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許朗清。
不知是不是許靖的特意安排,不久後,豐華中學便安排她去外地參加一個教師培訓,等回來,高考已經結束。若惜給許朗清打過電話,事前字斟句酌了良久,不過卻沒有派上用場,許朗清完全沉浸在父親答應他報考攝影專業的喜悅中,對于她的遠行和不能再上課,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簡單地「哦」了一聲,隨即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一路順風」「當心身體」之類的話,她之前準備的那些話,竟是全無用武之地,不知怎的,許朗清這樣的反應,若惜覺得心里有些悶悶的,似有所失。
培訓回來後,便忙著畢業,和同學告別,再是找房子,找了很久未有著落的房子,卻突然從天而降,而且仿佛替她量身訂做。房子不大,卻裝修得很舒服,干淨整潔,且離學校很近,價格又在自己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內。雖然她覺得有點奇怪,不知道房東為什麼肯將房子這麼便宜租給自己,不過在屋主解釋並不在乎房租,只想找個可靠的人看房子後,她很快釋然,高高興興地搬進了新居。
搬進去後更覺得自己撿了個大便宜,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鍋碗瓢盆,凡是自己能想到的,里面都有,她幾乎不用再添置任何東西,甚至連冰箱都裝滿了食物,可以半個月不用去超市了。
若惜剛搬進新居兩天,卻突然接到許朗清的電話。
算起來兩人已有兩個月沒聯系,許朗清的聲音有些陌生,若惜一竟然下子沒有听出來,待得他用一種極是夸張的語調叫了聲「江老師」後,她才醒悟,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有些慌亂,「哦」了一聲後,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許朗清也不催促她,安安靜靜的,卻更讓她心慌意亂,益發不知道說什麼好。不知過了多久,還是許朗清先開口,嗓音很低,溫軟得如年少時吃過的果凍,溫軟清甜︰「你要不要到我家來?」
若惜終于恢復了稍許神智,費力地吐出幾個字︰「去你家干嗎?」。
「我想听你上最後一堂課,行不行?」許朗清的聲音更柔了,仿佛就在她的耳邊低聲呢喃,讓人心癢難耐,若惜用力甩了甩頭,在找到了更多的神智後,這才開口︰「考都考完了,還上什麼課?」若惜突然想起昨天是公布高考成績的日子,連忙問︰「成績出來了吧?考得怎麼樣?第一志願有沒有希望?」
「高考狀元,去哪里不行?」許朗清語氣輕松,帶著些許得意。雖然知道許朗清後期進步很快,但是,高考狀元,不會吧?若惜有些懷疑︰「高考狀元,你?」
「當然是我!」許朗清似乎有些小小地受傷,很不高興地︰「你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自己?」
原來是真的,若惜大喜︰「許朗清,你真了不起,恭喜你。」
「沒有你,我考不上大學,我爸也不可能答應我學攝影,江若惜——」宛如果凍般柔然清甜的聲音再度響起,充滿了誘惑︰「謝謝你,我真的想你再給我上一堂課,最後一次,哪怕說幾句話都好,好不好?」
若惜只覺自己的腦子發暈,根本無法思考,她的聲音,快于她的思維,在她腦子還是一片混屯的時候,她听到了自己的聲音,完全不似自己的聲音,低沉暗啞︰「好。」
若惜沒有想到,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里,許朗清每次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說「好「,一次又一次,除了最後一次。
一路上,若惜想得最多的是,兩人見面第一句話說什麼,用什麼樣的表情,她甚至對著櫥窗前練習了兩遍,直至看不出任何異樣,她才自以為從容地繼續朝前走。
若惜的手剛剛觸到門鈴,甚至沒有按下,門便自動開了,許朗清笑嘻嘻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兩個月不見,他黑了些,也瘦了,不過精神很好,眼楮亮閃閃的,黑瑪瑙般地透亮,清澈得讓人不敢直視。
