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八，各行各業恢復正常生活和工作，劉雪瑗陪母親去看房子。
王海棠決定在507廠附近找一個二手房，一是考慮經濟現狀，二是考慮到方便女兒以後工作。
母女倆轉了n個房屋中介，終于在與507廠隔兩條街的「雅築小區」看中了一套一室一廳，報價6萬9。
王海棠沒有那麼多現錢，她給兩個妹妹打電話開口借，兩個妹妹都說家里也沒那麼多現錢，錢都用在孩子身上。王海棠又給弟弟打電話，孫紅衛考慮了幾天，最後給王海棠借了兩萬。王海棠又賣了些首飾和在同學、朋友那里籌錢，終于買下了這套房子。
這套房子家徒四壁，什麼家具都沒有。劉雪瑗還是住在舅舅家，王海棠也還是住在五金店上。
過了正月十五外婆的病情突然惡化，舅舅把外婆送到醫院時外婆已經昏迷不醒。
劉雪瑗用小棉簽沾水擦拭外婆干裂的嘴唇，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掉，這次醫生已經徹底下了病危通知了。
李爺爺悲痛地握著外婆的手，一夜之間，老人家的背駝了一大截，說話都在打哆嗦。
王家子女放下所有事情整日整夜守在外婆床前，外婆每一次微弱的申吟都牽動了每個人的心。
王海麗焦急地問孫紅衛，「怎麼會這樣？不是說媽都好起來了嗎？」。
孫紅衛哽咽，「醫生說春天寒潮天氣突然轉冷，老人家身子抗不住，讓我們準備後事……」
孫浩鳴站在床前嚎啕大哭，「女乃女乃！女乃女乃！」
李蘭和錢樂也哭起來。
孫紅衛第一次用惡劣的語氣呵斥眾人，「不準吵！外婆需要安靜！」
劉雪瑗的眼淚水在眼圈打轉，她不敢哭，怕吵著外婆，她多麼希望外婆能夠醒來，如果外婆能夠醒來她願意用自己的壽命去換取外婆的健康。
兩天一夜，沒人想要回家休息，困了就趴在床邊眯一會，餓了輪流去買飯。
每個人都在盼望奇跡的出現，盼望外婆睜開眼。可是上天沒有眷顧這個慈祥的老人，第二天的下午，外婆的脈搏停止了最後跳動。
劉雪瑗的眼淚水再也忍不住，她恨上天，比自己自殺的時候還恨上天，上天奪去了她的外婆，奪去了她心中的溫暖。
病房里悲淒一片，王海棠、王海麗、王海娟撲到外婆床前痛不欲生，「媽，媽…」
連堅強的孫紅衛也忍不住低下頭輕泣。
孫浩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要女乃女乃！我要女乃女乃！」
李蘭和錢樂也哭得撕心裂肺。李爺爺像一團沒有骨頭的肉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劉勇走過來，摟住表弟表妹，把頭埋在劉雪瑗的肩膀上微微顫抖。
天氣還比較寒冷，外婆的尸體並沒有放到停尸房，就擱置在病床上，上面蒙了一塊白布，準備第二天火化。
早上，孫紅衛揭開白布對大家說，「再看媽最後一眼吧。」
每個人流著淚、紅著眼從病床前走過。
劉雪瑗走到床前，俯抱住外婆，把臉貼在外婆的臉上，她覺得外婆的身體依然是溫暖的，只是沒有了心跳。她伏在外婆耳邊低喃，「外婆，走好，我會永遠想您.…」
病房里金銀紙紛飛，王海棠、王海麗、王海娟小心翼翼地給外婆換壽衣，兩個和尚邊敲著木魚邊念《往生咒》。「珈珈」的聲音每敲一下，眾人的心就痛一下，即使菩薩佛法無邊，也念不回一個外婆。
劉雪瑗木然地看著和尚做超度法場，眼前的畫面突然變得模糊，卻又異常的安靜。她听不到親人在耳邊說些什麼，听不到一屋子人悲慟的哭聲。恍恍惚惚的人影，安靜到令人窒息的一切……這一刻她幼時的記憶突然清晰的浮現。
她一歲嗷嗷待哺的時候，是那個人端著黏糊的小米粥一點點喂下。
她兩歲追著大黃狗逮老鼠跌倒在地的時候，是那個人跑來扶起她拍去衣服上的塵埃，擦去臉上的淚水。
她七歲剛剛回到平川的時候，是那個人牽著她的手高高興興地送她上學。
她十二歲嘴巴生瘡被爺爺送走的時候，是那個人耐心地熬鯽魚湯等晾冷後，才慈愛地遞給她。
