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我喜歡的張愛玲 第一二0章 張愛玲的“精神解脫”的記憶

作者 ︰

自從張愛玲從溫州回來後,她就不再有任何的意態飛揚。她變得沉默,埋頭獨行,甚至連文風也開始轉變——昔日的豐瞻華麗全都收斂起來了,先轉向平實,又轉向枯瘦。

自從1947年6月10日給胡蘭成寫出了最後的訣別信以後,張愛玲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神解月兌。

胡蘭成早就說過張愛玲是「亮烈難犯」的,愛則柔腸百結,不愛則干脆果斷,斷難回頭,所以當胡蘭成一接到張愛玲的斷情信,胡蘭成就知道她是下了決心的。

胡蘭成這時候反倒委屈起來,他覺得自己一直是把張愛玲視為知己的,自己的作品《山河歲月》寫得如此順手,自己在溫州的局面也已經漸漸地打開,這些都是他急不可待地告訴過張愛玲。今日所做的種種努力,還不都是為了將來鴛夢重溫?

他以為張愛玲的煩惱,不過是女人耍小性子,待到什麼時候想通了,他也就可「大美並陳」了,那時候可以坦坦蕩蕩地有3個妻子。哪知道張愛玲迎頭給了他這一記重棒!

不過,張愛玲「訣別」此舉,也令他無話可說,畢竟是等到他的「災星消退」,她才來信絕交的。何況她還一直都給他寄錢,現在的最後一次,還寄來這樣多的錢,這顯然是做到了仁至義盡,讓胡蘭成無話可說。

胡蘭成當時收到信,心里有些亂,就到屋後菜田邊,在路上走了走,以平息自己的情緒。他想︰張愛玲的這種「清堅決絕」的做法也是有道理的,她是不能夠忍受自己落到這種「霧數」里,她是要讓自己來解月兌自己了。也是該解月兌的時候了。

胡蘭成還想繼續挽回,他當然不會去找張愛玲,也不想再寫信給她,因為胡蘭成知道張愛玲一語既出的認真,而且他也沒有資格去找她了,他永遠都不可能對她要求的選擇做出答案。

但是又想,人之常情總還是要有的,夫妻分手,總有一方要做挽留,為了不自異于眾,過了兩天他寫了一封長信給了她的女友炎櫻,他有些話想請炎櫻轉告張愛玲。

胡蘭成寫信給炎櫻托她向張愛玲致意,信中是一如既往的不知所雲和大言欺人,他在給炎櫻的信中說︰「愛玲是美貌佳人紅燈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紙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為陳辭。佛經里有阿修羅,采四天下花,于海釀酒不成,我有時亦如此驚悵自失。又聊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虛,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當得活,明年此時報君恩。’年來我變得不像經常,亦惟冀愛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寫到這里這些牽強附會的辭賦,已經掩蓋不了事實殘酷的本來面目;寫到這里我不由大怒這樣一個偽君子;寫到這里我感覺胡蘭成的無聊與自濺,搞不懂,真的搞不懂。

胡蘭成對于張愛玲的絕交,當然是不情願的,他知道她的好,對于好的東西,他都想要,都想兼而有之。以前他們在溫州小巷游逛時看到舊式的床櫃上美麗的雕刻,胡蘭成想用錢即刻把它買下來,朝朝晚晚連睡覺吃飯也擺在眼前,而張愛玲卻一點也不想要,只要想看的時候能看見就可以了。

胡蘭成不願意張愛玲離開他,但他理解她的思想的清貞堅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是無法左右她的,只有接受這個事實,可是他心里是痛楚的,像他從麗水到溫州時上灘下灘的船,只覺得船肚下軋,躒礫擦著人生的河床,這種苦楚是分明銳利得幾乎要使人遲鈍的,張愛玲與他分手的痛楚使他更加發奮地寫著自己的作品《山河歲月》,他依舊得感激她。