若惜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厲害,練習好的表情和話,全然記不起來了,只是傻傻地笑著,良久才想起一句︰「祝賀你。」
「謝謝」,許朗清的唇角揚得更高,整張臉光彩照人,他伸出手,很自然地牽起若惜的手,若惜掙扎了一下,沒有掙月兌,一揚臉,正迎上許朗清的目光,如水般清澈溫軟,她的臉一紅,竟然忘了掙扎,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走進屋里。
一進客廳,若惜的神智立刻回來了,她掙月兌了許朗清的掌握,急急地從包里拿出準備好的東西,遞給許朗清︰「給,禮物,祝賀你考上理想的大學。」
許朗清有些意外,怔怔地接過,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眼楮一亮︰「相機?!我正好需要一個,太好了——」
若惜的唇角微微上揚,卻一眼瞥見客廳的櫥中放著一台單反相機,饒是她對相機沒什麼了解,也知道那是專業相機,價格不菲,自己送的相機看起來實在太寒磣了。她有些局促︰「我真傻,你怎麼會缺相機呢?把相機還給我,我換一個禮物給你。」
許朗清連忙護住相機,視線順著若惜的移到櫥里的相機上,輕描淡寫地︰「那是她的相機,我爸說我沒有成為一流的攝影師之前,不許用。」
就算這個相機不能用,可是他想要什麼樣的相機買不到?不過既然是送出去的禮物,看許朗清喜滋滋地擺弄照相機愛不釋手的樣子,她也不再堅持要將相機收回。
擺弄了良久,許朗清終于放下相機,凝望著若惜,眼神溫潤得如一灘春水,似要將人溺斃︰「謝謝你,江若惜。」
若惜覺得很不自在,從接到許朗清電話那一刻起,她便再沒有自在過,這溫柔的凝睇,不再像從前那樣可以一笑而過,自己的視線似乎不自覺地受到了牽引,竟然無法從他的臉上移開半分,而許朗清的笑容益深,綻放出最絢爛的花朵。
不知道過了多久,若惜終于醒悟了過來,為了掩飾渾身的不自在,她笑了笑︰「不是想讓我上最後一堂課嗎,還不坐好?」
許朗清並不說話,听話地走到之前慣坐的位置上,難得坐姿端正,漆黑如墨的眼楮,一瞬不瞬地盯著江若惜。
若惜視線飄忽,終是不敢與許朗清眼楮對視,她輕輕咳嗽了兩聲,又垂頭仔細想了想,這才開口︰「說什麼呢?許朗清,祝賀你考上理想的大學,能夠學習自己喜歡的專業,我想,以後,你還會踫到很多困難,當你覺得辛苦,走不下去的時候,我希望你記得今天,像現在這樣堅持自己的想法,世界總是向堅持和勇敢的人敞開懷抱的。」
若惜只覺得腦子亂糟糟的,雖然並未與許朗清視線觸踫,但眼角的余光,總是不由自主地掃向他,她覺得自己在慢慢地融化,消融在許朗清綻放的笑容中,消融在他水樣的目光里。若惜拼命想找些合適的話題,但腦中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起來,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若惜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了,緊張得想要落荒而逃。
還是許朗請打破了沉默,他緩緩地站起身,凝視著若惜︰「你給我上了這麼久的課,也听我說幾句好不好?」
若惜巴不得不用面對許朗清,連忙點頭稱好,兩人很快互換了位置,若惜卻發現自己並沒有因此而變得自在,許朗清的目光如影相隨,仿佛要將她的整個人看穿……
若惜受不了這樣的凝視,干脆學著許朗清,往桌上一趴,臉朝向窗外,不用看著許朗清,說話也流利起來︰「你不是說趴著听課效率最高嗎,我今天也試試。」
沒有听到許朗清的回答,不過若惜也沒有勇氣抬頭,臉朝向窗外,窗外的風景不錯,突然,她的整個人一呆——
從她的這個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窗玻璃上許朗清的影子,雖然不能細致到表情,但模糊的輪廓與動作一覽無余,她現在的位置,正是許朗清平時坐的,而許朗清現在的位置,正是自己常站著的,那麼,許朗清之所以每次都趴著听課,是因為——
若惜猛地抬頭,不敢置信地看著許朗清︰「你——」
許朗清的眼楮陡地亮了起來,笑道︰「我以為你永遠都不會發現這個秘密,我說得沒錯吧,這樣听課,比較有效率。」
若惜有些呆,她不知道每次許朗清這樣凝望著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但她卻很清楚自己的心情,淒惶得完全不知所措,這樣的大男孩,她怎麼忍心繼續欺騙他?
