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盜聯盟自四月二十四日擊敗中左官兵,其後足跡遍布中左、海澄、浯洲、烈嶼、大嶝、澳頭、劉五店等地,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以致十室九竄,百姓流離失所,怎一個慘字了得。短短三天,海盜留給沿海百姓的是用三年,乃至三十年都難以撫平的傷痛。
鄭芝龍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及時叫停。
四月二十七日,將一位和他有交情的武官及其麾下三艘兵船放歸泉州,初步向福建官府釋放善意小說章節。不過他未曾提及招安,此事他不方面出面,最好由對方主動提出來,他現在最不缺少的就是時間,繼續耗下去,首先坐不住的一定是福建官府。
四月二十八日,鄭芝龍再度釋放善意,通知各地商販、漁民,報水即可出海做活,見商、漁出海無事,躲入城中避難的鄉民亦三三兩兩結伴還家,至五月初,漳、泉沿海緊張氣氛大為緩解。
沿海漸漸恢復平靜並不代表海盜們無所可做,四五月西南季風吹動,不僅是大明赴日本的時節,同時也是去年末下南洋的大明商船歸航的日子。
毫無疑問中日貿易的利潤是最豐厚的,可惜日本畢竟只是一個島國,每年吃下的貨物幾乎一成不變,更具體來說,一旦赴日商船超過百艘,日本便會消化不了,貨物價格必然大幅下跌,何況還有澳門弗朗機人、台灣紅毛與之競爭,進一步壓縮了利潤。南洋貿易利潤不及日本,可勝在地域廣闊,國家眾多,辛苦些多跑幾個國家,也能賺個盆滿缽滿。是以每年下南洋的大明商船一般為赴日本的兩倍。
更重要的是,大明是貨物輸出國,白銀進口國,從南洋回來的商船已經完成交易,船上財貨價值通常在萬兩以上,並以真金白銀居多。胡椒、香料、象牙、木材、錫銅等物亦是大明迫切需要的東西,無須擔心月兌手問題。劫得一艘(下)洋船,對海盜實力的提升不言而喻,因此海盜船大批南下,游弋外洋,搜索獵物。
黃辰為了方便船只出入大洋,也是怕廈門城內的俞咨皋狗急跳牆,拼死一戰,退出中左。轉而入住烈嶼。他麾下有林習山這位烈嶼鄉兵隊長,本地人不說夾道歡迎,至少沒給他添什麼麻煩,像中左、浯洲等地,屢屢發生海盜失蹤及房屋失火事件,固然未造成太大損失,卻叫人不勝其煩。
五月初五,端午節。
黃辰短衣長褲。一身干練,立身于以卵石牆裙圍起的院落當中。迎著初陽,拉開架勢打起一套拳法來,只見其起落間,有鷂子穿林之巧,狸鼠之妙,倒翻五擂之猛。手、步、腰三盤圓活運轉,一招一式皆是信手拈來,渾然天成,顯然已經修煉到了極深的火候。
如今黃辰麾下大船數十,戰士數千。只要輕輕揮一揮手,無數人願意為他舍身一戰,可他並未沉迷于權力當中,如非夜宿海上,無論晚間睡得有多晚,第二日清晨必定早早爬起,一絲不苟,精磨武藝,風雨無阻。他近乎于偏執的堅持,在于缺乏安全感,不管是以前曾有過被人拐賣經歷的‘他’,還是現在靈魂來自另一個時空的他。在他的思維里,與其把自身的安危寄托在他人身上,不如使自己變得沒有破綻。
行雲流水般打完這套剛猛無鑄的拳法,黃辰緩緩吐氣收功。
「大首領,你歇一會,先擦擦汗,喝口水。」郭大眼拿著面巾、水杯走過來說道。
黃辰沒有伸手去接,看著郭大眼,又看看不遠處的彥氏兄弟,平日這些事都是他們兄弟在做,郭大眼越俎代庖,想必是為楊東求情來了。黃辰猜得沒錯,楊東性子素來跳月兌,喜動不喜靜,被他關押十日之久,整個人都萎靡了,終于忍不住托郭大眼前來說情。
黃辰視線再次轉回郭大眼身上,若無其事的取來面巾拭汗。
