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昨夜喧囂化作紅屑鋪了一地。卿卿洗完髒衣裳後便搬個小板凳放在門口坐下,身子靠在門板上朝巷口張望。元宵剛過,街上還熱鬧著,老遠就看到幾個小娃兒打鬧玩耍,花花綠綠的新棉襖混成一堆。卿卿沒有新襖子,那些小娃兒也不願意和她玩,在這個鎮子里只有哥哥待她最好。
哥哥說去山上砍柴,等半天也沒見身影,卿卿覺得無趣就伸手拉幾下垂在門檐的布條。娘走了,這塊髒布條就掛了上去,在寒冬臘月里飄來蕩去,有人笑說這是小二布搭子,定是爹爹從哪家酒館里順手牽來的。卿卿不明白,為什麼娘走了爹爹非要弄塊布回來,是不是布取下,娘就能回來呢?她晚上偷偷干過幾回,不過第二天娘並沒回來,她就覺得奇怪,暗自思忖娘一定是有事耽擱了。
卿卿探頭,哥哥仍沒回來,她不禁起身走向巷口,剛才還在嬉鬧的小娃們見她過來馬上躲入門後巷角朝她扔石子、做鬼臉。卿卿的把腳縮了回去,兩眼汪汪地不知所措,這時,巷口走進一個人,身上穿著打補丁的藍襖,肩頭背著半人高的柴禾,搗蛋鬼們見了哄笑著作鳥獸散,那人連忙上前幾步,眼明手快地逮住個小胖墩兒直接將他推倒在地。
「哇啊~~~」
小胖墩兒賴在地上,手舞足蹈扯開嗓子大哭,把家里人都哭了過來。那戶人家罵罵咧咧的,卻不敢上前教訓推他兒子的凶徒,而那人就像沒看到他們,自顧自地走來。
「哥!」
稚女敕的聲音脆得很,卿卿破涕為笑,歡天喜地的一路小跑著過去。
「哥,我替你拿柴。」
伸出來的小手還不及柴粗,上面還布了幾塊青紫不一的瘀痕。哥哥的嘴一下子就裂到耳後根,忙放下柴禾將掛在後面的彩燈籠取下。
「卿卿,你看。」
他晃晃手里的彩燈籠,底下,那雙圓圓的杏眸瞬間靈動起來,粉女敕的小臉頰立即浮出兩個淺酒窩,剛才被人欺負的事也一下子忘得一干二淨。
「給我,給我。」
卿卿拼命伸著小手,急得兩腳直踩,哥哥故意逗她一會兒,然後把燈籠給了她。卿卿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彩燈籠上有花有草,還掛著紅穗子,只是穗子上有些髒泥巴。
「哥,這從哪兒來的呀?」
卿卿愛不釋手,小心地把燈籠摟在懷里,像是怕別人搶去。
「哥在山上撿的,喜歡嗎?」。
「嗯,喜歡。」
她使勁點頭,哥哥輕笑兩聲,然後拉起她的小手回到那間舊屋,兩人進門只見里屋木門緊閉,哥哥抬頭朝窗處探了一眼,然後把柴擱在院角。
「爹呢?還沒起吧?」
他一邊問著一邊拿起瓢舀了點水喝。卿卿拿來半濕的汗巾踮起腳尖替他擦擦臉上的汗灰。
「起了,你不在的時候家里來人了。」
「是誰啊?」
「不曉得。是個女的,穿得可漂亮了。」
哥哥聞後低頭凝神,似乎覺得事有蹊蹺,過會兒,他放下手中的水瓢,側頭對著卿卿小聲道︰
「哥去看看。」
話落,他把手往褲腿上蹭幾下便朝里屋走去,卿卿馬上放下手里的汗巾小跑著跟了過去,還沒進門就听到一陣嬌笑,緊接著飄來尖細的說話聲。
「我說趙三,你這獅子口開得也太大了,你那丫頭這麼小,老娘還得白給她幾年飯吃呢。」
「喲,四娘,你這是什麼話,你看看我那丫頭的模樣,保證你以後銀子數都數不過來,十兩還便宜你了。」
「我呸!你還真當老娘是金山哪?五兩,要就要,不要拉倒!」
話落,就听到「咯 」一下,像是凳腳磕地之聲。
「噯,四娘別急著走啊,五兩就五兩,我就吃點小虧算了,不過你得付定錢。」
「定錢?髒白條還掛在門檐上呢,你那短命婆娘七七還沒過吧?現在付了定,晚上可別有鬼來掐我。」
「過了,過了,今天就過了,否則會讓你來?你付了定,我等會兒就收拾,明早你來給了銀子,收好賣身契,人馬上跟你走。」
「那可不成,賣身契現在就得簽,免得你收了定錢反悔。」
「呵!你把我趙三當什麼人?我會說話不算話嗎?」。
