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都未睡好。時至五更,我已是睡不著,只得起床洗漱。呆坐了半晌,我輕扯了扯妍蒴的袖子道︰「額娘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不如你陪我去采些薰衣草花回來吧。」
妍蒴猶豫了一下,叫了個可靠的侍衛,隨我出了門。
彼時天還未亮,清涼的夜風迎面撲來,微微溫暖了我冰冷的心。我輕呼了一口氣,舉步向薰衣草花園行去。入目處,剛剛綻放的薰衣草花迎風輕擺,一排排淡紫色的波浪中,縷縷月光融在其中,似是要化開,又似乎沒有。我走入那薰衣草波浪的中央,抬手輕撫那一朵朵小小的花瓣。曾經,也曾有一個美麗的少婦,和一個正值壯年的將軍,行走在這一道道花浪之間。只可惜,早在八年前,一切已成曾經。
我嘲諷一笑。八年過去了,我還是會愧疚,我還是忘不了那些過去,我還是做不到摒棄那些無謂的情感。挑了幾株姿態秀美的薰衣草,轉身而回。
進屋時,額娘正好剛洗漱完,見到我笑盈盈地問︰「這麼早,去哪兒了?」
我看著額娘身上的那件開滿薰衣草的衣裙,試著扯了扯嘴角,發現自己還是笑不出來,遂插好花道︰「摘花去了呀。」說著擺手示意絡子下去,親自服侍額娘吃飯。
我靜靜趴在桌上。額娘吃了兩口粥,看著我笑道︰「你不餓嗎?」。我愣了一下,這才想起自己還未吃飯,忙揚手令絡子再上一碗粥。
額娘輕輕掐了掐我的臉,笑道︰「你怎麼失魂落魄的?」
我輕輕搖了搖頭。額娘嘆了口氣,說道︰「別傷心。你想想看,我馬上就能見到你的郭羅瑪父和郭羅媽媽了。我終于不用對著那些無聊地人了。你說這不是很值得高興嗎?」。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只好拿起湯匙喝了一口粥。
額娘放下了湯匙,笑眯眯地盯著我。我詫異道︰「額娘不吃了?」
額娘搖了搖頭,笑道︰「不餓。」我張口想勸,看她確實沒有想吃的意思,遂閉了嘴,放下湯匙,揮手命絡子端下去。額娘詫異道︰「你不吃了?」
我搖搖頭道︰「不餓。」
額娘一愣,繼而撲哧一笑。我趴在桌上,看著額娘,幽幽地道︰「額娘今天想要做些什麼?」
額娘側頭想了想,笑道︰「不知道。听你的。」
我轉了轉腦袋,又看了看額娘,坐著身子道︰「我給額娘畫張像吧。額娘今天真的好美!」
額娘笑著掐了掐我的臉道︰「好呀,那額娘是不是只要坐著就可以了?」
「躺著也可以。」我站起身。額娘拍了拍我的臉,轉身在貴妃椅上躺下。妍蒴早已備好了畫具。我轉到桌後,提筆細細畫了起來。
抬眼看額娘時,卻總見她眼望門外瞟。我愣了愣,繼而心下苦笑,繼續作畫。
正在蘸墨,忽有丫鬟稟報將軍身邊的大太監王公公到。額娘立即坐起。我看了額娘一眼,起身出了房門。
王公公見到我,行禮道︰「將軍命奴才帶話,說有人送來消息,二阿哥升做了桂林府通判。」
我听了微有些愣。王公公行禮告退。我半喜半憂地立了半晌,這才轉身進屋。
額娘見我進來,忙問道︰「怎麼了?」
我淡淡回道︰「王公公說二哥升做了桂林府通判。」
額娘有些驚訝地看了我一眼,眼中幾絲驚喜,幾絲失望。我心下暗嘆口氣,走到桌前繼續畫畫。
額娘靜了半晌,忽地說道︰「你二哥這樣是不是冒得太快了?這才不到一年就升了兩級的官。」
我側頭想了想,說道︰「二哥那麼聰明,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咱們操心也是白費。」
額娘點了點頭。我一面畫,一面凝神想著,如何才能讓阿瑪過來看看額娘呢?
正要上色,額娘輕聲道︰「不必上色了,這樣挺好的。」
我側頭想了想,點了點頭道︰「也是。如此美麗可不是幾抹顏料可以描繪的。」
額娘走過來看了看畫,笑著點了點頭。我把身子輕輕貼到額娘懷里道︰「額娘好美。」
額娘掐了掐我的臉,笑道︰「小嘴甜得呀。」
我輕拽了一下額娘的手,仰頭看著略顯疲憊的額娘說道︰「額娘累嗎?要不要歇歇?」
額娘笑著拍了拍我的頭,起身離開。我示意妍蒴將畫收起來,走過去服侍額娘躺下。
額娘半閉著眼,看著我道︰「萬一有人來了,就把額娘叫醒,听到沒有?額娘不是很累,別怠慢了人家。」
我點了點頭,心疼地看著額娘緩緩閉上眼。我一定會讓他來的。一定!
