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舞銀蛇間,原馳蠟象處,未若柳絮因風起的鵝毛大雪欣然而至。我摟著暖爐,偶爾騰出一只手翻一下眼前的醫書,時不時側頭看一下旁邊正在苦讀的二哥。
「果真是‘幕中草檄硯水凝’!這墨都凍住了。」二哥嘆道。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爐放在了硯台旁邊,又倒了杯熱茶捂在手里。
「我不要,你自己抱著吧。」二哥推了推暖爐。我瞪了他一眼,他無奈一笑,又把暖爐挪了回去。
「你這次科考,多半是為了我吧?」我用手翻了一頁醫書,說道。
二哥詫異地抬起頭︰「你怎麼知道?」
「不然以你的性格,大概不會這麼高調。」我心下一笑。我怎麼知道的?六年前听你親口說的,我怎能忘記呢?二哥無奈一笑,沒有說話。
「值麼?」我喝了一口茶,問道。
「為了你的幸福,我做什麼都值。」二哥不動聲色,淡淡道。
我腦中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紫禁城中也有個男人可以對我說這句話該多好!強壓下心中本不該有的想法,我假裝自己剛才什麼都沒有想,低頭繼續看著醫書。
正要將手中涼透的茶碗放回桌上,一行字忽的冒入我的眼里。我登時愣在當地,手一松,茶碗摔了個粉碎。
二哥聞聲詫異抬起頭,門外妍蒴也是挑起簾子進來,帶進一股冷風,吹得人瑟瑟直抖。我卻是僵坐在那里,一動不動,直直地盯著眼前的紙頁。
只覺兩人繞到我身後,看向那頁紙,卻是同時抽了一口冷氣。二哥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夢囈般地念道︰「味甘,服用後二日內,稍食酸食,即吐血不已,體溫漸寒,無藥可治。若藥力未發,則二日後藥效盡失,一如往常。」
屋內寂靜良久。猛然間,我「嘶啦」一聲撕下那頁紙,轉頭看向一臉驚懼的妍蒴,強抑著聲音的顫抖,說道︰「把這張紙收起來,明年給合子姐姐燒紙的時候一起燒了。切莫叫他人知道,听到沒有?」
「是,我明白。」妍蒴接過紙頁收好,又將地上的碎片掃盡,轉身出了屋子。
我轉頭看向哥哥︰「這事要不要讓額娘知道?」
「嗯——算了吧。額娘知道了反而受驚。」
「可萬一他們故伎重演呢?」
「他們明知我們能治好這毒,肯定不會再試了。」
「嗯,也是。你繼續。」說著,我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二哥回身坐下。我直直地盯著眼前的醫書,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原來嫡福晉用這種方式,在所有人都察覺不到的的情況下已經埋下了毒藥的炸彈,只是等著一點酸食點燃引線罷了。然而所有人,包括我,額娘,二哥,妍蒴,甚至我們房中的各個丫鬟,卻還都以為是有人悄悄在酸梅湯里下了毒。
旁邊的二哥重重放下筆︰「不行了,怎麼也看不進去。」
我輕輕放下茶杯,站起身︰「那不如我們出去走走吧,正好外面下著雪呢。萬一你去了江南,可就很難見到雪了。」
「你倒是知道得這樣多,從哪本書里看到江南沒有雪的?」
從哪本書里看到的?小學作文書吧?「我怎麼知道,我讀了這麼多書了,早記混了。」說著,我抱起了硯台旁邊的暖爐。
「你倒是真不怕冷,走吧。」
我隨他披上斗篷,緩步走出了屋子。
妍蒴見我們要出去,提步要跟過來。我揮了揮手,讓她進屋。
天地一白,四處都是如粉如沙的雪,如封存的冰肌,平滑,柔軟,似乎富有彈性。
還在現代時我就有一個習慣——從不踩別人沒有踩過的雪,每次下雪後,總是踩在別人的腳印上走路。我也不知為什麼,也許是不舍得破壞那份完整。
然而此刻,沒有腳印可以讓我踩,我只能在那茫茫無邊的雪海中留下一串自己的腳印。
不清楚腳下是什麼,一切都掩蓋住了。一步,一步,我只能試探,只能憑感覺。
「怕嗎?」。二哥扭過頭問道。
「怕有用嗎?該來的不還是照樣來?」我一笑,覺得自己的笑容里全是淒涼。
「後悔嗎?」。二哥也是無奈一笑,靜了靜,扭頭看向我。
「後悔有用嗎?已經走過了,沒必要回頭。」縱然我從未真正快樂過,我也絕不會讓自己傷心後悔。
「是,學會往前看。」二哥點頭道。
「還要看看左右。」我看向左邊的二哥,甜甜一笑︰「珍惜現在,可以讓自己不那麼痛苦。」
「你倒是對這條路體味得不錯。」二哥點了點頭,隨即又搖頭道︰「唉!只可惜知易行難啊!」
「你相信你能做到,你就能做到。咱們是不是走得太遠了,這都到了漣月湖了。」
「那回吧。」
「嗯。」
二哥卻並不回頭,只是沿著湖走。想來他是想沿湖繞一圈。我站定,本想叫住他,想了想,又跟了上去。怎麼走不是一路風景?