若惜搶在了許朗清之前開口,她說得很急,根本不給許朗清插嘴的余地︰「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是,我要告訴你,我不喜歡你,真的,在我眼里,你根本是個孩子,我不想和一個孩子發展感情,那太可笑了,我想要一個哥哥,照顧我,給我溫暖、給我安全感的男人,那個人,不是你。」
從見面到現在,若惜第一次正視許朗清,她的心都在發顫,卻還是鎮定地將要說的話一口氣說了出來。
許朗清的臉色微變,唇角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消失,他並不相信若惜的話︰「你不要撒謊,我不相信你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你明明——」許朗清緊盯著若惜︰「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為什麼不拒絕我?年齡不過是數字而已,我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愛你,我一定會給你溫暖,給你安全感,讓你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幸福,我保證。」
我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愛你,如果是之前,若惜一定對這樣的話嗤之以鼻,但現在,她卻不敢再嘲笑這句有些孩子氣的話。許朗清,或許真的是這世界上最愛自己的人,錯過了,也許再也遇不到。但她,終是不能——許靖的話猶在耳邊,就算拋卻這些,她也沒有勇氣接受許朗清,她想要的是規規矩矩、安安靜靜的愛情,許朗清的愛,太急太沉重,她有點被嚇到了。
若惜知道接下來的話更殘忍,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往下說︰「你不要誤會,之所以沒有拒絕你,是因為你面臨高考,我不想你因此分心,而且,我以為你對我的感情,是一時興起,或者,我們的境遇相同,我們同病相憐——現在你考完了,我想我也該對你說清楚,我不喜歡你——」若惜眼見許朗清眼中的星芒一寸一寸變灰,終是不忍︰「不是因為你不好,也不是因為你比我小,其實我也不是不喜歡你,但不是你要的那種,如果換一種方式,我會很高興有你這樣一個弟弟。」
「弟弟?」許朗清嗤之以鼻︰「我可不要什麼姐姐,江若惜,我只問你,如果我不是許靖的兒子,如果我不是比你小了三歲,你還會說你不可能喜歡我?你敢說,你對我一點感覺也沒有?你敢說,我們沒見面的這兩個月,你一次都沒有想過我?今天從見面到現在,你甚至不敢看我的眼楮,你還敢說你一點都不喜歡我?江若惜——」許朗清一把拉過江若惜的手,攥得緊緊的︰「我知道我爸一定跟你說了很多自以為是的話,你不用管他,不管他說什麼,我都不會改變,你也休想我放開你,絕不。」
若惜只覺得自己的手被攥得生疼生疼的,原來自己早已被看穿,她有些倉惶,不知自己該怎麼做,是惱羞成怒發作一通還是一走了之?但是,在她還沒有行動之前,許朗清突然一把抱住了她,緊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她有些惱怒,夾雜著先前被看穿的羞慚,她奮力掙扎︰「許朗清,你放開,听到沒有,你再不放,我——」
許朗清並未接受若惜的威脅,反而加大了手上的力度,抱得更緊了,除了更大聲的呵斥,若惜沒有更好的對策,而且,在許朗清的懷抱中,她切切實實地感受到,這個懷抱是溫暖的,安全的,讓人戀戀不舍。
「我不能放開你,江若惜,我愛你。」許朗清低聲的嘆息,摻雜著焦慮與脆弱,仿佛發自靈魂深處,若惜突然就放棄了掙扎——
既然掙扎得這麼痛苦,為什麼不成全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