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若惜覺得自己全身的力氣在一點一點流失。
上一次走出這里的時候,若惜曾暗暗發誓,下一次,一定要挺直了背脊走出去,今天,她為收復失地而來,卻不想輸得更慘,一敗涂地。
若惜伸出手,發現自己幾乎連拉門的力氣都沒有,五年的光陰,她以為自己已經積蓄了足夠的力氣與經驗,能夠無所畏懼,卻原來不過如此。許靖說得沒錯,她唯一能仰仗的,是許朗清的愛,但現在,連這個,她都失去了,她還有什麼。
若惜的手顫個不停,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打開門,慢慢地,一點一點拉開,她的整個人愣住了,不止是手,整個身子都開始發顫,許朗清,他就在那里,直直地看著她。
他就在那里,看臉上的表情,應該已經站了很久了,剛才兩人的聲音那麼大,他一定都听見了,他從什麼時候開始听的,到底听到了多少?若惜呆呆地看著許朗清,良久才艱澀地吐出三個字︰「許朗清——」
听到若惜的聲音,許靖霍地轉身,待看清門口站立之人確是許朗清後,他緩緩地向兩人走來,步履穩健,姿態從容,不過若惜還是從他臉上看到一絲慌亂,一掠而過。
許靖在兩人面前站定,看了看許朗清,又看看若惜,最後又將視線回到許朗清臉上,笑了笑︰「朗清,你來了,若惜找我了結一些事情——」
「了結了嗎?」。許朗清臉容平靜,聲音也是淡到了極點,沒有絲毫的起伏,也听不出任何的感情。
許朗清的話出乎許靖的意料,他瞥了許朗清一眼,想從他臉上看出些許端倪,卻失敗了,因為不確定,他有些不安,不過他很好地掩飾了這一點,語氣表情並無異樣,笑道︰「了結了,所有的一切,若惜說以後再不會與我們有任何糾葛。」
最後兩個字,許靖加重了語氣,說完淡淡地掃了若惜一眼︰「若惜,我沒歪曲你的意思吧?」
同樣的人,同樣的場景,連說的話也都差不多,若惜一陣恍惚,有一種錯覺,以為回到了五年前。
五年前,她錯過一次,一直以為有機會可以彌補當年的過失,卻不想,五年過後,她依舊言不由衷,她欠許朗清的,只怕一生都不能償還了。
若惜咬咬牙,一個字一個字,仿佛從牙縫中擠出來似地,緩慢沉重︰「是,我們沒有任何關系了,沒有。」
不敢去看許朗清的眼楮,若惜說完立刻轉身,幾乎是沖向門口,但是,剛轉身,手便被硬生生地拽住了,許朗清的手,如鐵鉗般攥緊了她,他的動作生硬,甚至有些粗魯,一點也不擔心會弄疼了她,這讓若惜微微地疼了起來。
若惜下意識地朝許朗清望去,他的臉背對著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許靖的,若惜看得很清楚,一向淡定自若的許靖,眼中露出微微的驚恐之意,無可奈何,甚至有點怯意,他上前兩步,卻又很快停了下來,看了許朗清一眼,想要說些什麼,卻只是叫了一聲「朗清」後,微微地搖了搖頭,終是什麼也沒說。
卻听許朗清「嗤」地笑了一聲,很輕,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尖銳,如鋒利的刀片,在心尖上輕輕一劃,立時鮮血淋灕,痛了起來。若惜的臉益發地蒼白,更不敢去看許朗清,只怔怔地听得他的聲音,清淡如水,冷硬如冰︰「爸爸,你放心,我只是和若惜道別,和過去道別。」
又是一劃,短暫的麻木過後,便是刺骨的疼痛,淋灕盡致,無以復加。
許靖離開,將辦公室空了出來,諾大的辦公室只剩下許朗清和若惜兩人,就算是道別,若惜也不希望是這里,不過既然許朗清沒意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力氣堅持到下一個地點,從見到許朗清的那一刻起,她便渾身無力,可能隨時都會倒下吧。
若惜一直用手捂著茶杯,想從中汲取熱量,但——
自從許朗清口中听到「道別」兩字開始,她便一直全身冰冷,再多的熱量,只怕也不能令她溫暖起來。
許朗清一直沒有說話,他的視線,一直望向窗外,一動不動。若惜下意識地朝窗外望去,並沒有太多的好景致,只有一棵梧桐尚能入眼,斑駁的枝丫上,稀稀落落地竟發出了幾片新綠,若惜的心不由一動,春天,來了嗎?
