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復琢磨商議了幾日,最後,阿瑪暫定向柳州府知府的女兒提親。一來阿瑪和柳州府知府原是舊交,二來柳州府和臨桂縣離得也近。據額娘說,柳州府知府的女兒號稱柳州城第一美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為人溫婉賢淑,蘭心蕙質,是當地不少富家子弟心儀的對象。我听了稍稍放了些心,若真是個不錯的姑娘,至少將來和二哥即使不會舉案齊眉,也能相敬如賓。
正月初六,難得的晴天,嫡福晉一時興起,邀眾女眷一起賞梅。
看著身前身後浩浩蕩蕩的人群,我心下好笑。嫡福晉難道是怕被有心人推倒在地後翻臉不認帳嗎?叫了這麼多人當證人。難道葛氏真的會這麼明目張膽?
懶得理她們之間的勾心斗角,既然難得晴空萬里,又是來賞梅的,那自然就要好好地賞。我拽著額娘的手,東瞧瞧西看看,和額娘一起品評每一朵梅花的姿態氣質,色彩朝向。額娘見我唇角帶笑,也眼含笑意和我輕聲議論。兩個人神情閑適,惹得其他人不禁一面夸贊我小小年紀懂得這麼多,一面警惕地看著我們。我和額娘對視一眼,嘴邊的笑容都帶上了一抹嘲諷。
不過園子里的梅花開得倒是確實好,暗香浮動間,點點翩然的姿態,紅梅傲雪,怒放其間,或剛勁,或秀美,或凌厲,或溫柔。寒風吹過,漫天紅雨,落英繽紛,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在枝椏間炫舞,在人影間翻飛,落入積雪,映下點點朱砂。
轉角處,一枝梅花開得極其絢爛,秀麗端莊中,一絲隱隱的孤傲,席卷了枝椏間所有的燦爛,引得連那些忙著勾心斗角的人們都停下了腳步。嫡福晉細細看了兩眼,伸手掐下了那只梅花,遞給了身旁的丫鬟春韻。余光瞥見葛氏抿起了嘴角,我有些詫異,有些微驚。
兜兜轉轉,一行人行至梅花間的一座亭子前,嫡福晉笑道︰「想來眾姐妹也有些累了,不如我們去亭子里坐下歇歇吧。」
葛氏笑點點頭,隨在嫡福晉身側緩步而行。額娘側頭眯著眼楮看了葛氏兩眼,唇邊笑意未減,拉著我的手也向前行去。
丫鬟們捧上了水果茶點。眾人或立或坐,一面品茶,一面談笑風生,弟弟妹妹們跑進跑出,一時間,亭里一片其樂融融。
我低頭扯著帕子,似乎在听她們說話,又似乎沒有。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遂抬起了頭,入目處,嫡福晉在與額娘閑聊。我靜靜等了一會兒,看沒我什麼事,又把頭低了下去。
剛揉了兩下帕子,卻見嫡福晉招手叫我過去。我強壓下心中的不耐,跳下椅子走到額娘身旁。額娘伸手把我抱到懷里,轉了轉我的身子,讓我面對著她身側的嫡福晉。嫡福晉笑著拍了拍我的臉,問道︰「瑤兒,額娘給你生個小弟弟好不好啊?」
我甜甜笑著,道︰「好啊。那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呢?」
嫡福晉溫柔一笑,眼中散發出一種母親的光彩,撫著微微突起的肚子說道︰「再有四個多月,他就出世了。听說瑤兒繡工極好,可不可以給小弟弟先繡幾件小衣服呢?那樣小弟弟出生的時候就有衣服穿了。」
話一出口,其他人的神色都是略變了變。額娘身子一僵,又漸漸軟了下來。我咬了咬唇,笑道︰「瑤兒雖做過幾件衣服,可都是因為看過要穿衣服的人,清楚他的身材,才把衣服做出來的。可是瑤兒沒有見過小弟弟,所以也不知道做多大,做成什麼樣子,萬一做不好,就該惹人笑話了。倒不如讓專門做這些的嬤嬤們做吧。」
嫡福晉听了,淡淡點了點頭,說道︰「天也晚了,咱們回吧。」說著起身徑自朝亭外走去。我回頭掃視了一圈,見葛氏輕咬著唇,微微點了點頭;庶福晉唇角微勾,平靜地注視著我。我盯了她一瞬,轉頭看向正踏在台階上的嫡福晉,無意中瞥見春韻似是下意識地從那枝梅花上掐了一朵在指尖揉碎。
「啊——」毫無征兆地,嫡福晉就那麼身子一軟,從台階上滾了下去。春韻「啊」地叫了一聲,急忙把手中的梅花撇在地上,跑去扶起嫡福晉。我愣愣看著丫鬟們忙做一團,幾個跑去叫大夫,幾個手忙腳亂地扶起嫡福晉,把她抬走了。
大多數人都跟著跑了出去,只留下額娘和庶福晉仍一坐一站在亭中央,滿面震驚。
我愣愣地盯著地上的血跡。這絕對不可能是偶然,這一定是葛氏的預謀!
