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韻簡樸的榻上躺著一虛弱的中年男子,細細看去,男子的五官長得頗為雅致,或是因為病情的緣故,平日清冠絕倫的臉龐在此時看來顯得有些蒼白而毫無血色——
「咳……」男子輕咳兩下,伸出手掌輕輕捂住自己的雙唇。好不容易待到平息下來,他的指尖竟流瀉出幾縷紅色的黏稠液體。
「師父……」榻邊跪著的絕麗女子看到這一幕,心不由得顫動幾下,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驀地掠上心頭。
榻上的男子強忍住身子傳來的劇烈不適,嘴角帶著平和的微笑,溫柔地看著榻邊長跪的女子。
「悠悠,為師應是大限將至,然尚有一事放心不下,故而……」
話未說完,男子再次劇烈咳嗽起來,每咳一下,他的嘴角便蔓延出朵朵觸目驚心的嫣紅。
「師父……」這時,榻邊的女子再也抑制不住心底強烈的驚惶,傾身向前,如水的眼眸不自覺露出痛苦之色,黑色的瞳孔里只剩下榻上男子的倒影。
「故而有一事想要托付與你。」男子氣息惙然,聲音也愈發幽微。
「不會的,師父,你一定會好起來的。」女子拼命搖著頭,剪水的雙眸漸漸蒙上一層水霧。
師父可是無所不能的神醫啊,他既然可以醫得了天下人,又怎麼可能醫不了他自己?
「悠悠……」男子看著眼前驚慌無措的秀麗女子,無奈地嘆了口氣,伸出修長的指尖顫抖著欲撫上對方的頭頂,但就在相距不到幾公分時,他渾身的力氣像是被突然抽走般,伸出的手就此筆直垂下。
「師父……」低垂的目光瞥見男子垂下的手臂,女子驚慌不已,失聲急喚,瑤華般的臉頰上彌漫下大片水澤。
听到榻邊之人的叫喚,男子的睫毛微微顫抖,勉強扯出一抹笑容但卻虛若游絲。
「悠悠……你若能替師父好生照顧他,師父即使去了……也能安心了。」
「師父,我會替你好好照顧他的……師父,你不要離開悠悠。」伸手環住榻上奄奄一息的清雅男子,女子垂淚漣漣,泣不成聲。
「傻丫頭……」男子低頭看著哭倒在自己懷中的女子,莫奈地輕嘆幾下。
抬起頭,男子望著窗外的湛藍天空,嘴角掛著釋然的微笑,終是緩緩闔上了雙眼,結束了自己並不漫長的一生。
榻邊的女子哭了許久,待到她隱隱感覺自己頭頂上再沒了溫熱的氣息,她驟地放開緊緊環住的男子,臉色煞白,貝齒死死地嚙著下唇,徐徐抬起頭來。
為何師父的身子開始漸漸冰冷?為何師父已沒了氣息?難道……師父……走了?
「師父……」女子的雙眸剎那間有些空洞,似乎還未從這個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中回過神來。
「你就這麼走了,留下悠悠一人該如何是好?」女子輕喃,迷茫的眼眶布滿淚痕,眼中的淚水怎麼也止不住地往下淌。那些碎落的清淚就這麼一點一滴地落在男子雪白的衣衫上,暈染著一圈又一圈水花的波紋。
「悠悠都沒來得及告訴師父悠悠的心意,師父怎麼就先一步離開悠悠了?」
對她而言,師父是這世上最重要的存在,倘若師父都沒了,那她一人獨活又有何意義?生若不能相伴,那死總可以相隨吧?
一想到此,女子的嘴角揚起一抹近乎苦澀的微笑,只見她霍地伸出右手,狠狠地往自己天靈蓋擊去,然就在那一剎那,儒雅男子的聲音霍然出現在她的耳畔。
「你若能替師父好生照顧他,師父即使去了……也能安心了。」
女子愣愣地直起身子,自榻邊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師父啊師父,你為何要悠悠允諾你這樣的事情?」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師父心中最特殊的存在。最初的她不知是何緣由,然在今日,她終究知曉了一切。
她不是未曾嘗試過通過佔卜他的命數而窺探因果,但不知為何,每每她想這麼做時,她的周圍總會出現一些異象干擾她的卦象,久而久之,她,也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但今夜,她卻不得不再次這麼做。
閉上雙眼,女子嫻熟地並攏中食二指,將其余三指微曲,朝著天際劃了個符。
不消片刻,女子的眼前浮現一片詭秘莫測的蒼穹,在這廣袤的茫茫浩宇中,女子的眼神停留在某個未知的方向。
原來……竟是這樣!
