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和賴雅在舊金山一住就是兩年。在這兩年里,張愛玲開始對她自己的英文寫作失去了信心。雖然她深信自己的實力,創作不輟,但她這些年在美國寫作的英文小說,幾乎全部遭到失敗。看來,美國到底是英語世界,張愛玲真要在這個異域的國度贏得文學聲譽,並不是件太容易的事情。自從1945年在上海大紅大紫後的20年里,張愛玲幾乎有點懷疑自己已經被時代遺忘了。
張愛玲此時並不滿足于夫妻和睦、衣食漸豐的生活。她終究是不能做籠中鳥、池中魚的小女人,一有轉機她就想做鯤鵬之舉。
事實上,所有「張學」研究者一致認為當時賴雅和張愛玲他們的生活正陷于窘迫之中,並不富裕。而且,固定收入只有兩人數目甚小的版稅費和賴雅的一點社會保險金,其收入不足以維持最低生活水準。張愛玲與賴雅的這些年的收入仍主要是來自于香港宋淇夫婦提供的寫作任務,以及麥卡錫提供的翻譯文字工作。至于賴雅每個月可以得到的50多美元社會保險金,那數量是遠遠無濟于事的。
有一個計劃一直在張愛玲心中醞釀,秘而不宣,連賴雅也沒有告訴。早在兩年前,她在辦理入美國籍護照手續時,偶然發現了一家英國海外航空公司,她打听了一下去香港的飛機票價。那時候張愛玲就覺得,出去走走,重返香港一趟,說不定能夠擴大自己的財路。
于是,張愛玲決定,重返香港。她迫切地感到有必要重新回到香港,去開發更多的經濟渠道。
1961年初,宋淇來信說他所在的香港懋業電影公司約請張愛玲去寫劇本,這正好與張愛玲想去一趟香港的思路吻合。因而她便按照自己的計劃準備去香港一趟。她打算在去香港的中途,順便去台灣繞一趟。因為自己目前正在計劃寫作一部長篇小說,且也是新英文小說《少帥》,這部作品亟需要張愛玲親自到台灣收集一些張學良的資料。
計劃中的作品《少帥》,寫的就是當年「少帥」張學良兵諫蔣介石的西安事變,而張學良本人此時正被蔣介石幽禁在台灣。張愛玲極其希望去台灣能夠找到機會見一見張學良本人。
再返香港的念頭已經被種下了,並且在她的心里生根發芽。她知道,她要回香港,回到中國人中間去,總是要回去一次的。張愛玲把她的想法深藏在心底,一直沒有告訴賴雅。直到1961年夏天,這才對賴雅說起這個心底的秘密。而且態度之堅決已是不可移易的了。
我們知道,早在1959年12月張愛玲就曾經一個人悄悄地到英國海外航空公司打听過飛往香港的費用,是1000美金。現在過了將近兩年,張愛玲已經基本上籌齊了這筆費用,正好宋淇夫婦也發來了請張愛玲去香港寫劇本的邀請函,張愛玲覺得時機已經成熟,她就向賴雅公開了她的港台之行的計劃。
自從炎櫻走後,張愛玲同賴雅認真地談了一次,賴雅听到了這個秘密以後大吃一驚,因為他已經離不開張愛玲了。賴雅的這種震驚是張愛玲預料到的。
「愛玲,我決不能讓你走!我離不開你。」賴雅企求她,此刻賴雅正大病初愈。他們已經適應了舊金山的生活。
從賴雅這方面講,他與張愛玲結婚後,年老多病,基本上沒有經濟收入,事實上一直是張愛玲供養著他,平時兩個人平靜的時候,賴雅就似猶有不安的表現。現在張愛玲突然提出要去香港、台灣,這不能不讓賴雅多愁善感,這種敏感與多疑是現實的。他覺得張愛玲已經適應了美國的生活,不再願意與他這個年近古稀的人為伴了,賴雅感覺到張愛玲已經有了棄他而去之意,自己也就不得不準備下一步的計劃了。這時候,賴雅情緒表現出了異常的低落。
賴雅又震驚又痛苦,沮喪得大病了一場,賴雅腿上的疼痛擴散到了背部,整個身體都覺得刺痛不已,輾轉難安。張愛玲知道,這些都是由于她的原因,她的要求給了賴雅太大的精神上的刺激。賴雅在日記中寫道︰「死亡一樣的重擊,心髒被重創,身體在發抖,閉上眼,有如長眠,不再醒來。」
張愛玲十分內疚而為難,徹夜地守候他,照料他,張愛玲的心在顫抖,她確實放心不下賴雅。但是她要對自己負責,對這個家庭的未來負責。她說服自己要鐵下心來。她勸說賴雅仍舊留在舊金山。
那天,張愛玲用了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再次來說服賴雅,她把自己的思想對賴雅和盤托出,推心置月復。最後,賴雅不得不同意了。
賴雅也是了解張愛玲的,張愛玲輕易不做任何要求和任何決定,一旦做了決定,任何人是不會改變的了。
如果張愛玲走後,賴雅怎麼辦??張愛玲曾提議賴雅跟他們在舊金山的新朋友約?培根和愛麗斯?琵瑟爾在一起,請好友約?培根和愛麗斯幫忙照顧他。………。
