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自從鄭述祖從齊王府歸來,便坐在花廳里一言不發。
「老爺,您都做了一個多時辰了,到底出什麼事了?」崔氏在一邊含淚急道。
鄭述祖看向夫人,眼神有些茫然,突地站起身來吩咐,「來人,去叫元德和小姐過來!」
「老爺,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齊王欲與我鄭氏聯姻。」鄭述祖慘笑。
「齊王勢大,我們也難以抗命啊,」崔氏勸慰著。
「可他要的是元兒,要元兒嫁與其子啊!他日若元兒身份泄露,不僅元兒性命不保,就是我鄭氏一門恐怕也會慘遭屠戮。」
「啊?那該怎麼辦啊,老爺!」崔氏夫人听後,不禁痛哭流涕。
「稟老爺、夫人,少爺、小姐都到了。」
「好,讓他們進來,你等都下去吧。去院外候著,未傳不可進入!」
「是!」
一會功夫,鄭元與元德都已進來。
「見過父親、母親大人。」兩人異口同聲。
「你們兩隨我來。」說完,鄭述祖向花廳後堂走去。
崔氏示意鄭元二人跟上。
進到內室,鄭述祖將牆邊屏風移開,露出暗門,開門進入。鄭元與元德亦入其內。
只見這間暗室里別無他無,只供著一方牌位,上書「仍本將軍昌樂王爾朱文暢之靈位」。鄭述祖上前焚香,拜了三拜,沉聲道︰「元兒,跪下。」
鄭元對這些古時的規矩雖然不削,但見父親神色如此凝重,又僅喚自己下跪,想來牌位上所供之人必與自己關系重大,故順從下跪,神色肅然。
鄭述祖淒然,「賢弟啊,今天我把你的女兒給你帶來了!」說道此處,兩行清淚已流了下來。接著,述祖便把鄭元身世一一道來。
鄭元听後雖有些黯然,但並不太悲傷,畢竟自己的親父于自己素未謀面,沒有過深的感情,而且有些原先不解之事也突然間豁然開朗。
「所以元兒,你不可嫁入高府!元德,我讓你母親為你們收拾些細軟,你今夜就帶元兒離開,遠走高飛,再也——再也別回來了。」說著,鄭述祖又流下淚來。
「孩兒遵命!」元德向述祖跪拜,「元德此去不知何時能歸來看望父親,請父親多多珍重,不要為孩兒們掛懷。」
然後毅然轉身,欲拉鄭元離去。卻發覺鄭元跪在地上動也不動,以為她傷心過度,便蹲來,輕輕喊道︰「元兒,我們走了。」
「我不走,」鄭元抬起頭,神色堅定。「我不能走,也不會走。」
「元兒,不可任性!」元德輕斥。
「哥——,元兒何時任性過?父親,元兒此時不可以走!」
「元兒!你——听話。」鄭述祖本想發怒,回頭見鄭元不過六歲年紀,卻要受此巨變,不禁又放軟了語調。
「元兒此時若走,鄭氏一族當如何自處?」鄭元頓了一頓,「那齊王何人?豈是善良之輩。他幾次三番想讓爹爹入仕,皆被爹爹所拒,為何能隱忍至今,爹爹可曾想過?只因我鄭氏望族一向德行兼備,為天下所知,是為當世儒家之表率。他想要天下,就要用天下之才,而這天下之才,儒家取其七八。所以他才不敢冒天下之不韙對鄭氏開刀!元兒若逃婚,使鄭氏德行蒙羞,豈不為他揚刀之舉找足了借口?父親難道要以滎陽鄭氏三百于口換元兒一人性命榮辱?」
述祖此時已淚如雨下,「為父豈能不知!只是——只是若讓你進高氏之門,我將來有何面目去見你的父親,如何對得起他的托孤之情!」
「父親認為此刻元兒還能走掉嗎?」。
「什麼?」
「若只是為拉攏而聯姻,鄭氏族中與我年紀相若女子尚有數人,為何齊王執著于我?」
「這——」
「怕是他已知曉我的身份了。」
「不會,不會。此事隱秘,族中知此事者也不過寥寥數人,他,他怎會知?」說道後面,述祖聲音漸小,顯然自己也不能確定。
倒是鄭元卻嫣然一笑,「父親放心,正是如此,所以元兒現在絕無性命之憂。」
「此話怎講?」
