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然成風 第三十話 院落吹香

作者 ︰

我大喝一聲︰「雪雁!」

利劍凌空一頓,少女抬頭看向我,竟是一臉沉靜.

沉靜得如此陌生。

地上的男子扭過頭來,嘴角一抹血跡,狼狽卻難掩靈氣,眉宇間閃過驚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我從大石後走出,移開雪雁的劍鋒,看了地上的男子一眼道︰「阮公子受驚了。」

阮咸笑了笑,抹掉嘴角的血絲站起身,揮掉身上的枝葉,散漫地笑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我看著雪雁,目光冰冷,痛心道︰「枉我那麼信任你。」

她緩緩垂下劍,雙眸幽深,細細的聲音反問道︰「那現在你是不再相信我了?」

我心中不由一動,遲疑道︰「那要看你怎麼解釋了。」

雪雁輕笑了兩聲道︰「是了,若你還相信我,又怎會跟到這里。暗暗監視我定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突覺嘴里一片苦澀,啞聲道︰「因為你瞞了我太多事情。」

她默默不語地看著我,四下靜得人心不安。

夜風闖堂而過,吹得三人衣袂獵獵作響。

雪雁突然舉劍刺向阮咸,我措手不及,只听阮咸一聲悶哼,劍端直直沒入胸口。

我大驚之下猛力一掌打在雪雁右肩,逼得她連退數步,染血的劍掉落在地。

她蹙眉看著我。

我怒目看著她︰「你要麼和盤托出,要麼滾回蘭陵侯府!」

她捂著右肩的手猛然指向阮咸,厲聲道︰「他就是三生門門主…」

「雪雁姑娘,我想你是對在下有些誤會!」阮咸面色蒼白,一手捂著胸口,踉蹌了幾步,一手撐在梧桐樹桿上。

「夠了。」我撿起地上的劍遞給她,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走吧,從今往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她側過頭笑了笑,一把接過劍,舉步離去。

與我擦肩而過時,她略略一駐足,哽咽道︰「師父,這是我最後一次這麼叫你,後會無期。」

腳步踏著落葉發出清脆的聲響,窈窕的身姿漸漸消失在簌簌的夜風中,落葉翻飛,如蝶隕落。

原來,不管愛與不愛,背叛都這麼的不可原諒。

破碎的信任那鋒利的稜角,足以劃破所有溫情的遐想,斬斷過往和未來。

是這份情誼太過不堪一擊,還是關系越親密傷害越深刻?

真是,多事之秋?

徒然地覺得有些累,什麼也不願再尋思。

扶著阮咸回到房里,連忙做了簡單的傷口處理和上藥包扎,立刻去請了大夫過來。

折騰一晚上,血總算是止住了。

送走大夫,照顧阮咸躺下休息,再去煎好藥,已是夜盡天明。

我一手端了藥,一手輕輕推了推睡得沉的阮咸道︰「起來吃藥了!」

阮咸緩緩睜開眼,應了聲,翻身欲起,卻又低哼一聲倒回榻上,眉頭緊蹙。

我連忙說道︰「算了,你別動。」

我用勺子舀了湯藥送到阮咸嘴邊。

他看了眼藥勺,轉眼愣愣地看著我。

我不由戲謔道︰「怎麼?縱情越禮的阮咸還顧慮什麼男女授受不親?」

他朗目一笑,低聲道︰「仲容能得姑娘如此厚待,三生有幸。」

少廢話!