若惜望了許朗清一眼,他的臉色平靜無波,看得她心里發苦,他都說了「道別」,自己還在指望什麼呢?更何況,就算他未忘情,又能怎樣?許靖早捏住了自己的軟肋,再掙扎也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
若惜曾無數次想象過兩人重逢的場景,有很多話想對許朗清說,當初的無奈,這些年的愧疚與想念,卻沒想到,真的重逢了,卻是這樣的場景,兩人相對無言,成立最熟悉的陌生人。那些誤會糾葛,若惜曾演練過無數次,生怕解釋不清楚,每一個措詞都推敲了無數遍,不過現在,都沒有意義了。
若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一直沉默不作聲的許朗清突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驚醒了有些恍惚的若惜,她下意識地抬起頭,正迎上許朗清的眼,輕淺淡漠,唇角淡淡的笑意,非但沒有消減淡漠,反而更顯疏離。
「江若惜,你,愛過我嗎?」。在又是良久的沉默後,許朗清突然問。
若惜只覺得心漸漸發冷,涼到了極點,兩人難道真的生分到了連感情都不能確定了嗎?她覺得氣悶,更心灰意冷,連話也懶得說,只是怔怔地看著許朗清,固執地沉默著。
許朗清沉默了良久,似在等若惜的回答,在久久等不到答案後,他突然笑了笑︰「這個問題問得真蠢,是不是?」許朗清的臉上露出譏誚之色,不過旋即正色︰「你幾乎不曾對我說過那三個字,不過之前我一直很自信,有些話就算不說,我也能體會得到,但是——」許朗清的眼眸暗了暗,言語中竟微微地有了淒涼之意︰「發生了那麼多事,我越來越不確定,你真的愛我嗎?」。
若沒有愛過,此刻便不會這般撕心裂肺地疼,若惜沒有作聲,此刻繼續糾纏還有什麼意義呢?愛過也好,不愛也罷,總是一樣的結局,一樣的傷。
若惜決定沉默到底,偏生許朗清不肯放過她,他的眼楮緊盯著她目光灼灼,傳遞著危險的信號。若惜有些無奈,又有些惱怒,到了這時候,談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
「隨你怎麼想吧。」若惜只想盡快結束一切,她從心底覺得悲哀,曾經深愛的兩個人,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許朗清眼楮一瞬不瞬地看著若惜,笑了笑︰「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是愛過我的?既然愛過,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隨著他的問題,許朗清的笑容漸漸蒼白,他的目光轉而淒涼,整張臉蕭瑟異常,看得若惜又是驚又是痛,終于,她受不了他的凝視,忍不住輕呼了一聲,又是無奈,又是懊喪︰「許朗清,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我不是不愛你,只是當時的情況我別無選擇,我需要錢,我弟弟等著它救命,葉盛為了我挪用了公款,他是為了我,我怎能看著他坐牢?」
「葉盛?」許朗清突然冷笑︰「你難道不知道他早就被我爸收買了?所謂的坐牢,不過是他和我爸聯手的一場好戲,我爸是導演,葉盛是演員,劇本不高明,演技也普通,偏偏你就上了當,是你太笨,還是我太容易放棄?」
若惜沉默了,葉盛,她真的沒想到他竟然會騙自己,在他向自己坦白的剎那,若惜恨不能撕碎他,葉盛,他曾是她最困頓時,除了許朗清外,唯一的溫暖,她那麼珍惜,甚至不惜放棄許朗清,卻原來,不過是一場戲。
隔了良久,若惜才神色黯然︰「我當時並不知葉盛是在演戲,他為了我要坐牢,我沒理由置之不理,若是有任何其他選擇,我不會接受你爸爸的錢。你以為我沒有掙扎過?媽媽、弟弟、葉盛,所有人加起來都不及你重要,但是,不能選擇更加重要的你,因為我,根本沒得選。」
當初不是沒有掙扎,事後也不是沒有後悔,但就算能夠重來一次,她相信自己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就像她自己說的那樣,她根本就沒得選。
若惜說得動容,許朗清卻無動于衷,臉上的神情未有緩和,反而更加冷峻,聲音也透著一絲寒意︰「到底是你沒得選,還是你不肯選?」許朗清緩緩地搖了搖頭,眼中露出迷惘之色︰「你說所有人加起來不及我重要,我卻不明白,既然我這麼重要,為什麼每次你放棄的都是我?」許朗清的眼神漸漸銳利起來,像是冰錐,又冷又利,他的唇角漸漸浮起譏誚之色,言語也刻薄起來︰「這一次,又是這樣,你又要犧牲我了,你弟弟,甚至林羽琛,每一個人都排在我前面,我算什麼,我到底算什麼?」
對于許朗清的指責,若惜無從辯解,他說的是事實,每次有事,他總是被犧牲,被放棄。他以為她不夠愛他,卻不知道,她放棄他,也就放棄了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幸福。或許,她只是不夠愛自己,感情、幸福,太奢侈,一有風吹草動,自然最先放棄他們。
很多時候,若惜羨慕許朗清,羨慕他的不管不顧,羨慕他的勇往直前,她永遠做不到像他那樣,所以她愛他,也正因為此,她終究還是失去了他。
說這些,許朗清只怕不能理解,兩人的出身、環境,處事方式,大相徑庭,當初為了和自己在一起,他毫不猶淨身出戶,幾乎與父親決裂,自己的這些苦衷,他不會理解,也不可能贊同,更何況,就算許朗清能體諒,也不會改變什麼,有些事,有些人,她終究是放不下的。
既然無法改變,何苦在此掙扎?面對許朗清,已變成一種煎熬,若惜只想快點離開,她極力振作了一下精神,簡短地︰「我想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如果一定要說,我只能說,對不起——」若惜停了停,勉強笑了笑︰「我還有事——」
「江若惜——」許朗清突然輕輕笑了起來︰「每次你都是這樣,一個人就做了決定,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這一次,還是這樣——」許朗清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有一種淡淡的憂傷︰「以我現在的能力,我可以幫你,林羽琛的公司,你弟弟的事情,我都可以幫你,以我現在的能力,我父親未必能威脅到你,但你卻從來沒有問過我,每一次你都自己做了決定,然後放棄我,上一次,我很生氣,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能原諒你,我想我們可以重新來過,卻原來,根本是我一廂情願,江若惜,我總算明白了——」許朗清的臉上路出蒼涼之色,仿佛絕望到了極點︰「你根本不愛我,你愛的,是你自己。」
說完許朗清緩緩起身,看著若惜,若惜感受到他渾身上下充滿了凜冽的氣息,她突然也絕望起來,這一次,兩人是真的結束了。
「江若惜,每一次都是你做決定,這一次,我做決定,我們,結束了,以後,再也不要見面了,哪怕是偶然遇到,像上次那樣,裝作不認識吧,從此,我們便是陌生人,就當從來不曾認識過。」
陌生人,原來這就是結局,若惜不可抑制地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