「他若要殺我,只需昭示我的身世,父親還能攔得住嗎?而他卻沒這麼做,反而要我做他高家兒媳,分明是想以我為質,掣肘父親。我既為人質,當下也就無性命之憂了。」
「可是你就甘願做高家媳婦嗎?殺父之仇,滅族之恨,你就能不管不顧?」元德有些恨恨。
鄭元冷笑,「日中則移,月滿則虧。他齊王行事太過猖狂,所謂盛極必衰,按我算來,只要能挨過今冬明春,事情必有轉機。況且,就算他日我真進了他高家之門,幸或不幸也未必由他高氏說著算數。」
其實鄭元知道,歷史上高澄就在今年秋會被其家奴所殺,所以心中篤定。可是鄭述祖父子二人卻為鄭元之言驚詫不已。
「妹妹當真只有六歲?」
「哥哥當我千年老妖便是」,鄭元搖著元德衣袖嬌笑。
「可惜元兒是女娃,不然可為將相!」鄭述祖拂須而笑。
鄭元回到自己所住的暢春園已過二更,丫頭灼華已打好水,讓鄭元梳洗。鄭元看著灼華笑言,「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我若一男子,將來定要將你取回家去。」
「小姐,你就饒了奴婢吧,改了奴婢的名字也就罷了,還說這些瘋話。要讓夫人听到,又要打我板子了。」
「那次是我不慎,沒看見娘已經進了園子,委屈了姐姐,以後再不會了。」
「委屈我到沒什麼,我本就是個奴婢。只求小姐別做那些驚天動地的事來嚇大少爺了。少爺疼您、寵您,您倒好,越做越出格,再這樣下去,少爺怕連白頭發也要生了。」
「哦?看來是有人心疼了,我的好嫂嫂。」
「小姐!怎麼又渾說起來,若是讓人听去,怕不知編排出什麼來。那還讓不讓人活了?」
「誰說我是渾說,我是認真的!灼華之貌,可比廣寒仙子,又溫順賢淑,任誰娶了都是幾生才可修來的福氣。我哥哥雖不是人間龍鳳,可比外面那些浮夸子弟不知好了多少,勉強算是配得上你了。」
撲哧一聲,灼華笑了起來。「可不是小姐又在渾說,我只是個丫頭,從不敢做非分只想,哪還能說少爺配不配我?」說道此,又自覺失言,忙捂住嘴巴。
就在此時,丫頭煙嵐推門進來。「我已按小姐吩咐,讓府中家丁護院均止于園外,說他們響聲大了,讓小姐睡不安穩。」
「好!」鄭元笑著跳下床來,「姐姐辛苦,等會兒無論發生何事,請兩位姐姐莫要驚慌,也別發出任何聲響可好?鄭元先在此拜謝了。」說著,便盈盈下拜。
灼華忙將其扶起,說怎麼敢當之類,又問是何事。鄭元也不做解釋,說日後再詳說,她二人素知自家小姐常做妄為之事,也就不再追問。
鄭元走至後窗,將其打開,對著園中一片蒼松翠竹言道︰「鄭元懵懂,蒙諸位多年照顧卻不知其意,一直不敢貿然相謝。今已知身世,特拜謝諸位守護之恩。」說著,對著窗外跪了下來。「若諸位乃爾朱舊臣,還請現身與鄭元相見,元另有要事相托。」
灼華、煙嵐茫然不知其意,卻只見樹影之間突閃出三道人影,不覺驚叫出聲。
鄭元回頭瞪了他們一眼,神情甚厲,嚇得二人連忙捂住嘴巴。
此時,三道人影已飄至窗前,躬身下拜。
鄭元此時已自己起身,對那三人說道︰「園內多不便,請進來說話。」
那三人答了聲「是」便已經落入屋內,形如鬼魅。
「你們中誰能做主?」
話音一落,右邊一人向前一步,「小姐有何吩咐?」
「不是吩咐,是問題,希望你據實以答。」
「是!」
「你們是什麼人?與家父是和關系?」
「王爺少時曾游歷江湖,我等皆是江湖游俠,那時與王爺相知相交,又受王爺大恩,所以誓死相隨,成為影衛。」
「那家父受難之時,你等為何不助?」
那三人眼中均閃過一絲痛苦神情,「不是不想,是王爺不允!王爺說那是廟堂之事,非我游俠百姓可能為。只讓我等發下毒誓,保夫人和少主周全。不想夫人卻因難產而亡,是我等無能,現只有誓死護衛少主,以報王爺之恩。」
鄭元心想,自己的生父怎是這般迂腐之人?
