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著看她略帶驚訝地回頭,眼楮還是那般的清澈溫柔,多少年了,他一直愛著這雙有著與母親一樣的脈脈溫情的眼楮。午夜夢回,他總是恍惚看到她在濃濃的人間煙火里回頭,對他燦然一笑,他想追上卻又止步不前,他想叫喊卻又遲遲听不到自己的聲音。他倉促醒來後,總是被難言的悲涼包裹著,是她眼神里的暖意熨溫了他一個個難眠的夜。
現在她就站在他面前,就在他的不遠處,而不是在夢里,想到這,一向克制自持的他,也忍不住讓喜悅暈染上剛毅俊氣的臉。他緩步走上前,很自然地接過她剛去超市買的滿滿一袋的日用品,好讓她能更為輕松地抱著懷里此刻出奇安靜的小淘氣,「遲到的生日禮物,你喜歡嗎?」。他有些不確定地輕問。
「我已經很久沒養貓咪了。」她莞爾一笑後,低頭逗弄懷里的小家伙。
「我記得你一直很喜歡貓,所以,就……正好路過一家寵物店。」其實他說得含蓄,今天在市中心,他跑了多少家寵物店,他也記不清了。
「那謝謝了。」她抬起頭,有些靦腆地說。他們已經六七年沒見了,一見面就接受他的禮物,她難免覺得有些尷尬和不妥,但是這個禮物是這麼活靈活現的小頑皮,她實在不忍心拒絕。
她低著頭,輕柔地抱著新相識的小伙伴,仿佛那是她最心愛的寶貝,他仿佛又看到十幾年前的她,也是這樣抱著一只可愛的小貓,有些孤單地站在門口等她的女乃女乃回來,她不知道等了多久,更不知道,對門的他也在等待,他在等待听見她家門開的聲響,坐在家中離門處較近的沙發上的他,比她還要焦急幾分。
當時的他,想著一門之外的她瘦弱伶仃的身影,突然,有一種說不清的難受在心底蔓延擴散,他記得當時的自己,手里一直捧著一杯水,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杯水,鄭重其事,一直到很多年以後,他還記得那水的溫度,還有當時她女乃女乃回來時鑰匙開門轉動的聲響。
他一直後悔當年的自己沒有勇氣叫她到他家里等,冬天的夜甚是寒冷,走廊里的風不僅吹在她單薄的身上,也分分鐘鐘在他心底呼嘯,可是,當年的他沒有勇氣,這是這麼多年,他最大的愧疚,雖然他知道,即使當初他開口,她也多半會拒絕。可是,這個愧疚,還是日積月累地在他心底結成了一道深深的傷疤。
長大的那些年,他終于有些原諒自己當初的沒有勇氣,是的,他沒有勇氣讓任何人看到他世界里的黑暗和潮濕,尤其是她。當年,只有十幾歲的他和她都過早地承受了人世間的風雨,他多想給她一彎彩虹,可是當年的他沒有這個力量。
現在呢?現在的他,有這個力量嗎?他一直問著自己,一直鞭策著自己,這也是他走過無數煎熬痛苦的關頭時唯一的動力。他走過來了,仿佛是走過了千山萬水,來到她身邊。
也許,很多年了,很多事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當年的那個小男孩最真誠堅定的願望,他想捧著一彎彩虹,來絢爛眼前的這個女人的一生。
「有沒有給它起名呢?」她安撫著懷里開始不安分的小家伙,輕輕戳著它的小鼻子,她開心地笑了。
看著她的笑容,他卻有些愣住了。他想到有一個朋友曾經說過,時間是可以折疊的,不管過了多少年,一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總是可以在過去,現在,甚至未來,用愛的手輕輕重疊。
現在,她明媚的笑容,一如十幾年前的,他從沒有這樣的時刻如此感覺到時間和愛溫柔流轉的力量,也從沒有這樣的時刻如此相信時間和愛。
「還沒有,要不,你給它想一個?」他眼楮漾起的是他自己渾然不覺的潺潺柔情。
「呃,」她抿著嘴,微抬頭,看看夜空,又低頭看著她的寶貝,陷入深深的思索,並不察覺到他此刻流連在她身上的炙熱的目光,「絨絨?怎麼樣?」她終于想到了,有些欣喜地問。
「絨絨!」他笑得溫柔,「真好听!」
那天看的電影,明朗早已記不得它的名字和內容了,他對那場電影所有的印象,大概可以全部聚焦歸結到身旁美女豪氣干雲的笑聲。所謂豪氣干雲,明朗在想這個詞是不是可以很好地形容,形容她足以吸引了整個影院的觀眾朋友齊刷刷的側目的眼神。也許不能,她笑聲的吸引力之大範圍之廣,讓明朗一時詞窮,就暫且先用豪氣干雲吧,雖然它是個褒義詞。
明朗自認是一個識時務的聰明人,在和湯大小姐相處的美好時刻,顯然,他的聰明總是發揮得很合時宜的恰如其分。
在所有同胞都憤憤然地怒視著這個外表無限甜美,內心無窮彪悍的美女時,他覺得他有必要站在正義的一方,適時地提醒一下她——這個暫且不認識的美女,這個時候,如果,他稱呼她米米,甚至是湯米米,很明顯的,他就加入了被人民大眾仇視鄙視的敵人的陣營。
這個問題可大可小,聰明如他,還是選擇了暫且和這位湯大小姐劃清了界限。
所以,他很紳士地說︰
「這位小姐,你的笑聲很動人心魄,讓人終生難忘,」他頓了一下,無比真誠地補充,「但是,我想大家都是來看電影的!」
言外之意再明顯不過,但是,可愛單純的湯小姐忽略了,連很顯生疏的「這位小姐」的稱呼,也在她無比投入的觀影過程中忽視了。
「我知道啊!」然後,她繼續吃著爆米花,繼續進行著她令人汗顏到敬畏的湯米米式的豪笑。
在她的笑聲中,明朗終于深刻領悟了一個真理,也堅定了一個執著的信念︰一般情況,一般場合,不要和湯大小姐結伴而行,當然,重要場合,特殊場合,更不行!