「言重了,不過舉手之勞而已。」我耐著性子笑道︰「張嘴。」

「吱呀」一聲,一襲白衣推門而入。

我手不由地一抖,險些撒了湯藥。

阮咸輕聲喚道︰「叔父。」

阮籍掃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阮咸,面不改色地看了看我道︰「勞煩姚遙姑娘了,接下來交由在下就可以了。」

我放下藥碗起身,向阮咸告別︰「昨晚之事還望公子不要追究,好生修養,姚遙過幾日再來拜訪。」

阮咸一雙星目脈脈地看著我,含笑點了點頭。

我目不斜視,咬牙忍住了不去看身側的那襲白衣,頭也不回地走出宅院。

一步踏出院門,終是忍不住回頭看去。

靜靜的院落里,並未見到期望中追出來的身影。

如是,甚好。

心下千頭萬緒亂作一團,舉步離去。

回到無字酒館,往床上一栽,沉沉地睡了一覺。

下午阿意來敲門,見我睡眼惺忪便要告退。

我告訴他無妨,請了他進屋坐。

得知他是來听故事的,我心下嘆了口氣。

剛講完前面部分的木石前盟,便開始哈欠連天。

阿意垂目頷首,默默不語。

我一時看不清他的神情,又困得腦袋暈乎乎的,只好撐著眼皮繼續講下去。

「姚遙姑娘。」阿意抬起眼,是看不明了的清亮,若有所思道︰「今兒先听到這吧。」

我忙不迭點了點頭。

送走阿意,立馬倒回床上補了一覺。

醒來才驚覺,自己好像已經把木石前盟告訴阿意了。

罷了罷了,各人有各人的選擇。

不知不覺間,我竟也差點犯了與王愷同樣的錯誤,自以為幫別人安排的是最好的。

實則,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若燕兒對阿意有情,阿意也對燕兒有意…那麼…呃,反正我是接受不了啊!!

哎,當不知道算了,自求多福吧。

過了兩日,酒館里充滿了節日的氣味。

短工都回家去了,為數不多的幾個長工留下。

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地吃過團圓飯,飯後上了太師餅。

其實也就是月餅。

一群人對月飲酒,游樂暢談,好不愜意。

我用食盒裝了些月餅來到城郊的小樹林里。

此時歸夢闌,立在梧桐井。

天秋月又滿,城闕夜千重

阮咸一襲青衣坐在梧桐樹下的石桌前,一壺酒幾碟小菜。

如畫的少年側目一笑︰「剛還感嘆,入室許清風,對飲唯明月。姑娘來得真是時候。」

我一把奪下阮咸手中的酒杯,食盒往桌上一頓,蹙眉道︰「你傷好了?」

「已無大礙。」語畢,他側頭掩嘴咳嗽了兩聲。

我不由薄怒道︰「還要不要命了?有傷還坐這兒吹風喝酒?來,扶你回屋去。」

他接過我伸去的手卻不起身,仰頭一笑道︰「如此月色怎能錯過?」

朗朗月色下,晚風中翩翩青衣,猶如墨畫的玉面,清美到令人嘆息。

我移了目光,冷然道︰「月色以後有的是,命卻只有一條。」

他手腕微微一用力,順勢將我拉下,一指伸來輕點我眉心,笑道︰「月色雖長有,卻不見得還有佳人相伴,若得紅顏展眉,何妨舍命相陪。」

這,這話什麼意思?

我臉不由一紅,倏忽直起身子一把拂開他的手回道︰「公子說笑了。」

他始料不及,被拂開的手牽動了傷口,不由得眉頭緊蹙,咬牙倒吸了口冷氣,一手虛捂住心口。

我連忙俯身去查看他的情況,尷尬地問道︰「你怎麼樣?」

他抬起頭來,雙眸明澈,俊朗而微微蒼白的面容扯出一絲笑,因疼痛而略微沙啞的聲音回答道︰「無妨。」

我一時愧疚萬分,只好訕訕道︰「今兒來特有事請教,我扶公子回屋說吧。」

許是剛那一掙疼得厲害,他沒再多言。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沒話找話,問他怎麼不是住阮府,而是在這個什麼歸夢闌。

他說這里清靜自得,萬般皆可隨性而為,所以時常來這小住。

扶了他在堂屋里坐定,確認他沒事,我便切入主題。

此行是想問清楚,雪雁究竟是怎麼盯上阮咸的。

但關于雪雁的事情,阮咸卻也不清楚是怎麼搞的。

莫名其妙地,雪雁一口咬定他是三生門門主,威脅他交出東西,以至于大打出手,他招架不住被踹了出來。

從那晚上看來,雪雁的修為早已不是當年在我教導下的那個半調子。

這一刻,心頓時涼了半截。

她這般不錯的身手,卻在與面具交手的時候被一招放倒,顯然是假裝的。

用意,不過是想在一旁探查情況。

可是,三生門門主已經死了,如那晚的面具所說,她的名字應該是寒櫻。

那雪雁為什麼還會找三生門要東西?