話落,響起兩聲變了調的尖笑,看到哥哥把耳朵朝門板上湊,卿卿也學著模樣把臉貼在門板上。
「別人我不曉得,你肚子里幾條蟲我可一清二楚,看你這德性,也不怕腸穿肚爛被閻王收了去,真是白糟蹋這副好皮囊。」
「好好,賣身契這就簽了行不?先給定錢,我們好幾天沒揭鍋了。」
語畢,屋里的說話聲變小了,只听見「 哩啪啦」的像數銅板的聲音。
「喏,定錢!賣身契簽上。」
卿卿又把耳朵往門板上貼,可什麼動靜都沒听到。
「行了吧?四娘你可收好嘍,這是顆搖錢樹啊。」
「好,那我先走了,你明天可別和老娘耍花招,仔細你的皮!」
有人起身了,哥哥連忙把貼在門板上的耳朵挪開,然後拉著卿卿三步並兩步地跑到院子里。片刻,里屋的門開了,一個打扮妖氣的婦人走了出來,臉上的粉擦得跟鬼似的。
「喲,這不是根生嘛,回來了呀。」
嬌嗲的細聲讓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卿卿轉過頭那妖婆子已經走到跟前,哥哥伸手把她拉到身後,故意拿自己的身板遮住她。妖婆子眼尖,早就看到水靈靈的女敕娃子,她兩眼一眯,笑得像見了金元寶,脂粉都快裂開了。
「卿卿對不?來,姨給你吃果子。」
卿卿看著涂滿蔻丹的手伸到面前,兩眼被手中的小食勾住了,她看看哥哥再看下果子,吞口口水後搖搖頭。妖婆子轉眼就變了臉,胭脂嘴一扁,鼻子哼出怪聲。
「跟那婆娘一樣的賤命。」
說著,她便扭起身子,一步三搖地踩著碎步走了。卿卿有點害怕,不由拉住哥哥的衣角,哥哥伸手把她護在懷里,狠狠地瞪了那婆娘一眼。
「根生!小兔崽子死哪兒去了!」
里屋有人叫喚,哥哥打個激靈連忙跑去,卿卿不敢進去,就躲在門邊偷偷地朝里看幾眼,只見爹爹懶洋洋地斜在榻上,一遍又一遍數著手里的銅板。
「喏!」爹爹把銅板往榻上一拍。「快去買兩壺好酒,再來點兒下酒菜!」
哥哥哦了聲,走過去拾起銅板數數,轉身欲走,爹爹又道︰「別忘了把門上那塊布取下,觸老子霉頭的東西!」
「曉得了。」
話落,他便走出屋子關上房門。
「爹爹給什麼了?讓我看看。」
卿卿睜大眼楮,迫不及待地問道。哥哥把手攤開亮出幾枚銅錢,她伸出手指默數一遍,不多不少正好十枚。
「走,哥哥帶你去逛。」
哥哥把錢收到懷里,然後拉起卿卿小手,出門前他順手把大門上的布搭子取下了。卿卿樂呵呵地笑了,一邊拍著小手一邊跳著說︰「娘要回來了,娘要回來了。」
哥哥默不作聲,只是伸手模模她的頭牽強地笑笑。他們手拉著手朝鎮上走去,路過燒餅鋪買了芝麻燒餅,然後又在脂粉攤上買了新發帶。卿卿沒有新衣裳,有根新發帶她就樂得不得了,連忙讓哥哥把發帶扎上羊角辮,然後對著井水照了又照。
「哥哥,好看嗎?」。卿卿笑問。
「好看,卿卿最好看了。」
哥哥兩眼一彎,伸手捏了下她的小臉。卿卿揚起嘴角,大眼楮彎成兩道可愛的月牙兒,然後緊拉住哥哥的手,啃著他買的燒餅走進鎮上最出名的酒樓。
一進酒樓,小二就要趕他們走,雖然卿卿年紀小,但她知道這里的人不喜歡他們,一害怕便往哥哥身後躲,哥哥一直護著她,然後掏出銅板伸手放在櫃上。看到銅板,小二的嗓子變小了,他拿來兩壺酒和一個油紙包凶巴巴地放上桌,嘴上不干不淨的。哥哥沒回嘴,拆開油紙包挑塊大的醬牛肉塞到卿卿嘴里,然後包起油紙拉她回了家。進門前,他把她嘴邊的芝麻粒撿了放進嘴里,千叮萬囑別讓爹爹知道買燒餅的事,卿卿連連點頭,接著就和他到了廚間生火煮水。
米甕里見底了,食罐里連干糧都沒有,黃豆碎米拌上點醬油就是頓飯了。午膳時,卿卿就坐在屋里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黃豆飯,轉頭看看正半躺在榻上喝酒吃肉的爹爹不由扁起了小嘴。
「哥,我不想吃這個,我想吃肉。」