就在前段日子，那個人還偷偷地塞給她零花錢，囑咐她去買喜愛的零食……
可是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在劉雪瑗懂得珍惜的時候，在劉雪瑗渴望多擁有一段時間的時候，那個人永遠的離開了。緊閉的眼楮鎖不住淚水的滲透，這一刻劉雪瑗悲傷凝聚成河。
哀傷籠罩著王家，過年的喜悅被悲戚代替。
孫紅衛對眾人說，「大家要堅強，媽在過年後走就是希望看到兒女高興。她老人家是高高興興走的，是看到一家團聚的，我們也不要難過。以後就只有我們四姊妹，大家要團結互助，不要讓媽擔心！」
外婆火化後，每家分了一點遺物做紀念，外婆沒有遺產，她的錢財除了補助兒女，多余的都捐獻給寺廟，她去世後寺廟給她立了個「居士」牌位。
王海棠裝了一點骨灰在瓶里，愁腸百結地對女兒嘆氣，「你外婆走後，再也沒有真正關心咱娘倆的人了，只有你舅舅還肯援個手。哎，以後姊妹之間更淡了。」
劉雪瑗對劉勇說，「哥，我們兄妹倆以後不要像媽和姨那樣，我們永遠是最親的兄妹！」
劉勇看著妹妹堅定地點點頭。
外婆離去的陰影還沒揮散，任佳打電話帶來另外一個噩耗。
507廠實行體制改革，打破鐵飯碗制度，改變現有的一些有關于人力資源分配的法規。其中就有一條，廠里不再給廠子弟委培名額，97年前沒轉正的廠子弟一律不再轉正，以後廠里招正式工只挑選正規大學畢業生，而且還是擇優錄取。
命運再次拋棄劉雪瑗。還有半年，就這半年，劉雪瑗和所有她這一屆的廠子弟委培生都從天堂跌到地獄。只有半年的時間，他們就可以進入507廠成為一名正式職工，擁有一個人人羨慕的鐵飯碗，每月拿幾千的高薪。可是就這半年的時間，他們的夢想破滅，只能以一個普通的勞務工身份和廠里簽訂合同，每月只能拿正式職工工資的三分之一，而且沒有獎金和福利。
劉雪瑗覺得很可笑，為了進廠里工作，他們這屆委培生必須學習廠里指定的專業。當初委培的時候廠里說他們轉正了會把委培的三年也加入工齡，他們都覺得學有所值。現在一紙通告，什麼轉正，什麼工齡都成為過眼雲煙。他們無處申訴，這是順應改革的潮流，這是國家明文的規定。他們只能自怨，自己生不逢時，如果早半年自己就能轉正，如果晚兩年自己就不會接受這個見鬼的委培。
然後抱怨歸抱怨，牢騷歸牢騷，他們能怎麼樣呢？學的指定專業已經讓他們定型，只能進電子類廠礦，別的廠壓根就不稀罕中專生，507廠答應和他們簽訂勞務工合同還是看在大家都是廠子弟的份上。
劉雪瑗很憤怒，她覺得自己被欺騙，如果不是為了進廠，她打死也不會去學《工業企業電氣化》專業，她壓根就對這個專業毫無興趣，那曲里拐彎的線符，那復雜深奧的演算絞殺了她多少腦細胞。現在不能轉正，她付出這麼多是為了什麼？早知道只是成為一個普通的勞務工，她還不如初中畢業就找工作，掙的錢也不比現在少。三年青春付出的代價只是一張普通勞務合同書。
劉雪瑗跑到母親店上哭訴，王海棠驚聞消息也呆若木雞，她盼星星盼月亮就盼著女兒工作後出人頭地，現在突如其來的噩耗讓她不敢置信。
她帶著女兒跑到507廠一個部門一個部門的確認，在確認消息屬實後。王海棠悲從中來，命運對自己不公平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折磨女兒？女兒的工作承載了她們多少希翼，曾經美好的設想都成了鏡中花、水中月。
王海棠覺得太陽穴「突突」的跳，嗓子眼干得快冒煙，她艱難地靠著牆壁坐在人事處門口的台階上。她想了想，強迫自己也強迫女兒接受這個事實，「媛媛，媽問了，從你們這一屆開始都是這樣，沒有轉圜余地。你還是去廠里上班吧，在507廠上班總比在那些小廠、小店強，說不定你以後表現好了還有轉正的機會。」
劉雪瑗心灰意冷，也只得認命接受這個事實，還是按照原來計劃，上半年在507廠實行，下半年進507廠工作，只不過簽訂的合同是一年一續的普通勞務工合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