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的上海街頭。黃浦江的水在遠處晝夜奔流。
一位年輕的上海小姐,一襲桃江色的旗袍,黑緞瓖邊,外罩一件蔥綠色的古式夾襖。她似乎遇到什麼興奮的事情,腳步異常的輕快。
她匆匆地奔走在一個個報攤前。大堆五花八門、花花綠綠、良莠混雜的報刊里,她要尋找一扇夜藍的小窗戶,一扇可以看月亮、看熱鬧的小窗戶。這是一本印制精美的不厚不薄的書的封面,那上面有兩個隸書的字體「傳奇」。
她痴情地看著它。
「小姐,來一本吧!」攤主熱情地招呼她。
小姐裝著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嗎?——太貴了,這麼貴,真還有人買嗎?」。
「這書可好賣了!我一下子進了幾十本,這不,就剩下這最後兩本了。你拿一本,另一本我還舍不得賣呢!我要留著自己看。小姐,你不會沒有听說過‘張愛玲’這個作家吧?……」
攤主津津樂道地向小姐講述著他听到的有關張愛玲的逸事。當時,張愛玲的傳奇家世已被披露了,人們詫異于她身上還流著李鴻章、張佩綸的血脈。是的,整個上海都在議論著張愛玲,她的第一本小說集《傳奇》由上海《雜志》社出版發行後,四天便一銷而空。
這一年,23歲的張愛玲幾乎一夜成名。她迅速走紅,與當時的已經成名的女作家蘇青、潘柳黛、關露、吳嬰之、汪麗玲一並成為上海灘又紅又紫的女作家。對于這種「傳奇」的變化,不僅是她的家人未曾始料及,恐怕連她自己也未曾想過有這麼快就紅遍上海。不過,這也正是她的期望,在聖瑪麗亞女校她就曾想過要超過林語堂。她坦承自己有強烈的「世俗進取心」,她更幻想著過一種轟轟烈烈的生活。
這個與時代月兌節了的世界震動了讀者。柯靈回憶說︰「張愛玲在寫作上很快登上燦爛的高峰,同時轉眼間就紅遍了上海。」
在不久後又出版了《傳奇》的增訂版,出版的《傳奇》增訂版的再版序言中,張愛玲坦率地說︰「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歡的藍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藍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熱鬧。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吧?——太貴了,這麼貴,真的還有人買嗎?’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兩篇文章,也是發瘋地高興著,自己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頭一次見到。現在已經沒有那麼興奮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遲了就來不及了!」
張愛玲是主張「趁熱打鐵」的。她喜歡的就是這樣一種痛快淋灕的感覺。少年時魂牽夢縈的「天才夢」,終于在這風華正茂的歲月里,變成了讓人艷羨的事實。所以在《傳奇》的序言中,張愛玲明確的表達了這種「迫不及待」的心情。
這句「出名要趁早」的名言在我的文章里出現過多次,讓我感悟,讓我嘆息,讓我震撼,讓我沉醉。這句名言也在半個世紀多、乃至近七十多年的時間里激勵過多少有志青年。
當然,張愛玲的崛起、成名是上海灘多種力量「合作」的結果,並非只有周瘦鵑的《紫羅蘭》刊物,柯靈的《萬象》刊物。其他幾家雜志社也起到了更為重要的作用,比如蘇青辦的《天地》刊物,比如胡蘭成辦的《苦竹》刊物,尤其是以有日偽背景的《雜志》刊物為首,給張愛玲的成名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張愛玲創作的「井噴」期,《雜志》也是接連著登出張愛玲的小說,如《茉莉香片》。這篇文章是張愛玲自己送稿上門的呢,還是《雜志》主動來約稿的呢?不得而知,但在《雜志》隨後發表的《到底是上海人》,就已經是再約稿了。這是張愛玲面向反應強烈的讀者的一份答辭,她這樣寫道︰
