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轎一路抬到沁園,剛剛還放晴的天突然下起雨來,「 哩啪啦」就像一盆水從天上倒下,染翠了芭蕉,潤濕了青石板。嬤嬤說這是好兆頭,有水便有財,然後拿來把紅傘扶卿卿下轎,轎夫樂手領了賞紛紛作鳥獸散,熱鬧喜氣的園子轉眼沉寂,只听見淅瀝瀝的下雨聲。
新房要比舊屋寬敞亮堂,紫檀制的椅榻、縷金瓖銀的妝鏡,還有這些玉雕沉香木,隨手拿起一件便夠普通人家吃上好幾年,可惜少了大紅喜字與龍鳳對燭,看起來冷清得很。
「老爺用完晚膳便會過來,有什麼事您就吩咐春露與初荷,若無其它事老奴先告退了。」話落,嬤嬤便退了出去。
春露與初荷是蕭夫人送過來的兩個婢女,年紀與卿卿差不多大,昨天卿卿和她們一樣供人使喚,今天就上了枝頭當起鳳凰,外表雖然光鮮,不過她很清楚,她骨子里仍和她們一樣,不是攀上高枝就能改變的。
卿卿打發了那兩婢女下去,然後走到貴妃榻邊撫裙坐下。這榻子很軟,躺在上面就像臥于雲端之上,抬眼便能看到窗外景致。檐下雨簾如織,卿卿想起哥哥,想起他那張痛苦得扭曲的臉,此時此刻哥哥在那里,是不是在想著她?是不是在為她難過?卿卿很愧疚,可心里並沒有悔意,既然這路是自己選的,那就該由她自己走下去,是好是壞全都認了。
今晚就是洞房花燭夜,卿卿也曾憧憬過,想像著穿上鳳冠霞帔,想像著掀起她紅蓋頭的良人,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穿不了大紅衣裳,而那人大得足以當她爹,一想到那張滿是胡子的嘴要踫上自己身子,她便起一身的雞皮疙瘩,惡心得想吐。
天暗得很快,用過晚膳,嬤嬤就將卿卿領入香池沐浴淨身,婢女們利落地褪去她身上衣物,然後端來沉香青木桃梨花制的豬苓,接著往池中撒些花瓣香粉。卿卿浸入滿是香花的池子里,偶爾拈起一兩朵花瓣放在鼻下聞聞,或者輕吹浮在池上的碎花,在外人看來就像個喜歡悶玩的小娃子。
洗了莫約小半個時辰,嬤嬤就在外面催了,婢女們連忙拿布擦干,然後拿起件薄粉紗輕裹住她的身子,再在外面披上大紅猩猩氈,這才開門送她出去。回到沁園,眾婢女都退下,嬤嬤在錦榻上鋪上白錦又在她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頭一遭難免會疼,忍過就好了,千萬別掃老爺的興。」說著,嬤嬤從袖里掏出一塊布巾,展開攤在榻上。卿卿低頭看去,布巾上都是男女纏在一起,姿勢千奇百怪,看了會兒,她終于明白了,不由臉紅耳赤扭過頭去。
「如夫人,老爺來了。」
初荷隔門傳話進來,嬤嬤就收起布巾,笑著拍了拍她冰冷的小手,然後欠身退下。看到有人進來,卿卿一下子繃緊了,身子不由發顫,可轉眼她又平靜得出奇,起身走到蕭瑞面前欠身施禮。
「老爺萬福。」
粉紗薄如蟬翼,半掩半開,只需匆匆一掃,無限春光盡收眼底。蕭瑞頷首輕笑,伸手扶上。卿卿抬頭撞上他的眼眸又連忙把頭低下,粉頰漸漸浮上一抹嬌羞女兒紅。
「這里可好?」蕭瑞問道。
「好得不能再好了,多謝老爺,奴婢感激不盡。」
「喜歡就好,從今往後就‘你、我’相稱,不必如此拘謹。」
