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晉吉祥。」忽听得兩人齊聲請安。
「起來吧。」又是那帶著淡雅清麗的聲音，每天都在我耳邊響起，告訴我，這個世界並不是冰冷的，我還有親人。
一雙溫暖的手將我抱起，輕輕拍打著。我緩緩睜開眼，再一次打量著額娘的容貌，盡管我看得不是很清楚。記得以前專門上網查過，嬰兒滿月以後便可以看清半米以內的東西。到時候，我就可以看清我額娘是怎樣的一個花月容冰雪貌的女子了。
不過即使像我現在這樣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我也仍舊可以看出額娘是美女。白皙的皮膚，烏黑如緞的頭發微微打著點自來卷，鵝蛋臉，脖子修長，鎖骨勻稱，手指縴細。額娘沒有裹腳，走起路來卻風姿綽約，腰肢如細柳輕擺，腳步如浮雲微晃，然而卻又顯得大方自然，不像現代人所寫的大家閨秀那樣小家子氣。
「小格格將來肯定聰明，您看嫡福晉和庶福晉的哪個孩子還沒滿月就經常睜眼的？」秦嬤嬤似是喜悅地夸道。現在她幾乎每天都說我聰明，今天說我經常睜眼，明天說我目光有神，也不知是不是為了哄額娘開心。
額娘顯然也注意到了︰「秦嬤嬤，你歇歇吧。我知道我女兒確實不同尋常，可是你用不著天天嘮叨吧？」
額娘的語氣雖稱不上是快樂，但至少也是輕松的。看來額娘雖嘴上怨怪，可心里還是喜愛听這些話的。
「福晉說的是，」秦嬤嬤回道，「只是像小格格這樣的，奴才還真是頭回見呢！」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福晉放心吧，小格格馬上就滿月了。等滿月了，小格格的聰明就不能顯現在睜眼上了，到時候，秦嬤嬤就不能再整天嘮叨了。」這合子實在是聰明伶俐，表面上是念叨著秦嬤嬤的壞，可仔細一听，卻還是在夸我聰明。也幸好額娘周圍有那麼一個有著七竅玲瓏心卻又不攀龍附鳳的丫鬟。
等等，我要滿月了麼？是啊，我好像喝了二十六次藥了。那麼今天應該是第二十七天，明天，後天，大後天該是我滿月的日子了。
「是了，要滿月了，不知道她阿瑪會給她取個什麼名字。」額娘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最喜歡這‘瑤’字。既然嫡福晉的女兒叫雪玉，我女兒可不可以叫雪瑤呢？」
雪瑤？薛瑤？這會是我來到這里的原因嗎？我來到古代，還可以續前世的緣嗎？我不禁也有些喜歡這個名字。
「想來嫡福晉也不會為難。瑤雖好，在她眼里自是不如玉高貴，這正讓她覺得我的女兒要屈于她的女兒之下。這麼想來，讓我女兒叫這個名字還是很有希望的。」
「福晉，既是如此，讓小格格叫雪瑤，是不是從氣勢上就先輸給嫡福晉了？」合子有些擔憂地問道。這丫頭，真是什麼都操心。枉我還夸她心思通透，她就不明白額娘的心意嗎？
「我本就不想與她們爭。樹大招風，我只希望我的女兒能平平淡淡地過好現在的日子。她本就注定會被關在那勾心斗角的紫禁城里一輩子，為何不讓她小時候再過得輕松一點呢？」
合子靜默了半晌，似是在品味其中的含義。隨後她緩緩說道︰「福晉說的是，奴婢記下了。」
她們的話說得我心里有些沉悶。其實，我又何嘗不想像額娘說的那樣平平淡淡過日子，過一個單純無憂的童年，長大後在這天山腳下自食其力，逍遙一輩子。然而，這日子，是我想平淡就能平淡的嗎？額娘如此想，也不過是給自己一個虛幻的盼頭吧。
屋里一片寂靜壓抑，合子似是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變化，沒話找話地問道︰「福晉為何喜歡瑤字呢？」
「這瑤字，顯得清新淡雅，雖不華貴可又不低俗，高雅之中帶著些謙虛的意味，有一種通透之感。也希望我的女兒可以蘭心蕙質而又低調不盈。這樣，才可以在那吃人的紫禁城里活得輕松一些、快樂一些。」
平淡的話語卻讓我心中一緊，不知多少年以前，也有一對薄唇輕吐，含著抹寵溺的淺笑如此評價我的名字。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將他的身影從腦海中趕走，門口忽的傳來一片請安聲︰「將軍吉祥，嫡福晉吉祥。」
一陣珠簾脆響，額娘連忙起身，屈身行禮。我眯起眼楮，用力將自己沉重的腦袋抬起，一面使勁想把來人看清楚，一面不禁思索︰阿瑪和嫡福晉此時過來，會有何事？
對面一個女子模糊的影子道︰「妹妹快坐下，正在坐月子，切莫傷了身子。」那聲音中帶著幾分大氣，幾分包容，和我印象中古代女子的小家碧玉很是不同。
「將軍、姐姐也坐。」額娘禮貌中帶著些冷淡，卻不讓人覺得生硬。
「都坐吧。」那熟悉而陌生的聲音想必是阿瑪的。
「妹妹最近身子可好？上次妹妹生下二阿哥後好似就一直身子不大好。這一次可一定要養好身子。」嫡福晉問道。二哥？嫡福晉可真會拿額娘的弱點說事！
