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來到二層樓,他想起一事。
江含穆,此刻他在哪里?
四下里環顧,見一扇包間的銀色的房門,正與眾不同地敞開著,卻沒有人進出,也沒有轟鳴的音樂聲傳出來。他走上前,朝里張望,只見里面漆黑,只有壁掛電視的寬大屏幕熒光閃爍,照出屋中情景。
沙發上躺著一個高挑的男孩子,將頭深深埋入沙發里,發出低沉的打呼聲。黑色的緊身皮衣在明暗相間的光影下,顯得更加油光可鑒。那卷曲的披肩長發,使他確定是江含穆無疑。
懷著莫名涌起的怒氣,他踏入其中,將房門掩蔽。徑直走到他的身旁,不客氣地用力推擁他的身體。
睡者卻沒有半點反應。再次用力推他,踹他,大聲喊他,依舊如是。
「豬!竟然睡得這樣死!」他氣呼呼的,反身坐在地上,頭倚柔軟的沙發,又忽的合眼發出喜悅的笑聲來。
沒有腦海中曾經極力壓制的猥瑣場景,這個情場老手,此刻衣冠整齊,沉睡不醒。那麼連續五天來,都是如此嗎?
抬起手中的物事,沖它輕輕吹出溫和的氣流,羽絲們怕癢癢似的花枝亂顫起來。
他想這是可能的。
翌日醒來,天已大亮。想到今天上課必定遲到,子淵猛地站起來。他就這樣蹲坐著睡了整宿。
回頭見江含穆正睡眼惺忪盯住他,滿臉狐疑。看來也是適才醒來。
「你是誰?」他問。
「我知道你是江含穆,我是林子淵。」如果換做旁人,他會將這句自我介紹變化得更為熱情些。
「不認識。」江含穆伸了個懶腰,「你怎麼會在這里?夢玲,她人呢?」
子淵覺得他的話語中句句如同針芒,刺入他的皮肉。
「你們是什麼關系?」他不再多說廢話,徑直問出壓抑在心中良久的疑問。
「靠,這和你有什麼關系?」對方不屑于回答,立起身來,插手在褲袋中,滿臉邪氣。
這兩個性格截然不同,卻又都氣場強大的男孩子,此刻對面而立,彼此都覺到不和諧的尷尬氣氛,仿佛箭在弦上,蓄勢待發。
「我還要去學校上課呢,你不去?看你是個愛學習的乖乖三好生,竟然和我們這些人一樣逃課!」他抓起搭在沙發上的外衣,邊套在身上,邊自言自語地咕噥︰「靠,夢玲呢?往常都是她喊我起床,今天怎麼一個人走了?」口氣親密之極。
「喂,你真的不知道她去哪兒了?」他將手搭在子淵肩頭,問。
子淵沉默著不予回答。
江含穆冷笑,說︰「看來又是個自不量力的小子!夢玲是我的人,你們,誰都沒有機會。」
最後那句話邪氣十足,說罷撒手,口中哼唱著歡快的流行曲調,揚長離去。
子淵只覺頭腦眩暈,過了許久,才踉蹌走出去。
明明齊根斬落的憂愁煩惱絲,此時又瘋長出地面,而且愈加密集,在暴風雨中肆無忌憚地傾軋匍匐。
二十二、
還是在老地方入了校園,那個竹木梯子,無論白日黑夜都斜立在牆邊,仿佛已經成為學校整體的一部分。至少在沒有被人發現之前,對子淵有著如課堂和宿舍的必不可少的意義。冰冷的竹木上,溝壑縱橫,向天地展示他的滄桑的面容,卻除去他,沒有旁的誰關注。
整個上午,他沒有去上課。他知道胖子一定在這天開始時就為他請了假,理由是「肚痛得厲害,還便秘」。
整個上午,他盯望這書桌上的潔白的羽毛,想著想著,臨近中午時分,終于在靜默中恢復了生命之光,並且愈加堅定。
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告訴自己,拿出名言警句來警戒自己,並且督促自己必須立即擺正態度,將主要的心思集中于所鐘愛的學習。這些日子來,他夜間少睡,白日里在課堂上形同虛度,這也是讓他苦惱的方面。
朦朧的愛戀和心中的理想,他鬼使神差地,選擇了前者。
「高三了,不能任由自己偏斜出理想之路。因為感情的原因而在最重要的關頭失利的例子,不是比比皆是嗎?林子淵,你為什麼也要做其中的一員?」因為確定了自己對夢玲的感情屬于「不正常」的那類,于是這感情的洪流是劇烈的,尤其對于子淵如此敏感的,尚處于青春期,具有叛逆心的男孩子。
但他的思想由于廣泛讀書和喜歡思索的緣故,又是趨于成熟的。他的心思即使處在低谷,也總是不自覺地有向上的趨勢,「無論是喜歡還是愛,都應當是美好的,而不應當以自我傷害作為換得愛情的砝碼。這無論對自己還是對于對方,都沒有任何益處。」