「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沉香屑.第一香爐》、《沉香屑.第二香爐》、《茉莉香片》、《心經》、《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寫它們的時候,無時無刻不想到上海人,因為我試著用上海人的觀點來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夠懂得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我喜歡上海人,我希望上海人喜歡我的書。」
《雜志》在推出張愛玲的過程中,用力最勤。在隨後兩年里,《雜志》不惜血本,為張愛玲迅速出版作品集,為她多次召開多種形式的張愛玲作品座談會、納涼會。為專人作品開座談會、納涼會,這種現象是絕無僅有的,它只屬于張愛玲。
但是文壇中人,包括張愛玲自己,都知道《雜志》是一份背景比較復雜的雜志。它與日本有著說不清的糾葛。它隸屬于以日本領事館為後台的《新中國報》系統。它與一般的消閑雜志不同之處在于其態度嚴肅,雖然表面看是「日偽」派的刊物,但實際上卻一直聲稱要走純文藝的道路。在淪陷區的上海,它周圍聚集了一批有才華的作者,加之其特殊的背景,所以它的實力是其他刊物所無法比擬的。
張愛玲素來遠離政治,加上成名心切,所以她並不在意《雜志》的背景如何。張愛玲沒有接受前輩的婉勸,堅持與《雜志》合作。對她來說,民族、國家這些玄遠的事情,與自己並不相關。相反,出不了名則關系著她一生的志願。機會來了,她不可能棄之若屣。在年輕的她看來,成了名就意味著一切,成了名就意味著一切的完美與快樂。
她需要名氣、錢、自由與快樂。她曾經說過︰「生在現在,要繼續活下去而且活得稱心,真是難,就像‘雙手闢開生死路’那樣艱難巨大的事,所以我們這一代人對于物質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夠多一點明了與愛悅,也是應當的。」
她還說︰「我將來想要一間中國風格的房,雪白的粉牆,金漆的桌椅,大紅椅墊,桌上放著豆綠糯米瓷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團,每一只糕團上面點著個胭脂點。」
政治不政治,她實在是無心顧及、不在意的,也不認為是值得考慮的。自《茉莉香片》起,《雜志》為推出張愛玲做了大量的宣傳工作,包括陸續發表了她此後的大部分作品,如《殷寶灩送花樓會》、《留情》、《創世紀》、《論寫作》、《說胡蘿卜》、《姑姑語錄》等等,更包括為擴大她的影響而舉行的各種形式的宣傳。
次年,小說集《傳奇》再版出版後,《雜志》又在康樂酒家主持召開了「《傳奇》集評茶會」,邀請來的上海社交圈、文藝圈的知名人士前來參加捧場,吳江楓、谷正槐、南容、柳雨生、陶亢德、哲非、實齋、錢公俠、譚正壁、譚惟翰、蘇青、袁昌、麥洛川等知名人物都談了自己對張愛玲作品的印象與意見。並特意安排初出茅廬的張愛玲作主要發言。時隔半個多世紀,谷正槐回憶其事時這樣寫道︰
「1944年8月26日由《新中國報社》主辦,假座上海康樂酒家,舉辦‘《傳奇》集評茶話會’出席者有陶亢德、譚正壁、蘇青、章實齋、袁昌、譚惟翰、炎櫻、柳雨生等十幾多人,在這些出席者中我的年齡最小,又因為我用‘谷正槐’筆名為《雜志》寫稿,除了主持人吳江楓外,都不知道我是‘沈寂’,故稱我為‘先進作家’。我記得張愛玲那天穿著橙黃色上裝,品藍色長裙,式樣奇特,色彩鮮艷,在當時來說算是‘奇裝異服’。令人驚異的是她把頭發在鬢上繞了一圈,長長地披了下來,遮住半邊臉,再戴一副眼鏡,望過去只見雪白面龐上兩個圓圈和一小團紅(搽著口紅的嘴唇)。她沉靜得近乎似一座玉女石像,莊重得令人起敬。伴同張愛玲一起來的是她的印度女友炎櫻,像來自熱帶的女郎。大家的發言都是溢美之詞,稱贊張愛玲的技巧和文筆。只有譚正壁談及內容和人物,很簡略。」
後來,《雜志》還以茶宴形式召開過多次納涼座談會,縱談生活與藝術問題,張愛玲出席了所有這些重要的活動,雖然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但是作為眾人關注的中心,年輕的她深感愜意。
《雜志》的這些努力如願以償。短短一年的時間,張愛玲即成為上海灘「傳奇」甚至到了婦孺皆知的程度。常常和她一起出席活動的炎櫻寫過一篇小文章《浪子與善女人》提到︰
「張愛玲成名後,她們再上街後就變得招人耳目了,有一次一群小女學生跟著喊︰‘張愛玲!張愛玲!’大一點的女孩子也好奇地回頭看。又有一次,一個外國紳士老跟在後面,可憐巴巴地要張愛玲在他的雜志上簽名。」