難道另立了新的門主?

可曹府把三生門一網打盡了啊,東西不該在曹府嗎?

不,還漏了一個人!

我驚得回過神,卻看到一雙星月般的眸子,笑意淺淺。

我別過頭站起身行了一禮道︰「打擾了。」

「姑娘留步。」

我正了正心神,問他還有何事。

他說他新作一曲,還未取名,我既然來了且听他一曲給些建議。

我說他身上有傷,還是好生修養。

他淡然說道︰「無礙。」

我拿捏出歉然的笑意說道︰「承蒙公子錯看,小女子不懂音律,不敢妄斷!」

語落,我轉念一驚。

上次才跟嵇康求廣陵散來著,這幾日劉伶跟他談得歡,要是被他知道了去,我這謊不是撒得太沒水準了。

他淡然笑道︰「無妨,姑娘能听一曲便可。」

還好他不知,不然還真打自己嘴巴了。

話已至此,我只好硬著頭皮隨他進了偏堂。

他從琴架上取下一把古琴,置于案上,在榻上盤膝坐下。

我打量了一下那把琴,不論從色澤材質還是從雕工上看,都不是凡物。

第一個音符,便是不遜于嵇康的絕響。

巨石奔崖指下生,玉琴彈出轉寥。

初疑噴涌含雷風,又似嗚咽流不通。

回湍曲瀨勢將盡,時復滴瀝平沙中。

我漸漸听得入了神,縹緲間听到一清朗的低聲如歌般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巫山流水長自聞,直似身入夢中听。

難怪後人嘆贊「憶昔阮公為此曲,能使仲容听不足」!

他輕輕扶住微顫的琴弦,低聲問道︰「如何?」

我險些月兌口而出的盛贊費了好大的勁才得以咽了回去。

拿捏出不懂的表情,我笑著吐出兩字道︰「好听。」

他問,取名三峽流泉如何。

我心下嘆了聲妙極,不禁月兌口道︰「三峽流泉幾千里,飛波走浪弦中起。一曲既罷復一彈,願似流泉鎮相續。」

他似笑非笑,溫和地戲謔道︰「早知姑娘自謙,如此這般還是不懂音律,敢問姑娘偏好八音中的哪個?」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琵琶。」

他明眸一閃,說他這兒正好有一把琵琶。

我一時激動,直叫他快拿出來。

他似笑非笑地起身,從內屋的櫥櫃里取出一琴盒來。

我連忙打開,一看卻傻了眼,遲疑道︰「這…這是什麼?」

他將那似琵琶非琵琶的琴拿了出來,笑道︰「這琵琶從西域傳來的,前兒才買來的,仲容不才,略作了整改。」

原來是被他給買了去!

我一愣,結結巴巴道︰「整改,你改,你把這琵琶,給改了?」

那我還怎麼拿它去彈奏曲子跟嵇康換廣陵散啊!

我發怔的檔兒,他已調好了音,施施然落座,縴縴玉指撫上細弦。

話說,這改過的琵琶,音色還不錯。

和著叩人心扉的琴聲,清朗的低聲淺吟道︰「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我猛然驚醒,抬眼卻看到一雙脈脈的明眸,心頭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他明眸皓齒,淺笑低唱︰「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我垂了目避開他的目光。

旦听琴聲間淺唱著︰「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鳳,鳳求凰?

這應該不是我會錯意吧。

可我們壓根沒見過幾次啊。

難道一見鐘情?還是我踢門闖入開罵那會?

這不扯淡嗎!