為了自尊,也為了自己不願成為別人的拖累,賴雅拒絕了張愛玲的這個提議。同時,賴雅自己又向亨頓?哈特福基金會文藝營提出申請,不久,哈特福基金會文藝營來電回復,賴雅的申請遭到拒絕。賴雅頓時覺得自己被全世界都拋棄了。
賴雅決定在張愛玲走後退掉他們在舊金山的房子。賴雅決定給在華盛頓的女兒霏絲寫信,賴雅寫信給他與前妻呂蓓卡所生的女兒霏絲發出請求,問女兒是否可以把自己的東西托運到她那兒去,賴雅希望能到女兒的身邊去。
賴雅把這封信給張愛玲看了,其言辭的懇切,讓人動容。賴雅覺得似乎就在指望這最後一線希望了,不禁悲從中來。
不久,霏絲來信告訴父親,說可以讓父親去華盛頓住在離她家附近的公寓里,以便方便照顧父親。這多少給了賴雅一絲安慰。這總算讓張愛玲放下心來。現在,她可以大膽地起飛了。
兩個人都在為出門做著準備。賴雅準備著自己遷居到華盛頓女兒那里;而張愛玲則在準備她的港台之旅;目的和心情雖然各不相同,但思路卻是一致的,都是為了兩個今後的生活。張愛玲和賴雅,就是在這種求同存異中,心有默契。
張愛玲為活得更好而去香港台北打開局面,她的心里充滿了希望;賴雅擔心張愛玲此去是否仍能回來與他共度余生而惴惴不安。對賴雅而言,則不免是英雄老去,黯然神傷。張愛玲一走,他的生活會面目全非,因為張愛玲並不是短期的旅游,她是要留在香港完成兩個電視劇本。
賴雅甚至擔心張愛玲一去不回。一個近70歲的老人的家里發生這麼重大的變化不能不說是一件痛苦的無奈。真是非常的無奈,賴雅與張愛玲相濡以沫的最後歲月幾乎盡是些生活的煩惱和瑣碎,煩惱地令人難以啟齒,瑣碎地叫人難堪。
這就像他們結婚4年的生活,喜憂參半,苦樂同擔。生活上,他們清貧得不能再清貧了;而精神上,卻是同心同德,相濡以沫。正如張愛玲最喜歡的《紅樓夢》中的一句謎語一樣︰「像憂亦憂,像喜亦喜。」張愛玲究竟沒有實現那個玫瑰色的「美國夢」。但盡管如此,張愛玲還是可以感到欣慰的是︰畢竟賴雅曾經打開過她的心扉,走進她生命的人太少了,畢竟賴雅他是其中的一個。
我們現在回過頭來看看張愛玲。張愛玲迷戀大城市會給她帶來好運,我們說這種迷戀是不對的,她喜歡舊金山遠勝于彼得堡,紐約是她完成「美國夢」的頂點,為了這個夢想她變得迷信且固執起來。
今天的50多年後,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張愛玲的這次遠東之行。其實,我們認為她是不明智的,港台之行不但使張愛玲的夢想幻滅,而且兩個人的身體遭到大為挫傷,這嚴重的影響了他們的健康。
1961年10月初,張愛玲乘飛機直飛台北,準備在台北稍作停留,然後再飛往香港與宋淇夫婦會面。
賴雅送她去機場,望著飛機越來越遠,消失在天際雲間。賴雅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他忽然有一種預感,覺得他的愛玲可能不會再回來了。
賴雅回到他們共同住了兩年半的家。看到家中的家具已經變賣,房間里空空蕩蕩,扔棄的雜物一片凌亂,賴雅不由悲從中來——他幾乎對張愛玲重返美國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他為他一生中唯一感到幸福寧靜的一段生活的就這樣永遠地結束而感到心碎、心痛欲絕。
自從張愛玲1952年離開祖國大陸以後到香港的生活,尤其是自從1956年去了美國以後,在美國的40年漫長歲月里,長期以來鮮為人知。她自己也疑心自己已經被人們遺忘了。
在美國的前20年里,張愛玲經歷了一次平實的婚姻與無數次謀生的艱難。60年代的生活,即便不是豐饒的吧,但總有陽光明亮的滿足感。不知張愛玲對這段特殊的婚姻生活,是否滿足?
她從來不大對人說起這段婚姻,也幾乎沒有留下有關賴雅的任何文字,就連她最後的作品《對照記》里,也不見有賴雅的照片。
她很不滿意嗎?她是不是不得已而為之嗎?這個婚姻,僅僅就是個解決食宿的客棧嗎?
不!
她很滿意。長期以來,親人們很少給她親情,現在有人給她了。她渴望的就是相濡以沫,她現在得到了。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既然這都有了,那麼,又夫復何求呢??這些都是世俗里本來就應該得到的。得到了,又有什麼可夸耀的呢??雖然生活的重壓極大地限制了張愛玲唯美主義的人生追求,她沒有把這一切寫下來,那是因為文學才是張愛玲的第一生命,而這些家庭婚姻,都與文學無關。不知道我的理解對不對。
生命是一襲壯闊的河水,只是她沒有看到她自己後來的峰回路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