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緩緩籠罩起與世隔絕的城池,月光涼如冷霜慢慢滲進燈火通明的氣派庭院,滿院的婢女僕人焦急掌燈守候在院中。而在那燭光搖曳的屋內,妖世大將軍——犬妖族頭領辛蘇嘯的夫人即將臨盆。
一陣撕心裂肺地嘶喊聲揪緊所有人的心,年輕的辛蘇嘯端坐在院內太師椅上,腰間妖刀斗鬼神在月光下閃著詭異的光,此刻辛蘇嘯早已心被這嘶喊聲緊緊揪成一團,遲遲不見夫人婉軒順利生產。怎不讓即將初為人父的辛蘇嘯如熱鍋上的螞蟻團團直轉。
讓辛蘇嘯坐立不安的不僅是夫人的安慰,更是為了數月前妖王所下達的命令,要在妖世兩位將軍即將降世的孩子里選出未來王世子妃,競爭失敗的將要將手上所有兵權交予對方。
一個將軍,沒有了兵權,豈不是如烈犬被拔去利齒,淪為搖尾乞憐的狗!
今夜夫人月復中生下的胎兒是男是女,不僅將決定明天太陽升起時的一切局勢,更重要的是︰這個新生命是否比辛氏死對頭——另一位大將軍白振的夫人先降世,牽扯辛氏滿門生死。倘若生下的是個男嬰、或是有幸是千金,但比白振之女後降世,但凡是其中一種情況,那對于辛氏來說都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將軍,夜涼,喝口參茶暖著身子吧。」一旁辛府的大管家廉安恭恭敬敬地遞過參茶來︰「夫人吉人天相,將軍不必多慮,定會一切平安的。」
正說著,產房屋內正堂間的大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夫人絕望的嘶喊在空曠夜色中越發清晰,負責接生的產婆滿手是血的趔趔趄趄上辛蘇嘯眼前跪下,惶恐支吾道︰「將軍,夫人…夫人她…」
辛蘇嘯心中一驚,忙站起身問︰「夫人怎麼了!」
「夫人胎位不正…現在…難產…」產婆不敢直視眼前凜冽如冰的目光,深深埋下頭去。
辛蘇嘯只覺得頓時腦中嗡嗡作響,猶如挨了當頭一棒大腦一片空白,恍惚間似乎看到滿身是血的夫人用盡全力的嘶喊他的名字。
「…夫人已經因為出血過多出現了暈厥的征兆,如果執意繼續生產的話…可能…」
「…可能…」辛蘇嘯失魂落魄的重復著這個危險的詞。
「…那樣的話,夫人可能…會死的。」
那個「死」字迸出的剎那,辛蘇嘯突然感覺自己征戰沙場多年、閱歷各種死亡之後早已冰冷的心,突然劇烈的刺痛起來。這痛不似皮肉之苦,好像呼吸一樣蔓延進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生生將心髒剜成碎片。
辛蘇嘯只覺著腳下一個趔趄,重重跌坐在椅子上。
耳畔回蕩著婉軒越來越虛弱的嘶喊,辛蘇嘯感覺心像被掏了一個血淋淋的空洞,眼淚不受控制的濕了眼眶。
「產婆…」癱坐在太師椅上的辛蘇嘯突然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拳︰「我要你…拿掉孩子,保住婉軒…倘若婉軒死了,我定要你陪葬。」
滿院的人都不可置信的注視著此時恍若怒獸的辛蘇嘯,這一刻他們心中都很清楚,大將軍做出這個決定,就是說他已經準備好整個辛氏將面臨死亡。那麼到時這滿院子的人,都將為辛氏陪葬。
「…將…將軍…」
辛蘇嘯深深的凝望僅一層窗紙之隔的婉軒沉沉道︰「毋需多言,想逃的都逃吧,這是我與婉軒的事,與你們無關。這場王妃爭奪之戰,我與婉軒本就無意參加,奈何我與白振隨同朝心卻不和,又同是妖王手下將軍,各自夫人都逢此時生產,妖王命令在我二人之中決出世子王妃以示公平,我屢次拒絕已經得罪了妖王,白振索性彈劾我密謀造反,妖王下令倘若我再爭奪中失敗…就要滿門抄斬。」辛蘇嘯緊握扶手無奈勾起一抹冷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倘若白振得勢,對辛氏來說一樣是死路一條。」