女子大駭,晶瑩的臉龐一下子血色全無,裊娜縴弱的肩膀因為突然發現的真相而不由得顫栗起來。
三十?原來他的命格只有三十陽壽?
師父,你真是給悠悠出了個天大的難題呵。
「悠悠,師父相信你一定可以,因為你是師父見過最好的陰陽師。」
耳邊突然回蕩著遙遠而熟悉的男子嗓音。
女子蛾眉緊蹙,俯首凝思。
師父既說她是數百年難預的陰陽師,那她是不是可以嘗試……改變他人的命盤?
想到這里,女子不由得抬頭,看著星芒萬丈的陣局,試圖尋找著可突破之處。
她不能隨意改動天樞,一旦天樞有變,那星陣的主人也會為此喪命。可是如果任由星辰沿著原有的軌跡運轉,那他豈不只有三十陽壽?倘若如此,那她又該如何完成師父臨終所托之事?
就在女子雙眉緊蹙時,她突然注意到一顆璀璨的小星在三垣之間正以極細微的方式向某個方向游走。如果她沒算錯,此星穿過天市垣,繞道太微垣上相之星後,它最終的歸途分明就是紫薇垣的帝星所在之處。
或許,女子的腦海中突然構建出一幅奇特的星圖,她可以借由召喚這顆星星而改變他的命盤。
但在此之前,眼下顯然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著她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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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隱蔽的小村落,整個村落以一水池為核心,八條小路向外輻射,形成內八卦,更為神奇的是村外八座小山環抱整個村落,更是構成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外八卦。
在這村落的某個簡陋草屋內,一位中年婦女拉著一個清麗月兌俗的曼妙女子,神色頗為激動,白皙的臉龐因為高揚的聲調而染上了一層紅暈。
「你若想要這個孩子,便把他帶走吧。」
中年婦女像是巴不得甩掉這個厭惡的包袱,也不看角落的小男孩一眼,忿恨道。
「這個不詳的孩子也不知道給我們家帶來了多少災難!」
「你若想帶他走,便再也不要送他回來。」
中年婦女對于眼前這個突然出現在他們村落的外來女子未加詢問半句,一听來人要領養自己的兒子,溫和的臉龐閃爍著扭曲的快意,恨不得來人立刻將角落的小男孩帶走,永遠消失在她的面前。
秀雅女子靜靜地听著中年婦女歇斯底里的喊叫,眼神輕輕飄過昏暗的角落。
婦女口中的小男孩睜大著漂亮的雙眸,一臉不解的看著自己的母親,眉宇間卻是他這個年齡不該擁有的鎮定。
雖然他早知道母親自打他出生起便把他當做毒蛇猛獸般避之不及,但此時此刻經由她的口中再次道出,他弱小的肩膀還是有一些輕微顫抖。
母親很厭恨他,她真的恨不得從來就沒有生過他。若不是他,父親不會死,哥哥也不會死,是他克死了他們。
「明宣,你叫明宣對嗎?」。這時,絕美女子不知何時來到了小男孩的面前,蹲子,伸手模了模他的腦袋,微笑問道。
「你是誰?」幼小的臉龐頓時充滿警覺,小男孩別過腦袋,打量著眼前不知從何地而來的女子。
「從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師父。」小男孩謹慎卻凌厲的眼神讓女子不自覺地有些怔住,饒是如此,女子還是對著眼前的小男孩再次露出真誠的微笑。
「你願不願意讓我照顧你,隨我一同離開這里?」女子落落大方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掌心向上,對著男孩。
男孩原本審慎的目光看到女子沁人的笑容遲疑了下,但過了半晌,他還是未動分毫。
女子對于小男孩的倔強倒也不放在心上,見他不動,她便主動伸手拉起小男孩的手掌。
小小的他,為何雙手如此冰冷?