「我身子挺好的。」額娘淡淡答道。
「小格格怎麼樣？可按時吃藥？最近可難受過？」嫡福晉仍是佯裝關心。又是額娘的一個弱點，她到底有完沒完？
「我女兒也挺好的，姐姐就不必擔心了。」額娘又淡淡答道。
嫡福晉似是想要說什麼，但終究是什麼都沒說。
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屋里的氣氛有些僵，但我明顯感覺到額娘身上的那一份恬靜與淡定，不禁心生敬佩。要是我，早坐不住了。
良久以後，阿瑪開口道︰「今兒個曉霧提議，來問問你孩子的名字。」
曉霧？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除了嫡福晉，還有誰有權利干涉這種事？曉霧想必是嫡福晉的名字。
額娘的身子僵了一下，隨後又恢復了平靜︰「勞姐姐記掛了。孩子叫什麼名字，還是听將軍的吧。」
「妹妹沒有擬幾個自己想要的名字嗎？我記得妹妹是極喜歡瑤字的，當年將軍還特意送了一根瑤石雕成的簪子給妹妹，不知叫雪瑤如何？」本應是熱心與關懷的語氣，嫡福晉倒是裝得一絲不差，可我卻听得特別別扭。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妻妾之爭？竟不給人一絲喘氣的機會。
「我沒讀過書，自是不知道什麼樣的名字好。還是听將軍和姐姐的安排吧。」
一個恬靜淡雅，一個大氣包容，幾個回合後，卻仍是不分勝負。嫡福晉以關心為由，步步緊逼；額娘雖只是後退，表面上看不佔任何上風，實際卻是以無聲勝有聲，硬生生將嫡福晉關心的話噎了回去。這樣雖不會一子不損，但在整個棋局甚至很有可能會佔上風。
如果有時間，我還真想知道嫡福晉最後會被噎成什麼樣子。
可惜阿瑪也注意到了這點，開口說道︰「雨晴，既是來問你，你就說說你的意見吧。」
「剛剛姐姐說的就很好。一個名字，不用勞將軍和姐姐這麼費心。」額娘仍是淡淡答道。
我真的很佩服額娘修身養性的功夫。明明如此想要那個名字，卻可以表現得這麼隨意。至少在我眼里，沒有一處破綻。我在佳麗練了這麼多年，也沒完全修煉到這個程度。
或許，這也是被逼無奈吧。雖說我在清朝只待了不足一個月，卻早已感覺到額娘對這種高官厚祿下勾心斗角的厭惡，想來，她又怎會刻意練就這些本領？
有句話說得好︰能保持單純幼稚的女人是最厲害的。
一般人，大概也只能在風燭殘年之時驀然回首，渴望那最初的簡單吧。
正在胡思亂想，忽听得阿瑪說道︰「既然雨晴不反對，那就叫雪瑤吧。」
心中長舒了一口氣，十分歡喜。瑤字果然與我有緣，額娘的期望也終于實現了。不禁開心地轉過身子，沖著額娘淡淡微笑。
額娘卻還是十分平靜，淡然福了福身子，說道︰「謝將軍。」
將軍說道︰「既然商量完了，我們也不打擾你休息了。坐月子的時候最是要小心，有什麼想要的盡管說。秦嬤嬤、合子，都機靈點，听到沒有？」
「是。謝將軍關心。」
「曉霧，走吧。」
說完，兩人在一片請安聲中離去。
良久以後，隨著一聲嘆息，我感到自己被輕輕放了下來。額娘起身站起，在屋內走了幾步，不知走到了哪里。
過了一會兒，合子輕聲問道︰「福晉既是如了願，為何還是不高興呢？有什麼煩心事嗎？」。
額娘淒然一笑︰「雨晴。雨晴。他向來是叫我晴兒的。」
我心中一緊，只听額娘繼續喃喃說道︰「在我們剛剛相見時，他就是一直叫我晴兒。我們大婚那天，他還對我說︰‘晴兒，我一輩子只愛你一個人，要愛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以前這個時候，他總會拉著我的手，帶我看天山腳下的那一大片薰衣草，說︰‘晴兒，你看，那些薰衣草多美啊！’然後看著我的眼楮，對我說，‘但在我眼里，你才是最美的。’
「其實仔細想想，那些話他每年都會對我說。九年了。他對我說了九次，可我總是听不厭，總是想听他再說一次，再說一次，再說一次。
「我生下瑤兒前，他還答應過我，等我坐完月子，他還帶我去看那片薰衣草。可惜，有了瑤兒，他不會再帶我去了。
我心中滿是愧疚。如果沒有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到來，額娘的日子即使不會變好，也不會變差。而如今，她的生活卻因為我變成了這個樣子。
然而，我又不禁替額娘無奈。在這個母憑子貴的制度下，額娘再優秀，也只會成為這個社會的犧牲品。
秦嬤嬤小心翼翼地說道︰「福晉，該用晚膳了。」
「走吧。」額娘緩緩離開，背影灑下一室淒涼。
而我卻暗暗下定決心，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我不信我兩世的記憶斗不過她們一世修成的才華。何況，嬰兒的記憶是最容易開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