胡蘭成寫給炎櫻的這封信張愛玲是一定看到了(炎櫻是不會不給她看的),但是她沒有回信。

張愛玲沒有回信,她從此也沒有片言只字寄給胡蘭成,她徹底斬斷了自己的這一段情緣——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全身心投入的戀愛。

炎櫻當然沒有回信,胡蘭成也知道她是不會回信,這封信是一封沒有回音的信,僅像電影結束時銀幕上那個清晰炫目的「完」字,沒有實質內容,僅是一個宣告而已,宣告一切悲與喜,繁華與素樸都已經成為過去,被凝成了歲月長河中的一顆不起眼的水滴。對于兩個劇中人而言,這顆水滴曾經,曾經讓他們看到了整個喧嘩的世界。

張愛玲毅然斬斷關系,玩世不恭慣了的胡蘭成也莫可奈何。此後,胡蘭成在寫作的過程中常常唉聲嘆氣,並且發出自己的最強音︰「張愛玲臨事是心狠手辣」的。

其實,張愛玲處理這個問題,既有原則,也有分寸,是無可挑剔的。當然,以那些習慣于「大詞」思維的人來看,她最正確的做法,應該是把胡蘭成立刻拽去衙門「報官」,抓捕這個通緝犯,讓他蹲入大獄。

——當然這是月兌離了具體情境來談這個問題了,假如張愛玲真的那樣做了,我們現在對她倒真的不好評價了!這是一個人品的道德原則問題。

張愛玲不是一個有淚輕彈的人,但在與胡蘭成分手前後,哭了三次,這是事實,這是因為她被傷害得太厲害了,傷害得太深太深。

她一旦決心下定,就不再給對方以回旋的余地,這是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

胡蘭成後來說︰「愛玲是愛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樣,有她在世上就好。」才子事後的狂言原也不太足信。

可張愛玲確是這樣的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中國成語里概括得太深邃的悲劇性格。

天地中的萬物生靈有多少被囚禁,被羈籠,他們可以屬于你,可當他們身心分裂而為你擁有時,你實際上並沒有擁有。放生吧,相信離去的那個人仍舊愛著自己,這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幸福,是放生的幸福。

被放生,而使自尊得以存活,一個表面冷淡的、內心熱情的、忘情了的女人最後的一點可憐可嘆的自尊。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切實地想抓住生命中可以把握的一些東西,可還是得放棄。回過頭來看張愛玲的一生,她的一生至少在放棄,一生為求自尊而放棄會傷害的事物,放棄了父親的家,放棄了最初的愛戀,最後,連生命的歡愉也統統放棄了。

放棄的過程是淒慘而黯淡的,可是在放棄之前也曾是熱烈而眩目的得到與擁有。與胡蘭成的這一小段愛戀,是張愛玲暗色生命中難得的一點反襯,是刺激而眩目的,就像小時候自己給姐弟倆的臥室牆壁所畫的橙紅色背景。雖然媽媽告訴她畫圖的背景最避忌紅色,因為背景看上去應當有相當的距離,而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于繪畫是不那麼適宜的,可張愛玲還是願意選擇這不甚適宜的橙色背景,連畫小人也喜歡給她畫上紅的牆,是為了溫暖而親近的感覺。

這次戀愛與婚姻,就像兒時房間那不適宜的牆,橙紅色的,刺激眩目熱烈,雖然不那麼恰當,可它是倉促蒼白的生命中少有的溫暖與親近,抗拒不了的溫暖與親近,太難抓牢的溫暖與親近。

亂世之中的夫妻,本來難得團圓聚首,倒是容易飄散天涯,但張愛玲與胡蘭成不在尋常中,只怕他們在結合之初就已經伏下了今日分離的線索。一個一時為情所感的聰明女子和一個朝秦暮楚的男子,他們的結局不可能是別的。

胡蘭成,漸行漸遠了……

而這段亂世情緣,給張愛玲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呢?真是一言難盡!