又不是拍青春偶像劇,哪個士族子弟不愛溫良賢淑的美姑。

縱然宿莽的這副皮囊美,卻算不上絕色,更何況身份還是個酒館里的丫頭。

終究是書香門第出來的男子,再怎麼放浪不羈,也不可能對一個初見時惡言相向的酒館女子一見鐘情啊。

想不清楚理還亂,我有些坐立不安了。

扣人心扉的琴聲卻還不斷地流淌而出,亂人心緒。

略微低沉的嗓音如歌如訴︰「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與飛兮,使我淪亡。」

語落,琴消,余音繞梁。

這番盛情雖是突如其來,但卻浪漫得不得了啊,更何況對方是這等容顏才情!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小女子我不是得道高僧也不是柳下惠,哪能一點不動心。

可是,自從在阮籍那栽過一跟頭之後,對這種負了盛名又放浪不羈的才子,我是真打心底里防備了。

捫心自問,我何德何能啊?

是因為從雪雁劍下救過他?

還是在酒館罵過他,這會子先偷了人心去再甩了作報復?

不會吧,人家怎麼的也是竹林七賢,我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嗎?

啊啊,混亂的大腦怎麼想,都不知道究竟事出何因。

但我也不是初到貴地的痴人了。

這種莫名其妙的艷遇,小女子無福消受,怎麼可能在同一個錯誤上栽兩次!

我定了定心神,起身行禮告退︰「阮公子好生修養,姚遙改日再拜訪。」

他低低地應了一聲,緩緩起身,放了琴,跟著我出了院落。

行至院門,我停步回身道︰「公子留步。」

他淡然道︰「天色已晚,不安全,我送姑娘回酒館。」

你一羸弱病人送我一練家子?

路上要真遇什麼事,飛檐走壁撒腿跑還是挺快的,我顧全自己估計問題不大,還要兼顧你那才是不省心!

我客氣地謝絕道︰「不必了,阮公子好生修養就是。」

「明日你來嗎?」。

我遲疑了一會,含糊道︰「大概不得空。」

他低低應了一聲,道︰「無妨,我等你。」

我心下微微一震,訕訕地笑了笑,側了頭說︰「公子請回吧。」

他微微移了一小步踏近,低聲道︰「我與叔父不同。」

「啊?」我不明所以地抬頭看向他。

他明眸清澈脈脈柔和,低聲道︰「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我娶你做正妻如何?」

這,這話從何說起?

他是如何知道我與阮籍的事情?

劉伶說的?

阮籍說的?

若是阮籍說的,那這也是他授意的嗎?

這是什麼意思?

心神巨震之際,思路全斷了。

一股莫名的郁氣堵住心口,手指不由地抖了一下。

夜風吹得樹林簌簌作響,落葉飄過庭院,高高的夜空上薄雲飄過,惹得地上傾灑的月光時暗時明。

少年從翩翩衣袂中伸出縴長的手指,冰涼的玉指不輕不重地捏住我下巴微微抬起,那高挑的身姿臨風而立,恬淡安寧,為人潔白皙,眉如水墨畫,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我不由得看傻了。

直到他那如玉的鼻尖踫到我鼻子上,我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本能地一掌推去又猛然記起他那有傷,抬起的手滯在半空中。

我迅速連退三四步,拉開了距離,撇了頭避開他魅惑的目光。

這阮咸還真是太出乎我意料了。

莫不說士族子弟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落了氣度,單是那骨子里的驕傲,便絕不會允許他們對區區一個女子放低身份。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心下亂得很,我不敢再多看他一眼,提步離去。

身後傳來飄渺如夢的聲音︰「關于雪雁,剛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今兒太晚了,等姑娘下次來再細說吧。」

~~~~~~~~~~~~~~~~~~~~~~~~今天的提前更了~~~~~~~~~~~~~~~~~~~這里說明一下,上一話中提到的阮籍的《大人先生傳》,據考證是作于公元257年,在小說里作者提前援用了,為避免誤導童鞋們,在這里說明一下啊~~~~~~~~~~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魏然成風最新章節 | 魏然成風全文閱讀 | 魏然成風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