低聲吩咐絡子道︰「一會兒額娘醒過來如果看不到我,就說我去給她準備禮物去了。讓她好好歇著,听到沒有?」絡子點了點頭。我回頭看了妍蒴一眼,示意她跟過來。
看著書房那暗紅色的木門,我深吸了口氣。八年了,除了晨昏定省,我從未來過這里。其實我不想進去,不想看到那個因為我而拋棄了額娘的男人。可是此刻,我別無他選。
我緩緩吸了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對王公公說道︰「我要見阿瑪。」
王公公點了點頭,轉身進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笑眯眯地出來,示意我進去。我苦笑一下,還好讓進。
低頭走到書桌前,徑直跪了下去,磕頭請安道︰「女兒參見阿瑪。」
阿瑪放下手中的書,抬眼命我起來。我沒有動,又磕了一個頭道︰「求阿瑪去看看額娘吧。額娘時間已經不多了,如今只求——」
「我還有公務要處理。」阿瑪冷冷打斷我的話。我霎時全身石化,愣了半晌,抬頭看向他,竭力鎖住眼底的淒傷怨念。難道你們的曾經,就真的因為我,這麼一筆勾銷了?為什麼?你怎麼可以這麼狠心?你可知道額娘對你的八年刻骨相思?如今她的彌留之際,你連看看她都不願意?連我都覺得心寒。你可曾想過額娘的感受?
半晌後,阿瑪道︰「你出去吧。」語氣冷冷,無絲毫回轉的余地。
我閉上眼,雙手緊握成拳。想要反抗,但我深知反抗無用。強抑下心底的絕望,我磕頭請安告退。
走出大門,耳邊卻是八年以前的錚錚琴音,那剎那間的一聲烈響,在天地間回蕩,在那淡淡的絕望之中,何等驚人,何等震撼!然而此刻,她連天鵝絕唱都做不到了。
我回身看向書房的大門。或許曾經,她也曾想過要掙扎,要反抗。然而當一切沉澱下來的時候,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壓制自己的願望。可那只是壓制,七情六欲,豈是可以人為消除的?你再不說,我也知道,你想見他,很想,很想。
如果你知道了阿瑪那決然的一句話,你可會傷心落淚?
我猜不會。此刻,你的心,一定早就麻木了。
我怔怔跪了下去,看向那暗紅色的木門。哪怕你就和我一起騙額娘一回,不可以嗎?
王公公大驚,忙走來想要扶我起身。我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管我。他猶豫了一下,進了屋。
我招手示意妍蒴俯。她把耳朵湊到我嘴邊,我輕聲說道︰「你回去吧,用不著陪我,也不用給我送東西過來。幫我照顧好額娘。一看額娘快不行了,趕緊過來叫我。」我不信,我不信你一直都不會心軟。
妍蒴猶豫道︰「這——不太好吧?」
我輕輕推了推她︰「你自服侍我以來,額娘一直把你當親生女兒看待。你去陪陪額娘,也沒什麼不好。這里離臥房也近,要是有什麼事,可以立即叫我。」
妍蒴仍是猶豫地看著我︰「可是福晉一定是想要你陪著她的呀。」
我低嘆口氣,輕聲說道︰「額娘想和我說的都已經說完了,剩下的也沒什麼了。要能把阿瑪請來,豈不是要比我陪著好上千萬倍?」
妍蒴點了點頭,起身欲要離去。我忙拉住她的袖子道︰「記得每天早上給額娘采些新鮮的薰衣草回來。」
妍蒴點點頭,快步離去。
我手支著膝蓋,抬頭看了一眼從書房出來,憐憫看向我的王公公,默默低頭跪著。一旦失敗,可能額娘就會死不瞑目。可是成功——我騙不了自己——既然是我求,希望真的很渺茫。
我一點點回憶著我和額娘度過的那些快樂時光,默默跪著,從烈日當空一直跪到繁星滿天。
今夜,阿瑪睡在了書房。
新疆素有早穿皮襖午穿紗之稱,此時正值午夜,已是寒風陣陣。而我身著一件晌午時穿的薄衫,迎著冷風竟是覺得絲絲溫暖。是啊,風冷,可是心更冷。
我靜靜閉上眼。反正我躺在床上也睡不著,倒真不如跪在這里,至少我在為額娘做些事。
肩頭一暖,我睜開眼,看到身邊妍蒴席地而坐。我輕聲道︰「你怎麼來了?」
妍蒴一笑,輕輕為我揉著膝蓋︰「睡不著,來看看你。」
我輕推了推她︰「快回去。睡不著也躺著。明天還要你來照顧額娘。」
妍蒴一愣,繼而不敢置信地輕輕搖了搖頭,又抬眼沖我點了點頭。我略欣慰地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丫鬟,清楚我心里孰輕孰重。我將肩頭的衣服扯下來遞給她︰「拿回去吧。」
她搖了搖頭。我道︰「難不成你明天再過來取?」
妍蒴輕嘆了口氣,拿過衣服起身離去。
我看著她消失的身影,忽然覺得世界一下子又靜謐了下來。仰頭看向天空中的北斗七星,不禁想要問︰為什麼你們就可以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