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逸聞錄 第十七章 舊事

作者 ︰ 細竹

前來道喜的友伴多是明日還要宮中當值,鬧騰一番後,就隨著喜娘退出青廬帳。

新的林宅是三進三出的院子,中間的一進是正廳,東邊的院子是主院,西邊隔出一個院子是客房,同坊的各自歸去,皆余的客人要麼歇在主人家的客房,要麼和交好的友伴回去了。青廬帳中吹燈拔蠟,簾幕低垂,只剩下新婚的小夫妻兩個一夜溫柔繾綣。

第二日一早,新出爐的林夫人,被夫君帶著跪拜了先祖的靈位,然後翩翩回到堂屋見自家的親妹妹,名義上的小姑。一家子聚在一起,倒便宜了秦珂一人,收了雙份的禮,她笑眯眯地瞧了瞧面帶紅暈的紅裳便借口已用過早食,便退出正院。

林宅配的丫鬟不多,正院和秦珂住的華清院每個院子分了四個丫頭。外院是兩家下人住著,婆娘管著府中廚房和采買灑掃。林晃陪著紅裳見了府中一干下人,便遣退了眾人,將妻子拉進東間的書室。

「還請娘子幫我磨一磨墨。」林晃看她面有狐疑地立在門邊,笑著指了指案桌上的硯台。

紅裳的紅暈從昨晚簾帳低垂後就沒消褪過,她半低著頭,攏袖,親捏墨丸慢慢磨了少許于他。林晃執筆沾了墨提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他放下筆,甩了甩紙張,遞給紅裳。

「……千錘百煉,炒鋼淬火,得成寶刀。」紅裳輕輕念出最後幾行字,忽地抬眼看向林晃,「這是?」

林晃道,「林家先祖傳下的煉刀之密。」

林家先祖林重先起于亂世,追隨大魏太祖皇帝之後,曾于淇水河畔的峽谷開工制作鋼刀,此刀煉成,刃處堅硬,脊背柔軟,至柔至剛,不易折斷卻鋒利異常。太祖皇帝能在亂世憑一支軍隊打下江山,與此種刀不無關系,太祖皇帝稱其為「百煉利器,以避不祥。」賜名為「百避刀」。

「……天下初定後,先祖林公也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曾獻百避刀的配方于太祖皇帝,皇帝再傳皇帝,只可惜太宗皇帝逝後,先帝謀權上位,戾太子一死,皇族口口相傳的秘密就斷了。」他的語調平淡,「自太宗皇帝起,先祖林公就辭官歸隱,收刀入庫,再不問朝堂之事,一心只當一個富家翁。誰想先帝從太宗皇帝的老宮人那里听說百避刀之事,那時林公已歸淨土,便命人捉走我阿翁迫我阿翁交出配方。阿翁一听便知先帝不是天命之人,他用林公留下的人脈將消息送出宮令我阿爹帶著我阿娘離開,這一逃便逃到了南州。」說到這里他溫柔地看向妻子,紅裳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在南州的時候,是我最快活的日子,」他笑了笑,「阿裳偷偷送給我的栗子糕我還記得什麼味。」

紅裳臉紅了,然後也笑了,「誰讓你調皮,被罰跪祠堂?」

林晃隨著阿爹阿娘遷到南州時,剛過十一歲的生辰,尋常讀書人家的孩童早該成天捧著書本搖頭晃腦,說話「之乎者也」頭頭是道了。可林晃大約是遺傳了先祖的好武,成天下河上樹抓著一張彈弓在村子里頭鬧騰,一來二去的,倒也給他闖出一片‘天下’,成了孩子頭頭。林家初逢大難,剛安定下來,林父的身體便有些不好了,他遵從先祖教導,棄武從文,身體的先天不足也是原因之一。林母一心照顧林父,還不知事的林晃便被忽略了,等到林父的身體稍微好了些,林母騰出空來的時候,林晃已闖了禍。他用彈弓將一個小姑娘的額頭打破了。

青禾村在南州洧湖邊上,村中多是秦家族人,林晃打傷的那個小姑娘就是秦家十一房秦九郎的女兒,六歲的秦紅裳。十一房人口凋敝,只余秦九郎一家人,膝下只有兩個**,連個繼承香火的男孩子都沒有。秦九郎的娘子曾是南州數一數二的美人,與秦九郎自小定親,不想上元那日洧湖邊看燈,叫一富戶人家公子看中,要納來為妾,秦娘子不從,被兄嫂送上轎子,從轎中跳下,毀了半邊臉,跛了一只腳。秦九郎感其貞念,遂不顧閑言碎語,依舊娶來為妻。秦九郎身上有秀才的功名,夫妻兩個情投意合,倒也無人上門來欺。

秦九郎未得一子,平生最疼的就是膝下兩個小女兒,一日見長女額頭見血在樹下大哭,自然動怒,抱著秦紅裳就告上林家門去。林母見一個眉目清秀的小姑娘額頭上裹著一圈白布,圓嘟嘟的臉龐顏色蒼白好不可憐,自然動怒,也不顧形象,拿了掃地的帚子就追著林晃一頓打,從此就拘著林晃在家讀書。