就個人際遇而言,她自小就向往的「興興、轟轟、橙紅色的時代」,這些與張愛玲永遠地告別了。

這以後,張愛玲那受傷的心靈在慢慢的恢復中,據龔之方回憶說,張愛玲那時候除了寫電影劇本,也又開始發表一些小說,這些都是刊登在由龔之方主持的刊物《大家》的月刊上。

《大家》月刊是龔之方與唐大郎合辦的月刊,龔之方任社長,由唐大郎任主編,辦公室就在今天的黃河路上,也就是張愛玲所住的卡爾登公寓的後面。

因為張愛玲寫電影劇本的成功,張愛玲又開始發表小說,在龔之方與唐大郎主辦的《大家》的月刊里,刊登了張愛玲的《華麗緣》、《多少恨》,這些都是根據電影《不了情》劇本改編的中篇小說。這些小說都是張愛玲在情緒低落的時候寫的,其中《多少恨》就是根據電影《不了情》改變的。

刊在《大家》上的第一篇作品的《華麗緣——一個行頭考究的愛情故事》。題為小說,實則是散文,記述的是她一年前在溫州鄉間和農人一道在露天里听戲看戲的所見所聞。

因為先後有這些合作,這一段時期,龔之方、桑弧、唐大郎等朋友常常去張愛玲家聊天談事情,使張愛玲逐步從與胡蘭成的感情悲劇中走了出來,在精神上也逐漸開朗起來。在龔之方的印象里,也許是因為張愛玲那時已經訣別了胡蘭成,心情較為開朗,對朋友的態度也還算是熱情的。她喜歡與人聊天,如果人多,她也特別愛听人家高談闊論,听到好听的故事,她也會哈哈大笑。

張子靜當年在他的回憶錄里這樣回憶︰

「關于姐姐編寫的電影劇本《不了情》、《太太萬歲》,以及在《大家》月刊上發表《華麗緣》、《多少恨》,出版《傳奇增訂本》,以及解放後,在《亦報》連載長篇小說《十八春》、《小艾》等,現年86歲的文化界前輩龔之方先生最為了解。」

張愛玲在這段時間里,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得到了真正的解月兌……

就像後來青芸也回憶道︰「伊(張愛玲)到溫州去過後,有消息,不靈了——回來就不要好了,不來 了。後來張愛玲又搬月兌了(指搬家),又跑月兌了,跑到香港去了。」

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愛,只問付出,不問回報;無愧天地,不負我心;愛其時,山高水遠;分之際,雲淡風輕。她的收放舉止,果然是這樣的清貞,這樣的清咖,這樣的決絕,這樣的讓人敬佩。

後來愛著張愛玲的張迷們,自然稱贊她對于愛情的堅貞與無私;而反對張愛玲的,卻認為她資助了漢奸,罪不可恕,並且百般嘲弄她的自私,吝嗇,冷淡,孤僻,與不近人情。

我是一個張迷,我有不同的看法︰其實,我認為張愛玲不僅對胡蘭成,她對很多人的好亦是不問回報的。比如,對柯靈,柯靈被捕後那麼花心思去救他;還有《萬象》月刊的老板平襟亞;平襟亞的女兒初霞曾回憶說︰「當年張愛玲是她家的常客,平襟亞因為得罪日本人而入獄後,就更常見張愛玲到訪,為她的愁雲慘霧的家庭帶來了許多溫暖的友誼。」在初霞的印象里,張愛玲一直是一個又漂亮又可親的大姐姐;還有著名戲劇家洪深,在她們兩人的誤解得到澄清後,張愛玲不計前嫌,與洪深重歸于好;還有張愛玲對待龔之方、桑弧、唐大郎等朋友都是友好、愉快、不圖回報的,對蘇青、炎櫻就更是如此了。

一些對張愛玲的偏見也許要怪張愛玲自己,她總是在自己的文章里自嘲,形容自己「自私」、「小氣」,使人忽略了她的俠義和大度。

這時候的張愛玲已經得到了真正的精神解月兌,無論從情感上,還是事業上,都已經進入了自己的一個新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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