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元跪在佛前跪拜,分外虔誠。
高長恭站在一旁,溫柔地看著她在一尊尊佛前叩拜。
半月間,鄭元一有空就拉著長恭陪自己走遍了鄴城所有的佛寺,拜遍了所有的菩薩。長恭沒有問原因,只是說「好」。但高長恭對鬼神之說並不相信,所以只有鄭元一人叩拜。
這已是鄭元在鄴都能找到的最後一尊佛像了。叩拜已畢,長恭將她扶了起來,溫和的笑著,「還想去哪里?」
鄭元搖頭,「沒有了。明日便啟程吧。」
「好。」原本長恭應隨段韶前去赴任,但皇帝高演卻不知為何將長恭留在鄴都。
這一留便是大半年。
只前日又突然傳召,段韶因病回鄴,故命高長恭前去接任段韶並州之職。
坐回馬車之上,長恭突然開口︰「元兒,近來是否有難解之事?」
「沒有。」鄭元昏昏欲睡。
「你最近把藥方改了。韓樓主開的藥方里有黃 、麝香、淮小麥、毛冬青、丹參、益母、當歸、川芎、桃仁、桂枝、炙甘草、半夏和五味子等,可你最近讓高洪抓的藥里將黃 、桃仁、麝香、半夏都去除了,毛冬青、桂枝、五味子也減了量,加了茯苓、丹參、赤芍,為什麼?」高長恭眼中含著一絲隱憂。
鄭元驟然睜開眼楮,語音依舊平平淡淡,「沒什麼,他的藥不是特別合適,調整一下罷了。」
「那個藥方你已吃了半年,未見有什麼不妥,怎麼會突然不合適呢?」高長恭擔憂道。
鄭元心里無端煩躁,聲音拔尖,沖著長恭嚷了起來,「究竟你是醫者,還是我是醫者?吃什麼藥我自己沒數?難道還會害我自己不成?」
高長恭一怔,「元兒……」
鄭元頓時語塞,自己沖長恭發什麼火啊。深吸了口氣,抑制住心頭的焦燥,「我累了,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馬車緩緩前行,鄭元在長恭懷中淺睡,一路無語。
回到王府,有侍衛來報,河南王已在書房久候。于是高長恭夫婦便向書房而來。
寒暄過後,高孝瑜瞟了鄭元一眼,似有難言之事。
往常以鄭元靈透,此時就知他們是要商議朝政,自己也該告退了。但鄭元想到他們弟兄曾輪番逼迫高長恭參與到朝爭之中,卻被高長恭拒絕,以致遷怒到自己,見面之時,多半語含譏諷。有的甚至就直接以無嗣為由,叫高長恭納妾。每每遇此,長恭便會謙和地說聲,您教訓的是,我受教了。然後一轉臉,該干嘛干嘛,再無下文。即便如此,鄭元仍是極為不快。此時又看高孝瑜臉色陰晴不定,就知必是前番逼迫不果,又在想用其他什麼法子逼迫拉攏長恭。于是不但不走,反而開口言道︰「元兒有事想單獨請教大哥,長恭你先出去一下。」
這種要求並不合禮數,但長恭只是略微一頓,便起身走了出去。
高孝瑜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河南王真想輔佐九王叔登上龍庭?」鄭元彎唇,眼角卻無笑意。
高孝瑜驚得站了起來,「弟妹,此種言語不可亂說!」
「如果我說,我能幫助大哥呢?」鄭元冷笑以待。
高孝瑜張口結舌,「什麼?……你……你怎麼能,我不知道弟妹說些什麼。」
「我說能幫助,就一定能做到。只是我想再問一次大哥,這——真是你想要做的嗎?不會後悔?」鄭元走向高孝瑜,逼得他步步後退。
半響,高孝瑜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弟妹若真有奇謀,事成之後可保……」
「夠了」,鄭元打斷他的話,「你要說的那些,我都不感興趣。只求大哥日後莫再為這些事來些蘭陵王府!」
「好!」高孝瑜這時到答得干脆。
「大哥只需帶一句話給九叔,只要他安分于內,他日自可心想事成。」