林晃哪里肯,記吃不記打,沒幾天就故態復萌,好了傷疤忘了疼,又出門帶著一伙志同道合的小友伴追雞打貓,鬧得整個村子看他各種人嫌狗厭。林家的門庭熱鬧萬分,都是上門告狀的人。半年下來,林母連打他的力氣都沒了,從此林晃沒幾天都要消失一陣,整個村子都習慣了——這狗娃子必定被他老娘罰跪祠堂不給吃飯,沒力氣自然要消停幾天。

後來又一次林晃被罰餓肚子跪在祠堂抄書時,一個頭扎兩個揪,胖嘟嘟的軟包子姑娘邁著兩只小短腿東張西望地進來了,她眼巴巴地蹲在林晃面前,然後掏啊掏啊地掏出一個帕子來,里頭包著四塊栗子糕,有一塊都塌了一半。

軟包子姑娘道,「你吃吧,我听阿娘說你上回打了我,林阿姑罰你餓肚子餓到現在了。我……我不怪你了。」這姑娘真善良,听她阿娘勸解要原諒林晃的話,便以為林母真的是因為上件事在罰林晃,這都過去大半年了,一直餓肚子早就餓死了。

十一歲的林晃眼饞地盯著栗子糕,不停咽口水,嘴上卻硬氣地很,扭過頭去,手上依舊鬼畫符似的抄著書,道,「那不是我故意打你的,是你自己湊過來的!」

軟包子秦紅裳心中愈發愧疚了,那日她拿著小手絹想去村西找玩得來的小姐妹,瞧見路邊林晃拿著彈弓對準一只毛絨絨的小貓,心中不忍,就撲過去擋住小貓。那貓咪乖覺,一見有人靠近,早一蹬腿跑遠了,秦紅裳白白替它挨了一遭,捂著流血的額頭嗚嗚叫痛。嚴格說起來,還真是她自己湊上去的。

她小聲歉意道,「對……對不起。」

林晃哼了一聲,眯眼看了她,手中的帕子一眼,從她手上抓過栗子糕,道,「那我原諒你了。」十一歲的林晃蹬鼻子上臉這一招使得很熟。

一來二去的,紅裳便經常拐到祠堂里來找林晃,次次都帶著栗子糕。這一找就是兩年,某一日毫無征兆地林家又搬家了。

想起往事,兩人都是一陣恍惚。

許久,林晃低嘆了一聲,「沒想到,我還能見著當年的***。」

紅裳輕輕將頭靠在他的肩上。

林晃伸手環住她的胳膊,道,「我那時一直不知道為何那日阿爹慌慌張張從外回來說了幾句,母親連東西都未收拾全就帶著我和阿爹一起往西邊走,一直走到周地,東躲西藏地過了幾個月,又匆匆往南走,路上阿爹的身子本就弱,終于挨不住去了,阿娘傷心欲絕,也病倒了,阿娘將煉刀之密以及誰在一直追我們都告訴了我,原來阿翁在宮里替我們拖延了兩年,交了假的配方,煉出來的刀雖然堅硬,卻極易折斷,先帝一怒之下斬殺了阿翁。那時候後有先帝派的追兵,阿娘又身有重病,身邊毫無分文,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對上紅裳關切擔憂的目光,輕笑道,「幸好後來得遇南梧南定王妃和公子相救,替我們找了兩具死尸,先帝以為林家都死絕了,對配方便死了心。阿娘也得以治病,只是最終傷了身體。」

林晃松開攬著紅裳的手,從牆邊一櫃子中取出一個紅漆描金的匣子,並一把鑰匙交給紅裳,「這是我林家的產業,莊子田地大半是在南梧,上揚附近也有田和一個莊子,南州也有兩處莊子。」

紅裳打開匣子看著里頭一摞地契已經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這是什麼?」她拾起匣子里頭一枚印章,「錢莊的信物?」

林晃抿了抿嘴角道,「林家每代主母的嫁妝,均在錢莊里。林公的夫人是當世名儒之女,嫁妝中多有名畫古玩,阿婆是富商之女,財帛居多,阿娘出生書香門第,陪嫁中有一箱古籍。」

紅裳握著印章的手便抖了一抖。

林晃笑了,「你有空時慢慢整理出一份詳細的單子來,有些布料一直存在錢莊里,怕是不能用了,回頭分出一半算做二妹的嫁妝。」

紅裳站起身來,濕了眼眶,連忙搖首道,「這怎麼可以……況且我的嫁妝……」

林晃握住她的手,輕輕道,「委屈你了,阿裳。你嫁給我那麼倉促,嫁妝也沒有仔細備好。我如今才一六品小官,也不能讓你名正言順地過好日子。不過你要相信,終有那麼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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