卿卿聞後微微點頭,心里在想接下去應該做什麼?是不是和嬤嬤說的那樣要替他寬衣?然而看到那雙厚掌伸來,她所有念頭都被抽空了,不由自主地開始害怕,她不甘願把清白給這麼一個男人,可是進了這道門,他便是她的夫、是她的天,除了順從,別無它法。
「好了,時候不早,你早些歇息吧,我公務纏身實在沒得空。來日方長,也不急著這一刻。」
蕭瑞一邊說著一邊替她拉整衣襟。卿卿一愣,驚愕得說不出話,好似飄在雲里霧里,听到的盡是虛幻。蕭瑞倒不以為然,話落就走,毫不拖沓也無留戀。
半晌,卿卿稍稍緩神,看到空蕩蕩的屋子,心里竟然起了劫後余生般的狂喜,忍不住想要尖叫大笑,可沒過多久,她又覺得奇怪,看來蕭瑞並不喜歡她,為什麼要納她為妾?她隱約感覺另有隱情。
蕭瑞高深莫測,卿卿實在猜不透他的心思,既然能僥幸逃過一劫,她也就暫時安心,順便想著明天該怎麼應付,可到了半夜她又輾轉反側,這逃得了初一初不過十五,她早晚會是蕭瑞的人,心里千百個不願意也沒辦法,不知怎麼的,她又想起哥哥,想他現在正在做些什麼。
看著身邊爛醉如泥的男人,夜行影很後悔,後悔不應該拖他喝酒,害得自己破財又破相,可是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蕭墨,他不明白失去至親的痛苦,因為他沒有親人,死了都沒人為他哭。
「哇」地一下,蕭墨又嘔出一灘黃湯,酒氣中夾了股難聞的酸澀味兒,夜行影擰起眉頭,無奈地嘆口氣,然後把他吐過的地方收拾干淨。
「讓你喝酒又不是讓你喝死,不會喝還灌兩壇子,你活該!」說著,夜行影拿布巾抽了下他的臉,蕭墨迷迷糊糊地喚著「卿卿……卿卿……」,痛苦得像是做著惡夢。
「墨啊,你是不是不正常?她可是你妹子,你該不會在打她的主意吧?你還真是禽獸不如。」說著,夜行影又拿布抽打他一下,似乎想趁他神志不清時把從前受過的委屈全都討個夠。
蕭墨醉得不省人事,朦朧之中,他只看到一身紅妝的卿卿走過來,然後伸出玉般的小手撫上他的臉頰,他又悲又喜,忍不住握住那只小手,緊貼在自己的嘴唇上。
「卿卿……我的好妹妹……我心里有你……其實你並不是我妹妹……並不是……」
「啊!他娘的!爺才不是你妹咧!還不快撒手!」
夜行影硬把手抽走,掄起布巾左右來回死抽他,可說完這話,蕭墨便醉死過去,一點反應都沒有。
次日清早就要去蕭夫人處問安,天一亮,卿卿便起床梳洗,然後挑件素點的衣裙,又綰了個簡單的發髻,雖然蕭夫人看起來平易近人,不過處世還需謹慎,至少別讓人挑出刺,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眼楮,左左右右全是耳朵,走一步得想三想,半點馬虎不得。
疊錦樓里也早就忙開了,蕭夫人念完佛經就坐在廳內,一邊飲玫瑰露一邊等著卿卿。昨天夜半風急,擾了她的清夢,此刻總覺得有些不舒服,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昨天她伺候得可好?」
蕭夫人垂眸輕問,素手拈起片杏仁薄餅送入口中細品。李嬤嬤听到問話,連忙鞠身回道︰「回稟夫人,昨夜老爺沒留在沁園。」