突然間,一陣尖利的嘶喊劃破夜空,那淒涼的音節好似用盡了全身所有的氣力,就像一簇火焰在黑夜中閃耀起光芒,隨後一瞬間又在黑暗中煙消雲散。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楮,目光不由得轉頭聚焦在辛蘇嘯的臉上。
辛蘇嘯突然感覺像是一把冷箭穿透了心髒,心猛地劇烈收縮起來。
在那長長、長長的寂靜之後,一聲清脆的啼哭響起,辛蘇嘯頓時感到整個世界瞬間明亮了起來。
「…生…生了…」
辛蘇嘯難以置信的瞪大了雙眼,一滴熱淚緩緩劃過臉頰。院子上空那千斤壓頂的陰霾瞬間消散開來,所有人滿含熱淚長松了一口氣。
「將軍!將軍!…生了!生了生了!!」屋門吱呀一聲匆匆拉開,產婆含淚懷抱著一個赤色的襁褓匆忙沖出房門,孩子在襁褓里不斷的哭鬧,清亮的啼哭陣陣由襁褓傳出。辛蘇嘯見到那小小的襁褓,心都快跟著揪了出來,他顫抖著緩緩抬起手,輕輕掀開那蓋在孩子頭上的被角,孩子的啼哭隨即更響亮了些。
那一雙猶如明月的眸子就如婉軒一般明亮動人,活月兌月兌就如同和婉軒一個模子刻出來,那左眼的瞳孔之中竟然也與婉軒一般,有一線水晶般的亮光。
婉軒懷胎整整十月,辛蘇嘯的心也跟著整整牽了十月,此時的辛蘇嘯難以抑制住初為人父的喜悅,顫抖著伸出指尖,小心翼翼觸上那粉女敕的小臉龐,這小家伙竟然也能識得血脈,緩緩停下不再哭泣,只是好奇的盯著辛蘇嘯愛憐的目光,那小小的手掌搖搖晃晃的抬起來抓住了臉邊辛蘇嘯的一個手指。
「…你這小家伙,…為父終于…終于見到你了。」辛蘇嘯慈愛的模模小家伙的頭,抬眼間,產婆滿眼盡是激動的淚水欣喜的看著辛蘇嘯。
辛蘇嘯感覺整顆心猛然停了一拍。
難道…
「…產婆,這小家伙難道是…」辛蘇嘯感覺那兩個字仿佛梗在喉中,讓他無法開口。
產婆小心翼翼將孩子交付給辛蘇嘯懷中,然後鄭重的跪伏在辛蘇嘯腳前,重重叩首大聲道︰「…是位千金!恭喜將軍,這孩子生在子時,在白府之前,辛府這下有救了!」
話音未落,滿院的人瞬間瘋了一般沸騰了起來,辛蘇嘯愣愣的懷抱著小小的襁褓,明明人聲鼎沸,他卻感覺整個世界突然都靜了。
管家廉安迅速在一陣煙霧中幻化成妖形,巨大的犬身在辛蘇嘯腳前緩緩俯︰「將軍,我這便去皇宮,稟報夫人誕下王妃的喜訊,以免被白家的那幫老奸巨猾們捷足先登。」
「多帶上幾個人,路上千萬小心,切勿節外生枝。」即使身處巨大的喜悅之中,辛蘇嘯也保持著十分的警惕,他深知妖妃之位意味著什麼,更知道在這場角逐中失敗意味著什麼,既然婉軒費勁千辛萬苦生下了孩子,決不能讓婉軒的痛苦白費。
…對了…婉軒…
滿院的歡呼中,辛蘇嘯抱著孩子轉身匆匆向著產房奔去。
緩緩拉開門,滿目血腥刺目驚心,辛蘇嘯抱著女兒走向里間,掃一眼地上盛滿血水的銅盆和地上的斑斑血跡,心痛到仿佛就要窒息,不敢再多看一眼,他回過頭深吸了一口氣,單手緩緩揭開眼前的簾子。
卻只一眼,那極力一直隱忍的淚水,瞬間就不受控制地淌了下來。
著一身白布衣的婉軒仰面無力的躺在床邊,往日精致的面容如今變的慘白,頭發、衣服全被汗水沁濕緊貼在身上,只能閉著眼粗重的喘息著。那曾經無數次和婉軒相擁徹夜長談的溫床上,已經滿是刺目鮮血,婉軒的胸口吃力起伏,每一口氣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
而那卸下所有裝飾的濕透發髻上,還依然別著辛蘇嘯在成親時親手為她戴上的小野花發簪,那是辛蘇嘯花了三天雕出的新婚禮物,即使產房里辛蘇嘯必須回避,但只要發簪還在,婉軒就感覺辛蘇嘯還一直陪在她身邊保護著她,從來都不曾離開。