想到不久前讀到的《頑童時代》,其中有句話曾令他久久玩味,此時更令他陷入了沉思。那是鐘麗斯的媽媽對「愛情」做出的美麗的解釋︰人是會死的,但愛情卻不會死……
所謂「兩心相悅,生死相依」,這句話便足以涵括愛情的深意,而使他排除所有其他對于愛情的或愁或悲的解釋——「只有體會過痛苦,才真正擁有愛情。」「愛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類人。」還有眾多關于「佔有」和「失去」的能夠沖昏頭腦的,眾說紛紜的辯論。
人們往往要將某樣東西轉換成明確的字眼,才有勇氣去堅定。
此刻的他亦是,卻不再關注這些紛繁的字眼,關注的卻是另外的隱藏更深的東西。比如「快樂」。如果自己能夠使她快樂,便是愛了。
想到這點,他的心竟然立時平靜,成為波瀾不驚的平靜湖面。
昨天見到的奇異景象,依舊縈繞在他的腦海中。
只是因為太過不可思議,反而無從去多想。打算下午見到她,向她提出這個詢問。
舍友們陸續回來,他迅速融入快樂的氣氛中,將所有的思慮暫時撇到了旁邊。
得知夢玲于早上也出乎意料地沒有上課,整個下午,同樣沒有見到她的身影。沒有人為她請假,紛紛猜疑她去了哪里。
子淵擔心了整日,晚上迫不及待趕去酒吧,沒有見到她的熟悉的背影,待江含穆來到,見到他同樣失望而歸,心里的疑慮和焦切更加深重了。
直待到午夜,才決定離開。
舍友們對他的異常行為早已經習以為常,在胖子的「透露」下得知,他每晚夜不歸宿,是因為要出去外面同「情人」會面的緣故,而那個情人卻非本校學生,由于相思甚苦,于是不得不以身試險。說得躲躲藏藏,讓人不得懷疑確有其事。
「想不到咱們最老實不過的‘郭靖’,總算出了江湖,桃花運開始泛濫啦!」他們常拿此事打趣,卻也很夠義氣地為他對外保密。
子淵在他們的打趣下,顯得很窘。今天回來早些,只有社長老鷹還在用功,見他回來,神情落魄地坐在他的對面,不禁低聲戲問︰「怎麼,小兩口吵架了?」
「去你的,哪來的小兩口?!」子淵故作笑顏。
「哎哎,明明是你默認過的呢!不過,」老鷹神情倏地嚴肅,「子淵,最近這段時間來,你的狀態實在不好。如果是因為感情的緣故,我想你必須加以克制才對。現在你不僅白天學習沒有精神——我們還見你自習時睡覺來著,今天還翹了課!這樣一來,我們作為朋友就不得不站出來勸說你了。現在談戀愛,不合適!我們還有一年的準備時間,如果不趁這時候努力,錯過了上大學的機會,今後可怎麼好?只有‘老大徒傷悲’的份!子淵,」他抿抿說得口干舌燥的嘴唇,繼續說︰「听我的勸,暫時壓下這份感情——不是勸你放棄這段感情,雖然我們不知道那女孩子具體是誰,但看來你是真的喜歡她——而是用更加理性的態度去對待,畢竟真正的感情,只有在細水長流中才能維持長久。好不好?暫且不說你是否對得起你的父母,你還要想想你的理想,你忘記了你曾經說過,你要成為教師,做稱職的優秀的,新時代的教育者嗎?我想你沒有忘記!」
他的聲音越來越激動,到最後與平時說話無異,睡著的人發出哼聲,似乎被吵醒,卻沒有人提醒他們小聲些。很快,宿舍中重歸闃寂。
這番苦口婆心的勸說,在平日里少言寡語的舍長口中說出,不能不令聞者感動,對子淵更是有著催人淚下的效果。他的眼眶立時紅了。
「我知道,這點我在今天早上也有想過。」他的聲音同樣低沉,「我承認自己走出了正軌,是該迷途知返了。」
在他低俯的頭顱看來,他的懺悔是真誠的。
老鷹拍拍他的肩頭,兩人極有默契地相視而笑。
是該回來了,睡下時,他又在心里暗暗下了決心。
那根羽毛,被他藏在了枕下。拿出凝望了會兒,猜測著有關夢玲的一切,終于因連日來不論身心的疲倦,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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