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已是大半年,我的視力終于發育完全,聲帶也早已在我四個月時滿足了我說話的要求,如今已能說出整句整句的話。但我並不經常說話,因為我早已有長篇大論的能力,說得多了,就會因太連貫而顯得很不正常。
這段時間里,額娘常常會彈琴作畫。這時,合子總是抱著我站在一旁。我已學會不再單單看那筆下水墨,听那指間流轉,而是細細觀察額娘的運筆著色,攏捻抹挑,暗暗記在心里。雖不如上手練習學得快,但半年的時間里,一些基本的知識與方法也早已爛熟于心。
額娘雖不認字,卻常常讓識字的合子給她讀些散文詩經,醫典雜學。其中有的是我前世閑暇時讀來打發時間的,有的是听他人說過書中大致內容的,當然也有的是我從未听說過的。但不論這些書的內容是哪些方面,是否重要,我都是能背多少背多少。再加上合子念得慢,我又有前世遺留下來的相當好的記憶力,倒也能背個大概。
為什麼要記這些呢?全是為了四個字——母憑子貴。額娘因為生下我,蒙受了如此大的痛苦,我又怎能坐視不管?前世的童年已是完美到勝于別人的兩倍,今生,我願意舍棄我的童年去換回額娘的幸福。
不負我的重望,嬰兒的記憶力果然容易開發,現在只要我用心記,使可過耳不忘。想來只要我努力,定能讓阿瑪刮目相看,讓額娘不再受人欺負。
我抬起頭來,看向那立于窗前月下的額娘,又一次憶起晚膳時的情景︰
今日阿瑪沒有回家吃飯。待得大家都放下碗筷,嫡福晉富察氏忽然說道︰「三月初七,有新側福晉葛氏要過門。」
在坐的人皆是一愣——成親一般來說好歹也是要提前半個月交待給家人,也好準備各項事宜。阿瑪身為一品大官,短時間內備辦婚事倒也不是做不到,只是何必讓大家都這麼忙呢?
我猛然意識到,阿瑪要的正是讓大家忙起來。忙了,這一房女眷才沒有時間去想辦法對付新福晉。看來阿瑪雖是武將,智謀卻是一點不差。
忽地想起秦嬤嬤所說,若有新福晉過門,額娘一定不好受。急忙看向額娘,卻見她臉色一如往常一般清冷,目光隨意看向遠方,仿佛听到的只是別家姑娘要嫁給別家男人,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然而,那微抿的唇角卻出賣了她。
富察氏繼續說道︰「你們都好好置備,這葛氏可是總督的女兒,這次成親不同尋常,一點差錯都不能出。」
侍妾常氏忙起身回道︰「奴婢一定帶著下人好好置辦,絕不出一點紕漏。只是這次的時間比上次夏側福晉過門時還要緊,奴婢一個人不一定能勝任。」
妻妾之爭的一個特點就是先聯合,後對打。如今形勢下,額娘就是她們共同的敵人。而眼前的這幫人,兩句話中必有一句要提到額娘。不知額娘可是已經習慣了?
「上次說是十天時間你嫌緊,結果四天時間就辦完了。這次不算今天,也不過是六天時間,你還辦不完?」富察氏似是有些不耐地說,「趕緊置備去,別在這里聒噪。」
「是,奴婢遵命。」常氏俯身行禮,緩緩退下。
額娘靜靜地听著,薄唇越抿越緊,眼中一絲黯然滑過,隨即又是一臉無謂。僵硬的身體漸漸放松,唇角也帶上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目光也漸漸恢復原來的清冷。我心下暗嘆一聲,這就是傳說中的妻妾之爭,字字夾槍帶棍,句句劍拔弩張;表面上溫馨和睦,內在里相互仇視。額娘已是不爭不搶,她們卻仍步步緊逼。將來我若嫁了人,會不會也要過這樣的生活呢?
「額娘吉祥。」一聲請安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扭頭張望了一眼,果然是二哥澤辛。
額娘隨口讓他起身,卻仍是沒有回頭。二哥輕嘆口氣,把我從床上抱起,只是輕輕搖晃著我,很安靜地坐在一旁。
二哥雖只有不到九歲,眼中卻早已月兌去了大半稚氣,說話、行事都比一般的孩子要老成。可當初額娘坐月子時,嫡福晉卻硬說二哥正是七歲八歲討人嫌的年紀,會打擾額娘休息,害得他們近兩個月不能相見。
此刻,我靜靜看著二哥,二哥也靜靜地看著我。相對無言,欲哭無淚,相視的眼中卻同樣都寫滿了擔憂。我知道我們在擔心同一件事——已是三更過後了,額娘卻仍無一點要睡的意思。
額娘忽而回過頭來,看著二哥說道︰「這麼晚了,還不睡麼?明個可還要上早課。」
「額娘不是也沒睡麼?」
「你是小孩,怎麼能和我這個大人比。」
「額娘不睡,孩兒也不睡。」
「好好好!那額娘現在要睡了,你也回去睡吧!」額娘眼中終于露出了幾絲欣慰,揚聲叫道,「來人,進來收拾洗漱。」
我松了一口氣,二哥的唇邊也已帶了笑意,輕輕把我放在床上,行禮告退。
月光如紗,輕浣著幾案上幾朵同樣潔白如紗的玉蘭花,流淌著幾分恬靜淡雅。然而額娘卻是一如往常一般,整夜輾轉反側。
三月初六,嫁妝送到了府上。听丫鬟們說,阿瑪打開盒子那一剎那,宛若粲星被揭去了覆在上面的黑布,一室的珠光直晃人眼,眯起眼楮都看不清里面有什麼,只覺得全是金啊玉啊的,讓人好生羨慕。看來這葛側福晉家底倒是真厚啊。想來也是,總督家里的錢能少麼?
