道︰「宿莽,真正的愛,是經得起背叛的,還是經不起背叛的?」
我一怔,忖度著她指的是曹煜還是寒生。
心下不禁淒涼。
如果惠兒幫我,惠兒就負了曹煜,我卻負了惠兒;如果惠兒不幫我,也許她與曹煜能一直走下去,而我卻負了無字酒館所有的人。
終究,難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