「你可知道最近葛爾丹鬧得很厲害?」二哥靜了半晌,忽然說道。
「不知道。你不是應該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嗎?」。
二哥扯了扯嘴角︰「我估計皇上要親征。」
我心下微驚。雖說在現代時不愛好歷史,但我也知道康熙要親征葛爾丹,而且貌似就在明年年初。想不到二哥竟對時事有如此準確的預料,只怕將來也是前途無量吧?
「你不問問我為什麼嗎?」。二哥看著我,笑道。
「問了我也听不懂,不如不問。何況我也不感興趣。」我鼓鼓嘴,說道。
二哥冷哼一聲,說道︰「未必真會與你無關。你最好小心嫡福晉和葛氏。」
我一驚,詫異看向他,問道︰「怎麼會呢?行兵打仗怎會與我有關?」
「什麼都是有可能的,小心為妙。」他森然看著前方,「我都能想出辦法來,她們不會比我傻。」
我心下大驚,忙問道︰「你能想出什麼辦法?」
二哥看向我,微微一笑︰「你知道聰明的人最應該注意什麼嗎?」。
我咬了咬唇,低聲說道︰「低調。」這些年我並不是很低調,為了額娘,我不得不讓她們有所顧忌。可是,這和打仗有什麼關系呢?
「是啊,所以,她們會盡量讓你低調不起來。」
仍舊理不出頭緒,我抬頭詫異看著他。二哥一笑,問道︰「如果我估計對了,誰會打這場仗?」
「皇上。」下意識地答出口,我恍然大悟。如果我不得不被送到皇上面前——她們肯定會有辦法做到這一點的。
「別擔心,我相信你在皇上面前不會出什麼事,畢竟大姐不過是個嬪,你若進了宮,起碼也是要當妃子的。不過我相信你沒心情和她斗,所以,這件事能避則避,明白嗎?」。
「明白。」我點著頭,心中暗自琢磨這二哥的話。忽的一驚,自己是因為帶著現代的記憶,待得剛出生時也是時時听得幾個女人如何爭來斗去,所以在這妻妾之爭中勉強可以立足。而二哥不過活了這十四年,心思卻早已勝過了我。那待得歲月盡逝時,他可會如我此時一般,惋惜他自己那毫無童真的童年呢?或許,他會選擇在那時享受童真。
「其實很多時候,你越掙扎,就會陷得越深。所以說,你既然不想去爭,無路可走時,給你什麼你就接著,有時反而能讓自己好過。」我抬起頭,卻發現二哥的眼楮正緊緊地盯著我。我鼓鼓嘴,說道︰「知道了。」
二哥抬起頭,輕聲說道︰「其實很多時候,當你走到頭時,卻會發現你又回到了起點。到了,你進去吧。我也回去了。」
「明天還來我這里看書嗎?」。我收起臉上抑郁之色,笑盈盈看向他。
「當然要來。你這里可比我那里暖和。」二哥說著,又搖了搖頭,「額娘可真是偏心,把這麼好的一間房子留給了你。」
我本想說他是大小伙子,身體比我壯實。剛要張口,忽地想到,他身體真的比我壯實嗎?不過半斤八兩罷了。卻听得他自己說道︰「想來額娘是覺得我身體雖弱,終是比你壯實一點。」
我苦澀一笑,能有多點呢?夏天胸悶,冬天手冷,癥狀一模一樣,我們倆可真算得上是難兄難妹了。
看二哥身形漸遠,我推門而入。妍蒴急忙上前給我解斗篷,又給我倒了杯熱茶。
我端著茶,細細而品,心中反復想著能夠不去見皇上的法子。可想了半天,除了裝病,卻什麼都想不出來,只得作罷。轉念一想,又覺得嫡福晉和葛氏或許並沒有我二哥聰明,又或許還會有別的計策,我如今想也是白想,還是隨機應變吧。
側頭看向窗外。茫茫大雪,無邊無垠,地上一個腳印也沒有,也或許有,但我看不到。只是這條路,到底有多遠?
「蒴姐姐,你說,沿著雪地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多遠?」我定定看著窗外,感覺自己的聲音如同從天際飄來。
妍蒴在我對面坐下,也定定看向窗外。良久以後,她緩緩吐了口氣︰「我不知道有多遠,我只知道,雪景很美。」
是呀,雪景很美。享受其中的每一個過程,我又何必在意這條路最終會通到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