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許久保持著仰頭的姿勢，脖子有些酸，每次也都沒這麼累，對了，好像都是他主動低頭的……「喂，你的頭就不能低一點嗎？」。她不滿的沖他吼道，瞪了他一會兒，突然又像發現寶藏一樣哈哈大笑起來，「哈，你的臉紅了，原來你也會臉紅啊，哈哈……」
雙眼蒙上了一層水霧，水光把視線照的影影綽綽，她看不清男子臉上變化的表情，神色也漸漸恍惚起來。
「我討厭你！」緊攥的小拳頭胡亂打在他的身上，過去種種涌上心頭，化作滾熱的淚水，哽咽著，向他宣泄著心中的委屈，「討厭你一面保護我一面欺負我……討厭你總是捉弄我。」
他捉住她的粉拳在唇邊輕吻，「我何時欺負過你？」
「你還不認帳？從一開始你就欺負我，把我鎖在木樁上……好吧，就算是我先罵了你不對，你也不至于這麼凶吧……你一個大男人一點風度都沒有，當心下輩子都娶不到老婆！」
知道她喝醉了，他不屑和她爭辯，不客氣地拍掉點在自己鼻子上的縴縴玉指，卻不能阻止源源不斷的她的哭訴傳入耳中，「還有，剛才我從屋頂落下來……你生我的氣干嗎還要救我，救了我干嗎還要害我再摔跤……還有剛才下棋，你明明是故意讓我，就是想捉弄我……我怎麼算計都不如你，現在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我再也不要理你，再也不想見到你……」
「你怎知道我不會輸給你？為什麼總想著離開我？」他捏起她梨花帶雨的粉頰，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小嘴嘟了起來，喝醉的她忽略了察言觀色，仍然含糊不清地說著；「呵呵，你說對了，我就是一直在算計著……要離開你，知道為什麼我這些天變得這麼听話嗎？就是是為了讓你放松警惕，我好找機會離開……嗚……你放開我，痛……」
凝昔用力掰著他捏在自己下顎上的手，淚水染過雙頰，染濕了滾熱的胭脂，一顆顆落在指尖，凋零。
他嘲弄地笑了笑，她的倔 ，難道不也是軟弱的一部分嗎？在她的眼淚中，他竟然再也沒有了發作的力氣與底氣。
凝昔枕在他的肩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後，合上眼楮，似乎回憶著什麼，嘴角漸漸浮出惆悵的笑，「你知道我的名字為什麼叫凝昔嗎？」。
「在我出世當天，父皇就奉旨出使金營，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過。汴京被攻破的時候，我才幾個月大，對到底發生了什麼一點印象都沒有。我從小在肅王府長大，他們都叫我郡主，但娘卻告訴我，完顏叔叔不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在臨安，他是大宋的皇帝，是大宋唯一的希望。我如果做了丟他顏面的事情，就是不顧大宋的國體。娘還告訴我，我有許多族人當時一起被帶到金國，但他們生活的很苦……小時候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要听娘的話，我經常看到娘一個人看著南方發呆，我知道她在思念父皇。我要懂事，不能讓娘難過……娘為我取名叫凝昔，就是要永遠的凝望過去……她和父皇的過去……你說，她對完顏叔叔是不是很不公平？」
她說到這里，身子又朝他靠了靠，仿佛與他緊緊挨在一起，她的痛苦變會減輕一些。
「可是現在，我完全理解了她。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有多喜歡完顏叔叔，多麼希望能叫他一聲‘父王’，許多時候我都在想，也許完顏叔叔真的是我的父親，一定是他和我娘喝起來跟我開的一個玩笑。真的會有一天，娘會對我說，昔兒，完顏叔叔就是你的父親……那該多好啊，我就可以真正喚他一聲‘父王’，我們一家人以後就會開開心心的生活，多好啊……可完顏叔叔不但不是我的父親，還是我的敵人。盡管當年主張攻打大宋的人不是他，他也沒虐待過宋人，但他畢竟還是金國的王爺，我是大宋的公主，怎麼能認一個金人王爺做父親呢？我的族人在這里的生活也很艱難，現在，我已經理解她了，因為每次想到他們在這里受苦，可我自己卻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我的心就像針扎一樣難受……我什麼都不能為他們做，但我不能在這個他們受苦的地方享樂，我要回到父皇身邊去，那里才是我的家，是我唯一的家……」
她說到最後，聲音幾乎被淚水碾碎，說話竟然越來越困難，她伏在他的身上，哭的幾乎背過氣去。
「你還可以為你的族人做許多事。」他在她的耳邊低聲說。
她真的醉了。平時听到這樣的話，她一定會如獲至寶，低聲下氣的懇求他。而現在，她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在他的懷里絕望的哭。
她拽住他的衣襟，質問他；「都是你，為什麼關著我？為什麼不讓我回家？我要回家……」
「凝昔！」他抓住她哭的顫抖的肩，試圖讓她安靜下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用力拉扯著他的衣襟，拳頭不時落在他的身上，口中只剩下了這一句話，一個她固守了十五年的希望。
「好，只要你給我馬上閉嘴，我立刻送你回家！」他終于忍無可忍的對她吼道。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將她灌醉了，此刻的他已經被她的哭聲攪得心神不寧。難道她的痛苦是他造成的？他並沒有做錯什麼，可該死的，在面對她的眼淚的時候，心中為什麼會不斷涌出負罪感來？
她仿佛終于听懂了他的話。「那我們現在就走……」她抓著他的衣襟想要將他拉起來，一用力的後果就是導致全身發軟，身子無力的跌在他的懷里，胃里好像有什麼不斷翻騰著，她感覺自己被高高的吊了起來，腳下是深不見底的懸崖，稍有不慎就會跌下去，萬劫不復。那麼她不就在也見不到父皇了嗎？強烈的恐懼讓她拼命抓住所有可以踫到的東西。她死死攥住他的衣襟，用盡全身力氣扒在他的身上，嘔吐著體內那些讓她感到難受的東西，幾乎要把五髒六腑吐出來。
「趙凝昔！」
恍惚中，她的身子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生生拎了起來。她手腳並用的掙扎著……又折騰了一會兒，突然有風吹在臉上，所有不適感都消失了，白色的雪花不時地從她的身旁飛過，她卻看到了天邊掛著一輪圓月，橘紅色的，像一只熟透了的大橘子。
耳邊響起母親的呼喚；「昔兒……」
「娘，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就算她看不見娘，娘也會在天上看著她。她揮舞著雙手，對著天空又哭又笑。
漆黑的夜幕下，母親一動不動的凝望著南方的天際，簌簌白雪從她身上飛過。她就像是屹立在風雪中，風化千年的雕像一樣，只有兩滴晶瑩的淚水從她的眼眸中蜿蜒落下。
她問；「娘，你為什麼一直看著南方啊？」
母親將她摟在懷里，溫柔的說；「因為，你的父皇就在南方。」
「那我們為什麼在這里？父皇為什麼不來看我們呢？」
頭頂一濕，仿佛有一滴水珠落在她的頭上。水珠沿著她的額頭，蜿蜒而下，冰冷而無力的撫過她的眼楮，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