她小聲咕噥著把碗往前推推,可憐巴巴地望著大哥,哥哥馬上使個眼色讓她別說話,接著便捧碗起身走到爹爹面前。
「爹,我想吃肉。」
爹爹抬眸瞥他一眼,隨手朝他碗里扔了塊碎肉,哥哥走回去把肉偷偷地夾到小妹碗里。看爹爹沒察覺,卿卿馬上咬下一半,還有一半放回哥哥碗里。
「我說卿卿啊,你以後可得爭氣,哥哥娶媳婦就要靠你嘍,發財了可別忘了爹,知道嗎?」。
爹爹酒喝多了,說話稀里糊涂的,醉燻燻的聲音浮在半空,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卿卿沒听明白,懵懂地點點頭。
「卿卿,來,讓爹好好看看,明天爹爹就見不到你了。」
爹爹喝口酒,醉眼朦朧地朝卿卿招手,卿卿朝哥哥看了眼,然後放下手中碗筷萬分仔細地走過去。爹爹懶洋洋地坐起身子,然後捧住她的小臉「巴嗒巴嗒」地親兩口,下巴上的胡渣刺得她直往後躲。
「看這小臉蛋女敕的,果然和她娘一個模樣。」
滿口酒氣噴在水女敕的小臉上,卿卿脖子往後縮,怯怯地把頭扭到一邊。爹爹見她這般,臉色一下子就沉了。
「怎麼?你還嫌棄老子?!你就和你娘一樣,一樣的賤命!老子告訴你,當初若不是你娘在門前跪著求老子,老子早把你們娘倆扔了!現在倒好,竟然敢嫌棄老子,你反了不成?!」
話落,爹爹掀起袖子作勢打去,卿卿兩手抱上腦袋,「哇」地一聲號啕大哭,嘴里直嚷嚷道︰
「爹爹別生氣,卿卿會乖,卿卿听話。」
哥哥連忙挺身護住自家小妹,伸手攔住爹爹的粗膀圓臂。
「爹爹,你別打她,別打她……」
他苦苦求饒,誰知爹爹的火氣更大了,瞪起雙目,二話不說朝他頭上捶了兩拳。
「你這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快給老子滾出去!」
爹爹抬腿一腳就將哥哥踢出門外,然後關起門上了門梢。卿卿以為又要挨頓毒打,連忙鑽到屋角,爹爹一伸手就把她勾了過來。
「爹爹,別打我,卿卿知道錯了。」
卿卿扯開嗓子大哭,然後掙月兌開爹爹的手往床底下藏。爹爹掀起袖子,瞪大雙眼罵罵咧咧道︰
「賤丫頭,和你娘一樣不識抬舉!不給點顏色就不把老子放眼里,你給我過來!」
話落,爹爹伸出大手一把將她揪出來,扯爛了她的小襖子。卿卿的哭聲越發淒慘,不停哭叫著「哥哥,哥哥!」,爹爹拿起破棉布塞上她的嘴,解開衣襟壓上小小的身子。卿卿不知道爹爹要干什麼,但這要比打罵更讓她害怕,她哭不出聲也喘不上氣,腦子里只想著娘和哥哥,想著他們過來救命。
門外傳來焦急的大叫,有什麼東西砸著門板,一下、兩下、三下……門上破了一個洞,一只手從洞里探入解開門栓。
哥哥撞門沖了進來,死命地將爹爹推開,爹爹一趔趄,摔了個蹲兒,他一面大罵一邊搖晃起身,伸手揪住哥哥就是拳打腳踢。卿卿見了馬上下榻,拉住爹爹衣角跪在地上哭著求饒,爹爹沒有停手,反而越打越凶,她心里一急,張大嘴巴就咬上他的小腿月復。
「哎呀!」
一聲慘叫,爹爹抬腳把卿卿踢飛出去。
「他媽的野種!明天就是個千人騎萬人跨的小婊/子,便宜別人還不如先便宜老子……」
話落,爹爹轉身把手伸到了卿卿的肚兜里,卿卿捂住身子又哭又叫,哥哥稍稍一怔,隨手撿了樣東西朝爹爹身後揮上去。
柴刀落在爹爹後背上劈出一道血口子,爹爹直起腰,猙獰的臉都變了形,他大罵著朝哥哥撲來,哥哥臉色慘白,兩眼發愣,不由自主地揮舞著手里的柴刀一遍又一遍,屋子里漸漸涌起一股子腥味兒,卿卿睜大眼楮看著爹爹倒下,看著熱乎乎的血濺上哥哥死白的臉。
屋子里靜得嚇人,沒有爹爹的打罵聲也沒有小妹的哭聲,哥哥的手酸得使不上力,不由停了下來。他低下頭,看到地上有灘鮮血,而爹爹趴在那里已經不省人事,他嚇得扔掉柴刀,就听見「 當」一聲,柴刀砸在血泊里,把他的破棉鞋濺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