「…婉…軒…」辛蘇嘯不知聲音從何而出,不像是自己說的,但確確實實從自己的喉嚨里發出,他感覺自己就要崩潰坍塌。
婉軒吃力的緩緩睜開眼楮,看到眼前抱著襁褓的辛蘇嘯,汗水劃過眼瞼,如同淚水一般直直滑了下來。
「…怎麼會這樣…」辛蘇嘯掉著眼淚望著眼前熟悉卻更陌生的一切喃喃道︰「怎麼會變成這樣…」
「…你…來了…」婉軒吃力地勾起一抹蒼白的微笑︰「…孩子…讓我看看孩子…」
辛蘇嘯匆匆抬手擦掉臉頰上的淚水,小心翼翼地將孩子放到婉軒的身邊,順勢趴在床邊靜靜地注視著疲憊的婉軒,婉軒吃力側過身子,一只手輕輕攬住襁褓的一邊,臉頰上帶著溫暖的光。
「…蘇嘯…我應該是…沒有力氣陪著你和孩子走下去了…」
「我不準你這麼說!」辛蘇嘯含淚大吼著打斷婉軒的話︰「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準你有事!」
「…我自知我時日無多…我們的孩子…以後的路,必定是坎坷不斷的…我的身份一直是個天大的秘密,倘若孩子以後在皇家稍微露出破綻…必定找來殺生之禍…我可憐的孩子…一出生就要背著如此重負活著…」
辛蘇嘯一手撫著婉軒蒼白的臉頰,一手攥住自己臉邊婉軒那冰涼的手︰「我會去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孩子還在等著你,所以…所以你一定要挺過來!不然…不然我也…」
話還未說完,就被婉軒冰涼的指尖止住。
辛蘇嘯的淚順著她的手指淌了下來,他知道這刺骨的冰涼,正在一點點將婉軒拖向另一個地方。
「…蘇嘯…我的時間不多了…你靠過來…」辛蘇嘯攬住婉軒虛弱的身子靠在他的肩膀,只是這樣婉軒也已氣若游絲︰「接下來我說的話…關系你們父女的安全…你一定要記住…千萬不能忘記…」
婉軒吃力的靠著他,絮絮的說著,聲音越來越小,一邊說著,一邊抬手將一塊羊帶血脂暖玉交到辛蘇嘯的手中。
多少個夜晚,就是這樣,婉軒柔情的靠在辛蘇嘯的肩頭緩緩訴說著,而辛蘇嘯也就安靜地听著,他知道這是一種幸福,一種名叫擁有的幸福。
而現在,這種幸福,他很快就要失去了。
「…都…記住了嗎…」話畢,婉軒早已經氣若游絲。
辛蘇嘯已經不能言語,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那豆大的眼淚滑落到婉軒的臉頰上,暖暖的、咸咸的。
「…蘇嘯…我們的孩子…就起名叫…辛…默軒吧…」婉軒溫柔地看一眼懷中熟睡的孩子,嘴角吃力地勾起滿足笑容︰「這樣的話…我也…可以安心去了…」
辛蘇嘯咬著牙仰頭靠在床沿上,緊緊擁著伏在胸膛上的婉軒,而婉軒柔弱的懷里,緊緊地護著他們的孩子。
「…真想…看著軒兒…長大…」婉軒緊緊揪住辛蘇嘯的衣袖,安詳的望著襁褓里酣睡的小默軒甜甜的笑了,一行熱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好好…活著…我…最愛的你們…」
突然間,那冰涼的手順著辛蘇嘯的手臂悄然滑落,就像她的淚,無聲的墜落了下去。
子時,辛府宅院,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劃破寧靜夜色,天上那皓月純淨的像一眼泉,帶著一絲水晶般的光線。
有一個妖怪深深地在心底烙下今晚這輪月,很多年後他也會記得︰曾經,有個他深愛的女人,就長著那樣的眼,也笑的那麼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