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酒之千年異史記 第25章 孤墳夜話

作者 ︰

接下歲月,絳雪日日意識渾沌,口中一會念著︰「兆南,不要走。」,一會喜道︰「爹爹!我找到解藥了!」一會又听她喚︰「玄霜,這糖醋魚真鮮!」頃刻又低低念著︰「楊過,你在哪里?」

我踉蹌步出室外,扶櫞之手,顫抖如簑,心知便是這幾日了。

是夜,我將麻沸散煮沸,給絳雪滿滿服下,收拾完妥,便掩門去了後山。

月華如水,映下一徑蒼涼。山巔漸至,我眯眼望去,小鳳的墳頭彷如她舊日慘白小臉,走近了,木垣細瘦,荒草三兩,碑上「聶小鳳」三字早是暈化不清。如此景

象,令我憶起三十多年前,她于離此地不遠的石室內剛剛誕下絳雪玄霜的那個冬夜,只是如今記憶中,她卻新添了蹙眉,花蕾般的小嘴撅著,仿佛在怨我,師父,你

怎地不看好絳雪?

我除去她墳頭幾抹枯草,碑前燃上三支焚香,尋處草茛隨意坐下了。絳雪的寒雪牽魂簫握在手中,想吹給她听,又覺會擾了這一攏清靜。蟲鳴聲從她墳後吱吱響起,就著這絲生氣,我靜靜看墳頭,良久,還是決定開口︰「小鳳,還記得上次血池里師父給你說了段兄弟和小善的故事?」

蟲鳴應和般低低哀叫了兩聲,我便又道︰「那時,師父沒與你說全。其實段兄弟有個秘密,他爹很多年前,也同一名魔教後人有染。」

「那魔教遺孤被段兄弟的爹撫養長大,還和段兄弟一起生活了很長一段歲月,段兄弟待她,比待自己胞妹還好。」

我循著記憶線索,一一回溯當年,人事之初自己是何模樣,只覺越憶越深,越說越順,突地心下豁然一朗,對著墳頭笑道︰「好罷,你早知師父便是那段兄弟,小善,坐好了听師父說故事。」

「誰料後來這女子長大後,卻同師父的爹築下大錯,我娘因此自刎,妹妹也無辜喪命,武林中人找上門來,紛紛要爹交出此女,我爹卻執意不肯,始終一意姑息,最後,也生生被她拖累,自盡當場。」

我嘆口氣,原以為自己永不會說出口,卻原來,在她面前傾訴,是那麼容易。

「師父那時很年輕,一夕間痛失所有親人,自是將此深仇時時記在心上,以滋教訓。小鳳,其實師父當年並非有意棄你,只是……只是那夜後師父每每見你,便會憶起我爹,更會憶起那名毀他一生的女子。」