高孝瑜冷笑,「弟妹這話豈不等于沒說。」
鄭元看了他一眼,又道︰「不日陛下便會任命領軍代郡人庫狄伏連為幽州刺史,斛律羨為領軍,以此來分散九叔的兵權。但畢竟帝在晉陽,九叔可留下庫狄伏連,不讓他到幽州去上任,也不讓斛律羨去執行領軍的職務,如此以保兵權不失。」
高孝瑜驚道︰「你怎知陛下會有此動作?」
鄭元並不回答,只繼續說道︰「若此事發生,你等便知我是否真能讓九王叔登上那寶座了吧。只要你等日後不再騷擾我與長恭,我便有能力讓你等心想事成。」
高孝瑜已驚得說不出話。
鄭元冷笑,「我說的是真是假,河南王拭目以待便是。只是——」鄭元聲調突然轉厲,「你們若再逼迫長恭,我亦可讓你們永遠無法達成所願!」
不理仍在發呆的高孝瑜,鄭元又恢復風輕雲淡的模樣,微笑著走了出去,「我去叫長恭過來見過大哥,你們……慢慢談。」
不一會兒,高長恭跨入書房。
「大哥,元兒這幾日心緒有些不好,若有得罪,愚弟在此賠罪了。」
高孝瑜扯扯嘴角,「弟妹向來明理,怎麼會有得罪,四弟多慮了。其實,我來是听說你不日要返回並州,看看你還有何需要的,也好幫你備齊。」
「大哥……」高長恭半年來因朝中之事被他們不知煩了多少回,今日高孝瑜半字未提,反讓長恭有些發愣。「勞大哥掛心,沒有什麼可準備的。」
「哦,那便罷了。時候不早,我也該回去了。」
「我送大哥。」
行至府門,長恭突然說道︰「大哥,你于宮中御醫多有相熟,可知哪位醫術最佳?」
高孝瑜蹙眉,「怎麼,你哪里不舒服?我與御醫統領崔御醫倒是相熟,回頭我請他過來。」
「多謝大哥。長恭並無不妥,只是想煩請他幫忙看兩張藥方而已。」
高孝瑜點了點頭,也沒再多問,便坐車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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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燈時分,那崔御醫便來了。瓊琚將他引到書房。
落座之後,高長恭自懷中掏出兩張藥方,放置崔御醫面前,「崔太醫,煩請幫我看看這兩張藥方,其中可有不妥之處。」
崔御醫拿起細看半響,「殿下,這兩張方子均是良方,必是出于名醫之手,並無不妥啊。」
「哦……」高長恭本提起的心稍稍放下,「那敢問太醫,我一故友,一直服用第一張藥方所開之藥,不知為何進來改用第二張。太醫可有解釋?」
崔御醫沉吟道︰「這兩張方子都是治一種病癥,那就是心疾。第一張,稍顯霸道;第二張,藥性要平緩許多,但對此病,卻沒有第一張藥方效果好。至于為何要舍第一張而取第二張……恕老夫才疏學淺,亦想不明白。」
「這樣……」高長恭听後稍稍皺了下眉頭。
過了一會兒,崔御醫慢慢地道︰「只是……敢問殿下,您那位朋友飲食、睡眠如何?」
「什麼?」高長恭被問得一時愣住。
「我是說,他吃的偏咸偏淡,有無油膩?每頓能吃多少?還有他白日是否多困,夜間又是否少眠?」崔御醫盯著高長恭,說的極為認真。
長恭正色道︰「她吃的一向不多,又極其清淡,夜間睡得也是輕淺。至于白日……最近幾日倒是時常困乏。」
崔御醫嘆了口氣,「依老夫愚見,殿下還是勸您這位朋友用回第一張藥方為好。」
長恭神色一變,「為何?」
崔御醫看了他一眼,「殿下難道不知您這位友人所得何病?此種心疾,無法根治,只能常年服藥控制。老夫觀其藥方,便知他已被此病纏繞多年。通過剛才尋問殿下他的飲食睡眠,可以斷定他病勢勢必沉重,所以才吃得不多。吃的清淡,是為配合藥性,控制病情。可如今藥方一動,難以完全壓制病情,才導致出現晨間困頓。故老夫建議,不論因何因由換了藥方,最好還是換回為上。」