三月初七,正日子到了,額娘作為側福晉自然是要出席,而我也隨額娘跟了去。
穿堂過室,全是刺眼的紅,仿佛人的鮮血淌成,映照得額娘的臉色如此慘白,紅白交纏,直刺我心。傷口倘下的血又一滴滴打在腳下的紅毯上,融進那血流之中。
婚禮過程十分繁瑣,射三箭,拜北斗,跨火盆,跨馬鞍,坐福,一項項井然有序,嚴密不亂。
然而挑起蓋頭的那一瞬間,我愣住了,準確地說是被嚇住了。本以為額娘已是絕代美女,沒想到竟有人能使額娘在人前黯然失色。在一片刺眼的紅下,人人臉上都顯得略有些慘白,而她的臉卻仍舊十分紅潤。沒有過多的妝容,卻襯得她的皮膚更加白皙水女敕。眉目之清秀,似乎已無法用語言描述,只讓人覺得如臨仙境,身子輕飄飄的,早已對周圍的事物亳無感覺,心里眼里只有她一個人……
她緩緩抬起眼楮看向眾人。我猛然驚醒——那眼中,竟是幾分倨傲,幾分不屑,仿佛我等眾人不過輕如草芥。她掃視一圈後,眼神定在了阿瑪的臉上,倨傲與不屑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只余一臉依賴溫柔。
我的心在不住地顫抖,半晌無法理解這一事實。那瞬間的表情變化卻表現葛氏看似驕傲到不知分寸的眼神下隱藏的超乎常人心計。更重要的是,物以稀為貴,如此罕見的人的如此罕見的表情,加上其背後的家族勢力,不知額娘此時可是已心灰意冷?
婚禮過後,額娘摒退了所有的下人,伴一盞孤燈斜倚在榻上。閃爍的火光下,額娘竟好似月中娥嫦,虛無飄渺的身影,散發出了一種淒迷的孤單,襲卷了天地間所有的溫暖。
二哥進屋請安,隨後沉默坐于一旁,似是半晌找不到什麼合適的言辭安慰額娘。
額娘忽而俯身咳嗽,二哥急忙上前拍額娘的背,又倒了杯茶水遞給額娘。
額娘喝了水,把杯子輕輕放在幾案上,轉頭看向二哥。額娘低嘆口氣,將二哥抱到膝上,強扯嘴角看著膝頭上那張與阿瑪極其相似的臉,眼中閃過一絲傷痛。
二哥也定定凝視著額娘,那清澈的黑眼眸中,幾絲猶豫,幾絲擔憂,幾絲害怕。
額娘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終還是說道︰「辛兒啊,一定要努力背書,將來早點考上個官職離開這里,盡量在十四五歲的時候就走。你從小就那麼聰明,一定沒問題的。「
「我不要那麼早離開!我走了,額娘怎麼辦?」二哥定定看著額娘,眼中的堅決,如頑石一般不肯動搖。
「澤辛!」額娘也加重了語氣,「我知道你心疼額娘,你想和額娘在一起。可是你還有個妹妹。听額娘的話,這樣一旦哪天額娘已經無法保護瑤兒了,你還可以帶她離開。額娘不想給你壓力,但額娘必須告訴你這些,你身上所背負的,已經不止是你的安危了,還有你妹妹的安危。」
「我明白了,額娘。我一定會努力的,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我的眼險些析出淚來。額娘已經作出了至死保護我的準備,哥哥為了我將要作出比常人多不知多少倍的努力,這些付出,我今生何以為報?
茫茫夜色,漆黑的穹頂上,滴滴感動的淚,晶瑩閃爍,比鑽石更璀璨,比珍珠更奪目,一閃閃,一亮亮,一點點地將一個母親,一個哥哥,對女兒、對妹妹的愛,刻在歷史的車轍上,也刻在我那顆似是寫滿了字而又似乎一片空白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