「你同她年齡相仿,身世類同,又同樣與我鑄下悖倫大錯,師父當時心中惶恐已極,不知該如何清心辨跡,更不敢認可你予我之情意。我既憐你是為師多年摯交少

林覺生大師之女,總覺你尚有可造之機,人生不應遭一概否定,卻又擔心你始終不能忘懷你母聶媚娘和那五毒教覆滅之仇,更懼從今以後,自己會對你情私日甚,終

步上我爹當年後塵,不單害人毀己,更會任你去荼害了天下蒼生。」

追憶至此,不覺目下已是深濕兩行,原來自己,終是難以直面那早已埋葬經年的深心劇痛。

「你自幼便歷經人世坎坷,生性機敏善變,智略過人,城府又極深,為師注意到你埋葬你娘時已表現出異于常人的冷靜,當下覺你此番性情與自己頗有相通,心中

對你是既惜之,且慮之。當年我承諾你爹將你收歸門下、撫育成才,固然是個誘因,但歸根結底,還是為師真心賞識于你,不忍見你小小年紀,便化作了武林紛爭的

刀下鬼。」

「故我將你帶回山後,時時嚴束厲教,毫不姑息,卻是滿心希翼你能擺月兌既定命運,好好做人。後來你出落得愈加聰慧靈秀,姿容

可人,八年隨侍身側,日日伴我焚香坐忘、體貼入微,你少女情懷,為師歷世之人豈會不察,當下只覺荒唐,竟又難忍心中異動。直至那日在溪頭听你吹奏七步樂,

方知我教給你的道理,早已全被你領悟透徹,隨那笛音化入哀牢山水中。當時我既驚且喜,驚你生性靈慧至此,喜你日後還將伴我朝朝暮暮,卻不知已是一念情動,

恰逢你回頭發現,我始覺自己對你已僭越師徒樊籬,那一刻,我心中隱愧灼燒,慌忙避走。」

「之後發生的一切,樁樁不受人力所控。你察出

我對你之私情,一徑試探,我深恐你行差踏錯,對你嚴苛作風亦是變本加厲,及至那一夜你冒然出走,我始覺驚慌,到處找你,中了蛇毒後,我意志大減,又逢你執

意相纏,緊緊抱我傾吐心聲,我一時意亂昏沉,想起自從母親過世後你是唯一愛重我至深的女子,又憐你身世淒涼無親無故,與我自身際遇頗有相連,那一刻本心之

下,竟覺得如此與你避世在這哀牢山廝守一生,亦是圓滿。一念及至,便是情意迸發、再難自抑……終至那夜,對你犯下了一生難以追補的過錯。」

「待我翌日醒來,方知自己已犯下彌天大錯,更驚恐自己竟已重蹈當年爹之覆轍,我退去靜室閉關,卻愈加思及當年舉家分崩離析、爹娘與胞妹慘死之事,所謂己

所不欲,勿施于人,為師親身經歷過那般生離死別之痛,目睹家父悖倫逆道的下場,那晚之後,又豈能不對你心防高駐,滿腔遷怒?我痛苦羞愧之余,更覺你便是那

追世孽鬼,是我羅玄命中劫數,對你無比憎惡。」

「然而即便如此,我心中也明此非你一人之錯,我身為你師長,更是難辭其咎,如此天人交

戰,日日煎熬,我只得長久閉關,以期你知難而退。誰料你卻在此關頭慫恿天相為你盜得大還丹,還開始修習先天罡氣,我一听便知不好,更察覺你野心甚巨,雖全

無武功根基,卻上來便要學我畢生絕技,真正是以卵擊石,不自量力。後隨天相出門尋你,卻見你原來還一直藏匿著當年你娘殺戮如麻的七巧梭,如此城府心機,小

鳳,你那時真正是惹惱了我!當下頓生除你之心,正欲殺你,卻又驚聞你已懷上我的骨肉。」

我頓了一頓,說到此處,蟲鳴聲也止了。似是她在里頭生氣,一聲不吭的沉默把四周空氣攪得尷尬凝固。我想了想,總欲解釋些什麼,當時那些舉手無回,對她百般凶狠凌厲,卻終是無話可說。泫聲一嘆,我站起身,闊步至她墳頭。

手掌,卻是顫巍巍,遲遲不敢落上。她那斑駁模糊的碑名,仿佛控訴著我對她一別經年的不顧。

該為她立塊新碑了。

「小鳳,直至今時今日,師父始敢信你予我一世真情,然而若不走到如今,不歷練此間種種百轉千回,師父當年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冒然作斷,給你想要的回應。

