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時間,除了在外面長時間的游蕩外,夢玲便在閑暇時看起那兩本雜志來。
夜晚的風輕拂入她的雲屋,屋內一團白熾的光亮仿佛夜空中皎潔的圓月。在這團光亮下,她曾無數次做著同樣的想象和夢境,又同時無數次徒然做著無望的呼喚與掙扎。
曾經常常的,她執書卷來消遣,當讀到與她心境契合時,便不禁潸然淚下。
後來她尋來許多佛經,為自己消解苦悶時日。這些自我排解的日子里,依舊是如同人們開墾腳下斷壁殘垣的土地時,歷經千萬年不斷重復著的辛酸苦楚,最終獲得的片刻安逸。
某個觸動,依舊會在某個不經意間,令她的心為之顫動,只是漸漸的不再那麼強烈,好像此生只是那圈盛開繼而散去的漣漪般,她在等待著,等待著漣漪消彌于無形的時刻。
只是她清楚的知道,這樣的時刻永不會來臨。
此刻讀著書頁間感人至深的故事,又不禁感動得落下淚來。淚珠晶瑩無比,恰似那些此時擁擠在她身周的雲間霧氣。只是她已將這別人的故事只是當成別人的故事,而不是屬于她以及她的過往。
這日,雲窗外淅淅瀝瀝落起雨來,四下里的雲壁依舊翻騰推擠,只是越來越陰郁,好像在這天氣里披上了灰暗色調的雨衣。房內也充斥著晦暗的色調,潮濕而郁郁寡歡。
她草草收拾起吃罷的早飯,不由強烈的好奇心起,她朝雲窗外探望去。
往常這時候,那皮膚黝黑的男孩子剛好抵達他的攤位。
車流穿梭來去仿佛蜿蜒于城市的護城大河,上班及趕早市的人潮來熙往是它或廣闊或狹窄的支流。那些縱橫的或寬或窄的城市街巷,則是這如網河川的亙古不變的河床。
她的眼光落到那片正有江河于上奔流不息的巨大河床,只有他獨佔的那片街邊空地。
潮濕的空氣里,點點劃開去的漣漪中,依舊車水馬龍,人海翻騰不息。
等了許久,待轉身回去臥房,眼角卻瞥到了那個已然熟悉不過的身影,她的眼楮驀地亮起來。他果然來了!
以她初次在他眼中見到的如湖水般澄澈的真誠來看,她是相信他會前來的。這是個難得的千金一諾的男孩子。
如無數細長銀針斜斜向下拋落去的雨空中,見那身影將泛著雨水反光的三輪車停在老地方,在撐持的傘下望了望周圍天空,應是覺得無法再在這樣的天氣里擺攤叫賣,于是取出小木板凳索性坐下來。休息了會兒,又起身在三輪車中掀開密不透水的塑料袋一角,在被包裹得完好無損的雜志中抽出一本,繼而又整理妥當,回到已經濕透的板凳上坐下,竟就這樣埋頭閱讀起來,安然若素。
夢玲在這距他百尺的高處搖頭莞爾。
雨越下越大,風也越來越大,有雨水向傘內撲面而襲。
林子淵不得不收起懷中的書,索性闔了傘,迎著這傾盆大雨仰頭闔眼地「享受」起來。好像盡情地沐浴般,整個身子被淋得濕透。他還不盡興,抬起兩只瘦弱的胳臂,想要擁抱著這撲面而來的「上帝的厚賜」。
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瑟縮得像個落湯雞,寧願在自己的頭腦里將自己塑造為不畏暴風驟雨,獨立峰巔,笑傲江湖的英雄。
他張口讓冰涼潤舌的雨水流入口中,品嘗著它們獨特的味道。
如同海水的滋味,他想。他沒有到過海邊,只是在此刻,他覺得他所衷愛的,夢寐得見的大海應當是這種清涼冰爽,有些不易察覺的咸咸的味道。
海草飄搖,五彩斑斕,奇形異狀的珊瑚下,更有琳瑯滿目的海星與貝,還有蜷身的海馬與靈活的魚兒于枝椏間躲著迷藏……萬物在淺淺淡淡的幽藍色間仿佛隔紗而望,被賦予神秘的海底傳說般的色彩。
正在想象沉浸海水的夢幻般場景,忽然的,不再有海中珠貝落入張大的口中,臉龐與身體的皮膚失去了海水奇特而敏感的潤澤,他緊緊閉眼又睜開來,仿若在夢境中醒轉來。望見的卻是碎花的布,布外依舊是點點濺起的水窩及隨同車流疾速蕩開去的漣漪。
這些給他的感覺,只是從那夢境中醒來,轉入另一場恍恍惚惚的夢境。
待他醒悟,朝身後望去,正望見那張他期待著的面龐。
兩人對望許久,微笑漸漸溢上臉龐,好像世界也因為他們靜止了。雨聲以及其他的喧嚷,都被這胸中蕩漾的巨大驚喜沖淡。
他猛地立起身來,被雨水沖刷過的臉龐露出明顯的急促,「哈哈,看來我今天的決定是正確的!終于等到了你,你真的來了……而且是在這種天氣里,我們可謂是心有靈犀呵!」他的興奮溢于言表,令傘外的夢玲更加喜歡的是,他的話語是真誠而不帶邪意乖曲的,這令她有可以隨興的安全感。