女子有些愣住,看著小男孩的目光不由得帶了幾分憐惜和心疼。小心翼翼地將男孩的手放到自己唇邊,女子溫柔地呵著氣替他取暖。
小男孩顯然被女子突然的舉動嚇到,年幼的臉龐執拗地想要拒絕,但卻被女子認真專注的雙眸而深深吸引。
他從未見過這樣溫柔的笑容,那種笑顏似乎可以將世上任何一個冰封的角落瞬間融化。
他長這麼大,從未有過一人象眼前這個陌生的女子對他般好過,就連自己的母親都未曾這樣待他。
感受到手心傳來的陣陣溫暖,小男孩不安抗拒的臉龐終于柔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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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季節,樹上的葉子早已零落地七七八八。
湖邊,一個秀麗無雙的女子在某棵樹下提著酒壺,將手中的酒劃了個圓形,灑在自己面前的四周。
「師父,悠悠來看你了。」
「師父,你放心吧,你托付悠悠的事情,悠悠已經全然辦妥。」
「師父,你在下面過得可好?」
「師父,這些年來,你可曾想過悠悠?」
「師父……」女子喃喃自語,秀麗絕倫的臉龐淒惻無比,臉頰有淚緩緩而下。
「你可知道悠悠有多思念你?」
半晌過後
「走吧。」湖邊的女子換上往日的溫和笑顏,對著靜靜候在林外的儒雅少年道。
「是,師父。」儒雅少年瞥見女子泛紅的眼眶卻未多問什麼,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她的身後。
「明宣。」這時,女子腳步微頓,背對著少年。
「若是日後師父有何不測,那你便將師父活化,將我的骨灰灑在湖邊的那棵桃樹之下吧。」
少年听到女子的話語,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雖不明白緣由,但還是應道。
「是,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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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平靜的夜晚因為東南方散發的奇異光芒而變得蠢蠢欲動。偏僻的宅院,一個女子淡然絕然地立于燭火搖曳的屋內,手中揣著一枚通身剔透晶瑩的乳白色玉石。
整塊玉石呈四片花瓣盛開之狀,隱寓四方;中間微微凸起,上端刻著細小如蚊的文字,暗含五行。
這便是星冀。
上古神玉星冀,傳聞此玉有著不可思議的靈力,若以血祭玉,再輔以古老禁咒,那便能將此玉送至不可能達到的地方。比如,未來……
女子自寬大的袖間掏出一把短匕,在自己的食指上輕輕一劃,手指向下翻轉,將血滴在星冀凸起的部分。之後,她微啟朱唇,念起了古老而又神秘的咒語。須臾,滴下的血液奇跡似地被吸入玉石之中,不消片刻,原本乳白質地的玉石轉變成了淡淡的嫣粉之色。
欲星變,觀天陣,破六道,需祭血。
「破……」女子大喝一聲,手中的玉石立時散發出詭異刺目的藍光,女子閉目,感受著掌心傳來的炙熱溫度,不一會兒,灼熱漸失,女子再次將雙眸睜開。
「希望你真能不負所望。」女子低頭看著空空如也的掌心心底暗自道。
拭去唇邊殘留的血漬,女子微笑著向外若無其事的走去。
「我該喚你一聲師姐,還是喚你一聲國師?」女子方走出屋外未走幾步,眼前便
飄下一個絕世傾城的紅衣女子。
女子對于突然出現的絕代佳人視若無睹,繼續微笑著向前走去,然就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紅衣女子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異常,只見她媚眼微怔,猛地出手抓住女子的手腕。借著月光,紅衣女子仔細查看對方掌心的紋路,像是在努力確認著什麼。
「你本可活過百歲,為何現時壽命變得如此之短?」紅衣女子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秀美女子。
「難道?」絕世容顏閉上雙眸,用力感知,不消片刻,臉色大變。
「你瘋了?」
「易一星辰折十年陽壽,你擅改兩人命格不算,竟還使用禁術召喚異靈?那可是要折五十陽壽的事情!」
「你莫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長?是也不是?」當紅衣女子知曉真相的那一刻,她絕美的臉龐閃過各種情緒------郁結,憤怒,激動,氣結,然更多的卻是……無奈。
「十六年了,你還是放不下他。」
「你為他至此,如今他卻什麼也看不到。」
女子听聞紅衣女子的話語身子猛烈地顫了顫,但下刻便輕笑出聲。
「什麼也看不到又如何?反正就快見到他了。」
「你?」紅衣女子大驚失色,猛地抬頭,只見身旁女子的嘴角有血紅的液體不斷往下滑落。
「為何如此不愛惜自己?」
女子看了眼紅衣女子,幽幽的聲音飄蕩在萬籟俱靜的夜空。
「生又何哀?死有何懼?心若是死了,人縱使活著,又有何意義?」
天際的星辰已經開始變動,她的使命也快結束了。
師父,悠悠很快就能來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