「哦?是嗎?」。蕭夫人神色微頓,嘴角不由勾起一絲笑意。李嬤嬤識了眼色,又繼續道︰「我看那小妮子瘦得像皮猴,待人接物又是畏頭畏腳,只不過有些小姿色,但這般長相入不了老爺法眼,更成不了什麼氣候,所以夫人您不必操心。」
蕭夫人揉起額穴輕嘆一聲道︰「我不是操心,既然官人這麼做定有他自己的打算,我只是怕有些人會學她樣子,把府里弄得烏煙瘴氣,這你可得盯緊些!如今我們先不管她成得了成不了氣候,有件事必須得讓她明白,這妾可不是那麼好當的。」說著,她隨手撥弄幾顆念珠,眼波流轉,嫵媚中又帶了幾分狠厲。
「那是自然,老奴明白得很。」李嬤嬤連連點頭。
听了這話,蕭夫人似乎松了口氣,伸手端起琺瑯彩瓷杯,剛想喝上一口,她像是又想起什麼抬眼便問︰「昨夜老爺在哪兒?」
李嬤嬤有些尷尬,吞吐半日才說︰「老爺昨夜在飄紅軒。」
蕭夫人放下手中瓷杯,冷冷地笑了起來。「看來他是被西域來的狐媚子勾去魂了,也不嫌人家身上的羊羶味兒。」
「夫人莫動怒,老爺也不過是圖個新鮮罷了。」
「我怎麼會生這種氣呢,我只是替官人擔心。」蕭夫人不冷不熱地說了句,這時,有人過來稟告,說是如夫人來了。蕭夫人兩眼一彎便換了張慈眉善目的菩薩臉。
卿卿在婢女的陪侍下入了疊錦樓,從前對她不理不睬的下人們全都恭敬得很,仿佛她身上有萬道金光,刺得她們不敢正視。人情冷暖卿卿嘗夠了,早已見怪不怪。一進門,她便向蕭夫人行禮問安,蕭夫人見到她像是歡喜得很,馬上令人賜座。卿卿謝過之後,小坐半邊椅子,頷首垂眸,恭順得很。
「果然進了門後就變了個模樣,這麼嬌滴滴的姑娘擺在面前,連我看了都喜歡。」蕭夫人笑著道。
卿卿雙頰飛紅,滿臉羞澀。「夫人勝贊,今天奴婢有這個福氣,全都是仰仗夫人厚愛,往後還需夫人多多庇佑,奴婢在此感激不盡。」話落,她又深行大禮。
卿卿說話低聲輕氣,模樣又嬌柔不堪,看著就像是極好欺負的人,不過這番話倒很順蕭夫人的耳,縱然心有不快,也挑出不什麼毛病。聊過片刻,蕭夫人就命李嬤嬤捧上一個提籃,然後當成眾人的面打了開來。籃內有酒蛋餅糖、火腿臘肉等物,上面都用紅繩細細扎緊。
「我也听說你與你哥哥感情深厚,所以準你回門一次,不過有件事你可得清楚,如今你自然是蕭家的人,不能有事沒事往你哥那兒跑,免得別人說我們讓你受了委屈,傳出去也不好听,明白嗎?」。
「明白,多謝夫人提醒。」
「那好,我就讓秋月陪你去,記得用完午膳就可回來了。」
卿卿接過彩籃道了謝,然後就由秋月陪同前往,剛跨出疊錦樓就見郡主挺著大肚走了過來,像是來向婆婆問安。蕭涵走在她身側,一手摟著她的圓腰,一手小心護著,就是副謙謙君子的好模樣。
卿卿見他們便退到一旁讓行請安,郡主不搭理她,蕭涵仍和以前一樣冷若冰霜。經過她面前時,他有意無意地掃了眼,像是打量又像是對她的不屑。卿卿明白他眼底下的那層意思,他是恨得牙癢,恨她竟然敢逃離他的手掌,恨她出了這麼一個賤招,可惜又實在拿她沒辦法。卿卿心里起了絲復仇的快意,今時今日終于能擺月兌他的糾纏,只是這樣的代價有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