因我心中始終懼怕自己會重蹈覆轍,懼怕再怎生規行矩步、謹慎篤行,到頭來終是另一場浩劫。我的親身經歷,造就了我一世深心隱慮,也致你一生蹉跎痛苦,你此

間百般委屈,師父如今已樁樁勘明,你雖出身邪道,身負仇戮,卻也心懷天下,與生造福,原來你與當年那名折毀我父終生之人,全不相同,而你予我之真情,更是

璨若辰星。小鳳,你可知你也教會了師父一樣道理?便是為人在世,萬不可因一己罅私,妄斷他人終生,更不可仗一己之能,凌駕他人命運,須知無人可具觀穹眼,

無人辨得來時路,對待任一無辜生靈,都應一念共愛、一視同仁、一意相護,方是真正的照之于天。」

照之于天四字一落,墳頭蟲鳴又急急嘈切起來,我欣慰一笑,面上涼濕更重。

「小鳳,一切都怨為師當年被心魔所困,難月兌舊怨,才對你狹隘遷怒,徒生猜忌,確是師父錯了,若有來世,我羅玄當報聶小鳳一世深情,永不相負。」

我取出懷中桂花釀,灑下一半在她墳頭,飲完所剩,沉聲道︰「從前在此,一向都是你伺候為師,為師卻從未替你做過什麼,這是二十年前我離開時埋下的桂花釀,你嘗嘗,若來世還願與師父相認,這壺長酒,便是你我此生憑證。」

語罷,我揚笛起奏,十指嫻熟游曳于清涼玉身,一曲千少一登時月兌灑開去,遠入雲霄,奏得山巒萬碧, 櫓飛搖。這是我教她的第一支曲子,就在不遠處的哀牢溪,那時她孩子氣的笑臉,劉海迎風高高翹起,笑盈盈地看我,說︰「真好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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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爹救下她回莊,她初荷尖尖,雛髻圓圓,姿容貌美,舉世無雙,聰慧靈秀,勝似天人,娥眉青黛,嫣紅臉龐,剪水雙瞳,絳唇半點,擦肩沖我一笑,便已怦然心動。

她患有失憶,前緣盡忘,山中歲月獨好,一晃七年,我待她勢如親妹,心中隱晦愛慕,密不可喧。

爹察覺後,竟嚴厲禁止我同她共處,我抗上不尊,一向溫和悅色的爹竟不顧娘攔阻,以冰錐罰我。

我痛定更痛,百思不解,卻見爹一日醉後將她擁入懷中,親吻,她亦不避讓,環臂相應。

我大慟之下,忿怒已極,奪門而去。翌日便傳出,爹要迎她入門,且為平妻!

娘前去質問,同爹爭執不休,更欲拔劍殺她,爹以身作盾,分厘不讓,見血封喉下,娘摔劍離去。

卻是引來中原武林九派人士,十六方矩陣,齊齊來逼爹,交出魔教遺女。

「玄兒,你爹便是為了這名魔教妖女不惜拋棄我母子三人,你替娘和妹妹,殺了她!」娘親厲聲命我。

雁伏顫抖,我夾在眾矢之央,不知該如何。

「可卿,你怎能如此?」爹握劍之手堅如石磬,聲色卻是心酸忿怒,幾欲不信。

娘淚眼和聲︰「羅冠清,我苦等你半生,盼你回頭,我要如何便如何!」

妹妹仗劍補去,爹始終周護那女子身前,娘親乘亂再尋釁,爹大怒之下,出手廢去她武功,娘身子飛出,妹妹被撞得踉蹌,正送上身後圍觀長矛!

小小生命,殞喪當場,娘悲憤欲絕,指著爹悲愴大吼︰「羅冠清!」

扭頭卻對我淒烈命道︰「玄兒,殺了她,替我們報仇!」拔劍自刎,腥深如沸,從此我最不喜,便是紅色。

「娘!」「可卿!」

我與爹同時沖上前去,母親臨終,緊緊歃我手中刀刃,冰肌作奠,雁伏泣血。

在場豪杰尋機一涌而上爭取魔女性命,爹爹卻拋下娘尸身,竟仍是一意周護那妖婦!