直到電影結束,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影院,略顯遲鈍的湯大小姐終于感受到不少的人在對她行注目禮。她有些害羞地飄飄然,她湯大小姐本身就是個美人胚子,今天又進行了一番精心打扮,當然美得不可方物。不過,回頭率如此之高,倒是真的出乎意外。
只有匆匆走在她前面的這個帥哥,一眼都不曾看向她,完全一副不認識的陣勢。哼,不懂得欣賞!她做出了一個嚴重鄙視的鬼臉,當然,在他看不到的身後。
「清河,你,你現在還是一個人嗎?」。在把可愛的絨絨安置在家里後,他和她一起走在小區漸漸安靜的路上,一番簡單的敘舊後,他還是把思索再三的話問出口。
話剛說出口,他的臉就開始紅了,饒是他再怎麼在生意場上游刃有余,沉穩干練,在她的面前,年近而立的他還是和多年前一樣,帶點羞怯,帶點莽撞,許許期待他慢慢擁在心里,想輕輕捧出,卻又遲疑。
他像一個初戀的男孩,惴惴不安,又滿懷期待地等著心儀的女孩的心意。短短的一兩分鐘,他卻覺得漫長得超過他以往的任何一場商務談判。
「我習慣了一個人。」夜色中,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他不由在想,這個答案,這幾年,他一直在不安地等待著。結果,她說出來,他不知道,該高興,還是失落。
她還是一個人,他高興;她習慣了一個人,這個習慣,也把他排除在外,他失落。
這幾年,他跟隨他的阿姨定居在瑞士,想起她的時候,他總是怕她孤單一個人,可是,有時又害怕,她不是一個人。
愛一個人,原來真的是一種言不由衷的自私。
也許他早該知道,像他們這樣家庭里走出來的孩子,大多對于家庭,對于人生的另一半,期待又恐懼。這種期待和恐懼,不知要比一般的孩子強烈多少。
一般幸福幸運的孩子可能永遠不會知道,放學後回到公寓樓下,看到家中的窗口映出朦朧的燈光,是多麼幸福的事!他們也可能從未體會,在學校的時候,每逢下雨天,等待自己的親人來送雨具的喜悅心情!他們當然也不會知道,開家長會的時候,父母都慎重出席,殷切地詢問老師他們孩子的成績生活,是怎麼樣的拳拳深愛!
但是,他,和她,都是如此深刻得切入血肉般地體會過,渴求過,失落過,壓抑過,最終,這種難以言說的痛苦,在時光經年累月的洗滌後,慢慢模糊成他們年少記憶中那扇黑暗的窗。
這樣的他們,對于以後的人生期盼,可以很復雜,復雜到他們想要用物質上精神上的一切附屬品,來慰藉他們缺失的本該是人生最美好的歲月,也可以很簡單,簡單到他們只需要一個可以在夜晚來臨的時候給他們點亮一扇窗的人。
「我不習慣,不習慣一扇永遠黑著的窗!」他突然停下腳步,看著她,認真地說。
她詫異地抬頭,看著他,眼中是洞悉的明了,還有一絲感同身受的憐憫。
明朗開著車,始終一言不發,湯大小姐有點耐不住了,心里在不停地回放她這兩天的所做所為,沒有什麼不妥啊,什麼時候又惹他生氣了?她郁悶至極!
後來,她眼前一亮,忙阿諛奉承地拿出禮物。「這個款式的,你喜不喜歡?」她把表盒打開,送到明朗的眼前,唯恐他看不到。
明朗一個急剎車,轉頭看著她,很是耐心地說道,「現在在開車,小姐,你還以為在電影院?」
「開車?電影院?兩者有關系嗎?」。湯米米真的郁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