回想起之前的一幕幕,我瞪大了雙眼,緩緩走過去蹲,輕輕撿起了那枝梅花。鼻端的香氣似乎是梅香,卻又似乎不是梅香。我又仔細嗅了嗅,心下已有了定論。猶豫了一下,我輕輕放下了那枝梅花,抬頭看向仍然沒有回過神來的額娘,輕聲道︰「額娘,我們也去看看吧。」
額娘這才回過神來,側頭想了想,輕輕點了點頭,起身看向庶福晉說道︰「妹妹不去嗎?」。
庶福晉此時也回過神來,笑點了點頭,隨在額娘身後也出了亭子。
我們到時,嫡福晉房外的院子里早已人滿為患。一個個丫鬟跑進跑出,喊叫的,搬東西的,紛紛攘攘。阿瑪立在房前,眉頭緊皺,直直盯著房門,左手背在身後,右手垂在身側;葛氏立在阿瑪右側,緊緊抓住阿瑪的胳膊,渾身顫抖,滿面驚恐。驚恐?!
我也盯著房門,愣愣發呆。就在不足一刻以前,嫡福晉還笑著問我願不願意為小弟弟做幾件衣服,而如今,小弟弟早已不在人世,而嫡福晉大概也正在生死之間徘徊。默立良久。
突然之間,滿耳嘈雜霎時靜了下來。一個年老的嬤嬤戰戰兢兢地跪到阿瑪面前,顫聲說道︰「奴才……奴才該死,未……未能……能及時……及時救治……嫡福晉。嫡福晉……因……因失血過多,已經……已經……已經……歿了。」說著已是老淚縱橫。
葛氏砰地一聲跪了下來,拽著阿瑪的袖子,顫抖著叫道︰「請將軍節哀。」
滿院子的人都陸陸續續跪了下來。我看了一眼反應快得不正常的葛氏,也跟著跪了下來。
空蕩蕩的院子,落針可聞,連風的聲音也沒有。我低頭盯著地面上的積雪,心里一陣悲哀。一個燦爛燃燒的生命就這麼沒了,一顆一輩子都在勾心斗角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阿瑪面色森然,緊緊盯著跪在他面前的嬤嬤。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阿瑪淡淡說道︰「入殮。」
「是。」幾個奴才磕頭起立,全都屏著呼吸各干各的事。阿瑪環視眾人,淡淡道︰「這幾日暫由側福晉葛氏管理整個府邸。」說罷轉身行去,積雪上深深的腳印下,淺淺寂寥。
眾人行禮起身。額娘拽了拽正在發呆的我,向葛氏行禮道︰「妹妹,我怕瑤兒受了驚嚇,先帶她回去了。」
葛氏也不行禮,只點了點頭。額娘看了她一眼,帶著我轉身向房中行去。
仍是那片梅林,而此時的紅,只有血腥。
我回想起之前的那枝梅花。可以確定那花上涂了毒藥。可是春韻為什麼要揉它呢?難道把花揉碎了可以釋放藥性嗎?或許——春韻的手指上還有一種藥,兩種藥和在一起,才使嫡福晉從台階上摔了下來。可是,如果這樣的話,難道葛氏不怕其他人也中毒嗎?難道那種毒藥只對孕婦有作用?抑或是嫡福晉還喝了一種藥?
額娘輕輕拽了拽我的手︰「瑤兒,想什麼呢?」
我愣了一下,定了定心神,說道︰「在想嫡福晉是怎麼被殺死的。」
額娘嘆了口氣,說道︰「這種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我一愣,繼而點了點頭。
春回大地,二哥終還是和柳州府知府的女兒成了親。于是,府中又一次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轉眼間,柳已成蔭。葛氏代原嫡福晉富察氏做了繼福晉。府中又恢復了曾經的風平浪靜。不過不同于之前,如今,沒有什麼人值得葛氏斗了。
富察氏走了,帶著她未滿五個月的胎兒。似乎府中的所有人都忘了她,一切照舊。
我常常想,富察氏這一生有什麼意義呢?府中瑣事,她全部交給了管家,即使有非常重要的事也僅僅是在事成之後看一遍賬簿;勾心斗角間,她沒幫過人,卻害過不少人,有的成功了,有的沒有成功,到最後自己被害死了。或許,她唯一的貢獻,就是撫養出了一個嬪妃。
然而,富察氏下葬的第二天,京里傳來了消息,說富察氏之女玉嬪娘娘因思慮過重,香消玉殞。曾經在府中最亮麗也是最不亮麗的風景,如今也已消失殆盡。富察氏人生的意義,所剩無幾。
沒想到我月余前的一句笑語竟成了事實。
只是,我很奇怪,我看都看累了,這些人,真的還沒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