我恨慟仇極,持刀遁入人群,攔阻父親,父親大怒,竟是一掌欲將我斃下!「逆兒!她才是……」

「冠清!」那妖女卻撲來攔住父親,眸中驚恐萬分,二人對視,竟雙雙淒涼無語。無恥之尤!我一刀補去,血染深懷,那妖婦定定看我一眼,隨即闔上,濃睫深鎖,汩汩雙流。

「孽障!」父親勃然大怒,扶住她,悲愴入骨。我眼見雁伏再染殷紅,竟莫名心生惡怒,臂力暴漲,一把奪過父親懷中之人,直直拋入兩旁虎視眈眈的武林群雄中。

娘,我為你報仇了。

爹慟聲驚呼中,刀槍斧鉞、勾叉劍戟、十八般鎮派神兵,爭先恐後地朝女子身上貫入,女子頃刻斃命,死得體無完膚。

臨終,卻是美眸淺睜,額角血絲迷離,看向我的目光,溫柔哀傷。

「羅玄,你這逆子!」生平第一次,听爹連名帶姓地喚我,生平第一次見他全力使出玄冰神掌,卻是朝我當頭灌下,我十六年功力魚貫泄,鳥獸散。父暴怒于頂,我凌然對視,我不懼他,我早已完成娘之臨終遺願。

爹卻終是看我良久,再良久,周身劇顫,掌風停在半空,兩行清淚縱下。丟掉武器,擦我身過,踉蹌著走向那魔教遺女,跪在身旁,見他突起一掌,自碎天靈,傾身覆之,如磬石護葦。

一切發生得太快。我僵立原地,一炷香間,宇陷天坍,世間只余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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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夢驚醒,盜汗淋灕,這麼多年了,有一世那麼久。

體內毒凶肆虐,我之久遠心魔,最近是被它們引發得愈演愈烈了。

卻隱隱聞得寂靜周山傳來一聲脆響,有物事打破,我一驚,出門去看絳雪。

她竟能一人起身下床,自己倒水喝,卻十指如線,跌碎了水杯。

我惶惶喂她喝下,將她輕如紙鳶的身子抱回床榻。

絳雪異常寧靜,神智清醒,靠在我懷中,「爹,我沒事。」

頃刻,又道︰「爹不是很想知道我為何總是記掛著楊過麼?」

「別多說話。」我輕拍著她,柔聲輕哄,她此刻回光返照,大限已臨。

她卻執意要說,和她娘一式倔強︰「我要說,其實爹爹的擔心都錯了,我梅絳雪一生所愛男子,只得方兆南一個。」

「我處處幫那楊過,實是因為他與娘年輕時太過神似,兩人一樣身世,一樣能耐,一樣心智桀驁,一樣為世所不容,于是我真心喜他,想幫他,親近他,甚至有時會覺得,娘已投生成他。」

我漠然無語,同樣錯覺,我亦曾有。

「可是他和娘又不同,他有他的龍女姑姑,如珠如寶地愛他,不教世人欺他半分,娘身邊卻什麼人都沒有,小師叔走後,我本該做那個人,可是……」

我緊緊將女兒扣在胸膛︰「傻丫頭,這不是你的錯,要怪就怪爹,全都怨爹!爹不該贈你和兆南雪花神劍,不該教你去決戰親娘……絳雪,這是爹的錯,爹心魔深重,你和你娘都是無辜的,你們都是無辜的!」

絳雪見我淚如雨下,卻笑了,她在我懷里探探腦袋,突顯俏皮道︰「爹,我方才做了個夢,夢見我和玄霜在一所好大好亮的屋里爭搶一枚玩偶,你正呵斥我們,娘來了,卻是斥你為何不給我倆各做一個,害我們日日爭執,爹爹,你那時也是一副要哭模樣,你好怕娘啊!」

這是她繼風痴谷血池地獄之後,第二次喚娘,每逢她命入幽冥時,便會本能地喚娘。我老淚縱橫,知她魂魄即將遠行。

「爹,為何這只是一夢,為何?」絳雪定定看我,再沒闔上眼楮,目中疑惑不解,有一世那麼綿長。

我抱著女兒,號啕大哭,生平二回,這蒼莽世間,終是只余下了我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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