高長恭突然覺得牙齒有些打顫起來︰「她會……會死嗎?」。
崔御醫想了想,「只要服藥得當,心緒平和,應當不會。」
高長恭起身,一揖到地,「多謝先生提點。」
崔御醫趕緊起身避讓,「殿下請起,老夫如何擔得了殿下如此大禮。」
送走崔御醫,高長恭便疾步向蒹葭居走去。
當初高長恭自加封蘭陵郡王以後,奉旨將原本府邸重新修繕,因當時長恭人在並州,府中加建的亭台樓閣,各院落的匾額橫幅,便由高延宗一手操辦。而原先鄭元所居院落,長恭卻親手題字「蒹葭居」送了回來,惹得延宗一陣訕笑。
此時,長恭正在蒹葭居院門口來回踱步。
他能感覺到最近鄭元有許多心事,行事也透著古怪。先是燕雲十八騎突然前來拜見,說願跟隨自己左右為其親隨。後是從不禮佛的鄭元卻突然說要去寺廟拜佛。其中緣由她未說自己也不願去追問,只道——待她想說之時,自己再慢慢細听。但是現在她正在拿自己的身體開起玩笑!這讓長恭再無法坐視。
可是,是什麼樣的事情,能讓一向冷靜理智的她做出這麼不合理的舉動?
「見過殿下。」可巧此時煙嵐正端著藥走了過來。
高長恭瞅著煙嵐手中那碗藥格外礙眼。
「把藥給我。」高長恭語氣似是很溫柔,但有著完全不容人反駁的氣勢。
煙嵐震撼于這無形的壓力,想都沒想,就將藥交到長恭手中。高長恭接過藥,舉步向院內走去。
煙嵐望著他離去的背影,突然明白了為何這個溫柔美麗的王可以統領幾萬軍馬,陣前殺伐。
借著燭光,鄭元正坐在燈下不知寫些什麼。听見門開合的響聲,以為是煙嵐,頭也沒抬便言道︰「把藥擱在桌上吧,我寫完便喝。」
高長恭走至鄭元身後,只見她在一張絹帛上寫著許多時間與人名,還有許多自己根本看不明白的符號。
「寫的是什麼?」
鄭元一驚,驀地回首,左手捂住胸口,氣息微喘。
高長恭眼中閃過一抹歉然,半蹲下來,與之平視,「嚇著你了?」
鄭元氣息尚未調勻,沒有開口,只是點頭。
「元兒,」高長恭目光極其復雜地看著她,有傷感,有惘然,有愛憐,「到底發生了什麼?你我夫妻一場,還有什麼讓你對我不能明言?是否是我做的還不夠,以致讓你還不能打開心扉?元兒,你要做什麼我可以不管,但你若不好好保重自己,我就不能不問!」
鄭元瞪大眼楮看著長恭,「你想知道什麼?你……又知道些什麼?」
高長恭微微苦笑,語氣輕柔卻很堅決,「我不想探知你的秘密,但你的藥必須換回去。」
鄭元望著長恭,雖然心里千伶百俐,一瞬間閃過了無數念頭,還是選擇了最笨的一個,實說。
鄭元不是一個不會說謊的人,相反,她可以將謊話說的天衣無縫,甚至比真話還真。鄭元也不是一個沒有撒過謊的人,對別人也對自己都撒過不少謊言。在她的信念中,只有將自己都騙了的謊言,才算好的謊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有時所說之言到底是真是假有時連她自己也難以分清。只要能將事情引向自己的計算之中,說什麼樣的話她並不在乎。
可悲的是,鄭元真推算不出說出實話長恭會有怎樣的反應。可憐的是,望著這雙清澈見底的眸子,鄭元實在說服不了自己去編一個謊言。
所以,鄭元只輕嘆一聲,實話實說。
「肅……有很多事,我不是不想告訴你。只是即便說了,一則你也未必能明白、相信,甚至認為我是瘋言瘋語;二則我怕即使知道也無法改變結局,徒增煩惱。若你想知道,我會盡量將可以說的都告知于你。但藥……我必須換。」
「你……好吧,你說,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