炎櫻嘆息道︰「從前瘋狂的事情現在都不便做了,譬如我們喜歡某一個店里的栗子粉蛋糕,一個店里的女乃油松餅,另一家的咖啡,就不能買了糕和餅帶到咖啡店里去吃,因為要被認出,我們也不願人家想著我們是太古怪或者是太小氣地逃避捐稅,所以至多只能吃著蛋糕,幻想著餅和咖啡;然後吃著餅,回憶到蛋糕,做著咖啡夢;最後一面啜著咖啡,一面冥想著蛋糕與餅。」
炎櫻的「苦惱」之下,不難想見張愛玲在上海「傾城傾國」的鳳儀。
然而,張愛玲由衷地喜歡這種清清爽爽的「賣文生涯」,她自己多次欣賞自己的職業,並且以此為樂,深感清苦,還樂此不疲。
張愛玲這樣寫道︰「苦雖苦點,我喜歡我的職業;‘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從前的文人是靠著統治階級吃飯的,現在情形略有不同,我很高興我的衣食父母不是‘帝王家’而是買雜志的大眾。不是拍大眾的馬屁的話——大眾實在是最可愛的雇主,不那麼反復無常,‘天威莫測’;不搭架子,真心待人,為了你的一點好處會記得你五年十年之久」。
而且,張愛玲充分體會到這種職業格外享有一種人格的自由,她說︰「大眾是抽象的。如果必須要一個主人的話,當然願意要一個抽象的主人。」
當然,張愛玲「傳奇」般的崛起也有其他的客觀原因。實際上,張愛玲的寫作,與新文學傳統,甚至與她心愛的鴛鴦蝴蝶派都很有差異。20世紀40年代,李君維就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他是這樣評價張愛玲的︰
「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在百新書店出售就顯得有些尷尬,它擠在張恨水《似水流年》的旁邊好像不大合適,擠到《家》、《春》、《秋》一起當然更合不到一起。正如熱鬧的宴會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主人把她介紹到這邊一堆人里,話也不投機;介紹到那邊一堆人去也格格不入;可是仔細端詳一下,她與兩堆人都很熟悉,卻都那樣得冷漠。」
但是「不速之客」也有成功的機遇。這就是,「孤島」沉沒後,矛盾、沈從文等一批新文學作家陸續離開,上海文壇一時出現真空狀態,這不能不說是為「新人」的崛起提供了極好的機會。
對此,柯靈頗為感嘆地說︰「我扳著指頭算來算去,諾大的文壇,哪個階段都安放不下張愛玲,上海淪陷,才給了她一個機會。日本侵略者和汪精衛政權把新文學傳統一刀切斷了,只要不反對他們,有點文學藝術粉飾太平,求之不得,給他們什麼,當然是毫不計較的。天高皇帝遠,這就給張愛玲提供了大顯身手的舞台。抗戰勝利後,兵荒馬亂,劍拔弩張,文學本身已經成為可有可無,那就更沒有張愛玲小說里的主人翁曹七巧、白流蘇之流的立足之地了。張愛玲的文學生涯,輝煌鼎盛的時期只有兩年(1943年——1945年),是命中注定,千載一時,‘過了這村,沒有那店’。幸與不幸,難說得很。」
柯靈這段話確實算是很明白的話。
這是赤果果地站在天底下飛揚放恣的張愛玲,這是衰敗的時代創造了完美的張愛玲。
《傾城之戀》中,張愛玲有這樣一句說主人公白流蘇的話︰「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用這句話來說張愛玲,恐怕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1944年,是淪陷區的上海的「張愛玲年」,也是張愛玲一生中的短暫而明亮的傳奇歲月。
這兩年,就是人們一直相傳堪稱上海的「張愛玲年」。
今天是2009年的最後一天,也是我2009年的最後一個工作日,這里謝謝大家一年的支持。
在這里向讀者朋友們、向我的書友們、向我的張迷們,拜早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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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向支持我寫作的家人說一聲謝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