雨聲轟鳴,他以為自己的話她听不到,于是又捂口大聲說︰「你來啦!」
好像隔江呼喚。
她只是笑,因為她的整個身子都在雨中,那紗制的袖口緊緊貼在臂上,同傘下的他一般無二。
他終于發現了這點,急忙將傘推向她,向她連連道歉,仿佛是他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為了不讓她掛念自己,他又撐開自己的傘來,同時用友好的語氣大聲「責怪」說︰「你也太不該,把自己淋成這個樣子!早知道我就不在這樣的日子等你了。」
「看你淋成這樣子,怎樣也不敢相信真的是你在遵守我們的諾言!所以,現在我也在雨下‘沐浴’一下,也算是承蒙你這世間難得的好意,在這特殊日子里‘有福同享’了!」夢玲整理著自己的尚自滴水的發,俏皮地說。
她的聲音也很大,在這樣驟雨拍打地面轟鳴不已的時刻,兩人需要扯著嗓子談話才能彼此听得到。
「哈哈哈,那我們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吧!你看,原本將是平凡枯燥的一天,可是你來了,是你,是我們兩人,也是這傾盆大雨將這天創造成世上最幸福的日子呵……哈哈哈,多麼幸福!」他的確是幸福的。
這幸福的表達,只是屬于兩個人青春張揚的呼喊,無關風月,無關其他。
因為單純,像這雨水般的透明,所以格外幸福。
雨繼續下著,粗重的雨點時不時向他們的身上撲打下來。雨與車輛集體壯大的轟鳴聲中,扯開嗓子的談話,時不時加上表明意思的動作。這樣的時刻,兩人卻覺到平日里難得的平靜和安逸。
「我帶你去個地方。」他一邊大聲說,一邊迅速地推出他的三輪車,騎在前面等著。
夢玲毫無猶豫地點頭。
坐在濕漉漉的三輪車側邊,兩人又驅車行駛在這城市的街道上。
她執意為他撐起淺藍色如碧空的傘來。
因為雨水轟鳴聲的阻擋,兩人有長久的沉默。城市鬧區的擁擠的房屋與時不時突兀拔起的高樓大廈紛紛向後退去,此時的他們望見了前方的雁江。此時的雁江,在茫茫雨水的沖擊下,奔騰得更加歡暢了,好像得到了心愛之人的推波助瀾,濺起的層層波浪便成為最為勇敢堅韌的情感的表達。
雨聲終于小下來。天上的濃濃雲翳逐漸向遠處飄移去。
子淵忽然說,「夢玲,你有沒有想象過這樣的情景?我在很小的時候便相信,我們身後的那些水泥鋼筋的建築,會在雨後生根發芽,繼而迅速地生出繁茂的綠色枝椏,還會開出神奇的七色花,還會結出彤紅可口的果來……這些綠色的植被會逐漸蔓延,直到我們相信,我們的城市也會倚助著大自然中最為美麗的風景,使身處在其中的人們更加愜意地生活在里面……你能想象這樣的情景嗎?如果我們的孩子們能夠在這樣美麗的風景中上學,爬上建築于樹上的學堂,伏在清香的樹樁上,在滿是牽牛花的花園中,在蕩漾著蘭花香氣的林間教室中沉醉于學習。他們的頭頂上方便是陽光,書頁上滿是樹葉婆娑的或淺或深的影子,偶爾有落葉輕輕劃落在上面……好像小豆豆的綠色車廂,我們也能夠這樣的學校呵!夢玲,你能想象嗎?你能想象人們會更加熱愛這片土地,即使有車的永無止境的轟鳴,還有擁堵的人群,永無止歇的日日忙碌。他們也會在最自然的綠色中,學會包容這片土地,熱愛這片土地,繼而真正地包容和熱愛這片土地上的我們的同胞們,無論是自己的朋友還是所謂的‘敵人’……大人們不會再整日抱怨,小孩子們可以得到更為自由的游戲空間,人人眼光澄澈,心靈自由,探索屬于人生命本質的自我問尋。所有人團結互助,城市中也無須緊閉房門,各掃門前雪……我們返璞歸真,就像置身于這般清涼的雨下……這樣快活的世界!夢玲,你能想象嗎?」。
夢玲能夠想象到,因她內心深處早已對這樣的世界抱有深深的留戀,這是她曾經身處過並為之迷戀過的世界。
只是,在她認為已然不可能的事情,他重新給予了她可能的想象。
忽地,對這個純真卻又思想成熟的男孩子,夢玲有著越來越濃厚的熟悉感。
她暗暗下了決心。她期待著。
江風撲面,雨忽大忽小地下著。這個深愛這片土地的男孩,向身後的人兒講著他在對未來的想象中構建的學校,城市,甚至生活,滔滔不絕,仿佛永遠沒有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