「齊王若要殺我,就憑你們怎麼護我?又能護我到幾時?」
「少主放心,縱是千軍萬馬,只要不是兩軍對陣,我等出入亦如無人之境!」
「兩軍對陣于此有何區別?」
「兩軍對陣要的是陣地得失,我等做的卻是保命殺人之事。」
鄭元豁然明白,這大概就是江湖游俠和軍中大將的區別。游俠只做一人生死之斗,而將軍卻要讓全軍取勝,是為更不易。
「依我所察,你們一共七人,對嗎?」。
那三人均是一驚,「少主未習武藝,怎能知曉?」
鄭元一笑,「你們雖武藝不凡,但要知道你們在何處卻並不難。我不懂武功,但卻知風,知樹,知花草。你們留下痕跡太多了!」
「屬下慚愧。」
「不必慚愧,若不是如此,恐怕也沒有今日相見了。對了,你們的武功,在江湖中算在什麼位置?」
「這——」
「大哥武功,能出其右者不過兩人!」為首那人未答,到是旁邊一人說了出來。
「哦,是哪兩人?」
「曹妙達!鳳血!」為首之人恨道。
「曹妙達!有趣有趣。」原來這曹妙達正是鄭述祖請來教鄭元彈琴的樂師。「你叫什麼名字?」
「蕭誠慶。」
看看東方已經染紅,四周的空氣開始變得悶熱起來,高澄經過府院,一眼看到孝瓘正手舉鉛錘扎馬,顯然已經有一些時候了,汗水沿著發梢流到地下,還沒干透,又有新的汗水源源不絕的流下,在他身下形成一攤水漬。便走近前去。孝瓘正咬牙堅持,只看到一雙腳走近,又往上瞧,卻是父親,忙收步給父親行禮。
「我要去東柏堂與幾位大人商議事情,你也隨我來吧。」
孝瓘應了,心中歡喜。父親事務繁忙,平常他們兄弟甚難見到父親身影,相處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如今能與父親獨處,自然高興。見高澄已經朝外走去,忙快跑跟上。剛跟上,父親又隨手遞過來帕子,道︰「擦擦汗。」孝瓘手捧著帕子,仰望著父親身影高大華貴,風姿又美。心里十分崇敬,帕子卻是舍不得弄髒,十分珍惜地放進袖中收好,另取出自己的帕子擦汗。
父子倆來到東柏堂,侍衛都在外面守候,進了東柏堂,一路沒有見到一個侍衛,走進內室,早有高澄心月復崔季舒、陳元康、楊愔三人在一早等候。
「你等先去外堂暫候。」崔季舒等三人尊了聲「是」便退出了內堂。
「肅兒,昨日申時你在何處?」
孝瓘心里吃了一驚,心想那時他正與鄭元在湖邊相遇,怎麼父親突然問起。
「兒那時在小湖邊。」
「呵呵,你到老實。你可知那丫頭來歷?」
孝瓘暗討,父親這幾日舉動似乎總針對那鄭家女兒,想必來歷不凡。便答道,「孩兒不知。」
高澄一把抓住孝瓘手臂,拉至自己身側,低聲道,「她乃爾朱遺孤,與我高氏有毀家滅族之仇!」
孝瓘大驚,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當年你爺爺誅滅爾朱一族時,唯有爾朱文暢的一名愛妾下落不明,後來才知原來她已避禍于鄭氏。她產下一女,便是昨日與你相會的女娃。」
孝瓘此時,臉色已蒼白若紙。
「她自己是否知道?」
「即便此時不知,將來也必知曉!你說到時她會如何做?」
「那父親這些年為何將她從容于鄭家,又為何逼她嫁于高氏?」
「問的好!我讓她活在鄭家,是因為鄭氏一族雖迂腐于忠臣之名,但族中多有可用之才,又是漢家望族,一時不可誅滅。而有她掣肘,鄭氏便處處受制,于我大事有益。至于逼她入高氏之門,是因為依暗探所報,此女絕非一般女子。她若長留鄭氏,只怕將來成為禍端,不如收進我府,日夜監視,若有異動,就地除之。」
「此事三哥是否知曉?」
「知此事者,唯有你我。」
「依三哥秉性……」
「若是孝琬,必不是那丫頭對手,早晚被其所害。」
「那父親為何……」
「我從未說過要將她配與孝琬,我要將她許配給你!」
「我!?」
「此女不凡,你若能將其收為己用,必將成為你一大助力。若不能,即殺之!」說到最後,高澄的聲音已森冷之極。
「不!」孝瓘本能月兌口而出。
高澄目光銳利,「肅兒若做不到,為父可這就命人將其誅殺!」
「不要,父親!肅,當盡力而為。」
「不是盡力,而是一定!」
「是!」孝瓘咬牙答應。
此時高澄似乎也有些疲憊,「肅兒,你知道你娘是怎麼死的嗎?」。
孝瓘知道自己母親是高府的禁忌,卻不知道父親為何突然提及。一時百感交集。
「孩兒不知。」
「是我殺死的。」
孝瓘抬頭望著父親,第一次感到看著父親是如此痛苦之事,悲憤道︰「為何殺死母親?」
看著孝瓘,高澄眼中也蒙上一層憂傷,「你母親之父是戰時為你祖父所殺,可我卻將你母親救下,只因迷戀她的美麗容顏。她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就是能詛咒死亡。凡是被其告知死亡的人無一能幸免逃月兌。她詛咒了你祖父的死亡,她當著我的面告知你祖父死亡的日期,你知道那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嗎?無論我怎樣逼迫她,她都不願說出解救之法。你祖父去世當日,我提劍到了你母親那里,竟仍不忍心下手。而你母親卻做了她此生的最後一個詛咒,說我‘不過而立’,不過而立’啊!然後就抓住我的劍,刺進了自己的心口。」
高澄的臉此時也因痛苦變得扭曲。「肅兒,明年便是為父的而立之年了,我只想在我有生之年可以將這江山順利交到你們兄弟手中。你要答應為父,守住你祖父和我打下的這片江山。因為我們付出的已經太多太多了。」
孝瓘此時已淚流滿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我高肅對天起誓,只要一息尚存,誓守江山,永不言叛!」
「好孩子,從今日起,我就給你取字長恭。好了,你先回去吧,為父還要處理政務。」
「是!」
長恭告退出來,仰望藍天,卻發覺天已不再蔚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