郭大眼干巴巴笑道︰「大首領,你是知道的,我嘴笨,不會說,楊大哥有錯不假,但請看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饒他一次。今日正值端午,大首領不若圖個喜慶,把他放出來和兄弟們一起飲酒過節。」見黃辰依舊不置一詞,郭大眼無奈又道︰「楊大哥是真的知道錯了。大首領關著他又有何用?不如讓他駕船出海,行劫(下)洋船,戴罪立功。」
「大首領,你……」郭大眼還要再說,黃辰不耐地揮手道︰「行了,別在這呱噪了,影響我練武心情。你去把楊東、洪舉叫來見我。」
郭大眼怔了一下,喜道︰「多謝大首領……」
「快滾。」黃辰呵斥道。
「這就滾、這就滾……。」郭大眼樂呵呵離去。所謂打是親,罵是愛,黃辰正是不拿他當外人才這般對他,若以禮相待反而說明不親近。
郭大眼走後,黃辰一邊擦汗一邊喃喃自語︰「到端午了麼。」不知不覺他離家已有三個多月,也不曉得阿媽、啞妹怎麼樣了。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村寨正同林七老打生打死,可他還是抽出時間陪阿媽、啞妹過節,一家人開開心心吃粽子,飲雄黃酒,置新衣裳、新首飾……。今年缺少了自己,家里應該會少了很多笑聲吧。依照目前的形勢,他短期內很難回去。
等到體力恢復過來,黃辰業已不再鄉愁,取過一柄竹刀,與同樣持著竹刀的彥四郎對沖劈殺,只是過程不甚流暢,站在一旁的彥次郎不時叫停雙方,糾正黃辰招式錯誤之處。
黃辰好友王永就精于倭刀術,不過這個精是相對明人而言,他師從浙江一位武師,而那武師又學自某位流落海外的日本浪人,水平可想而知,遠遜于武士家庭出身、曾得名師指點的彥氏兄弟。黃辰前世學過日本柔道,對日本技擊之術並無反感,而且倭刀術確實有可取之處,特別是步法。奇詐詭秘,與人對敵時出其不意施展出來,可收到奇效。
和往常一樣,兩人再次以平局收尾,黃辰心知是彥四郎有意相讓,兩人不計手段。生死搏殺,勝負或許不好說,然而僅限于倭刀術,黃辰就算再練幾年也未必是他對手。
仲夏之月的福建沿海悶熱潮濕,即便是清晨也感受不到多少涼快之意,經過一早上的劇烈運動,黃辰汗如雨下,浹胸透背,就像剛剛從水里撈出一樣。他一刻也不願耽擱,急急返回室內洗澡。待他一身清爽的從浴室出來,楊東、洪舉二人已在外等候有一會兒了,前者一看到他,立刻站起口呼大首領,洪舉雖也起身,卻未說話,心中明顯還帶著怨氣。楊東眼珠子一豎。便要破口大罵,瞥見黃辰向他投來警告的眼神。頓時偃旗息鼓。
黃辰暗暗一嘆,看來他和洪舉的緣分是真的盡了。隨後狠狠訓了楊東一頓,將他攆走,留下洪舉,兩人一時無言以對,房中彌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良久。黃辰緩緩開口道︰「出了這檔子事兒,想來你未必願意再在我手下任事。你看這樣如何,而今正好起南風,你乘船回大陳山吧。你在海上拼搏了大半輩子,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退下來,大陳山環境相對安寧,而且你亦可用經驗幫助三弟胡寅,他是胡二爺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洪舉面色變幻,足足沉默了十幾息才開口道︰「多謝大首領的好意,不過我不覺得自己老了,自認還能再干上幾年。」
黃辰面無表情道︰「那你的意思是?」
洪舉道︰「我有一位台灣舊友目下在鄭芝龍鄭大當家麾下討生活,我想去投奔他。」
黃辰知道他二十幾歲就跟隨一目老、胡二老闖蕩海上,而一目老、胡二老落戶大陳山還是近年之事,之前一直盤踞台灣,洪舉有幾位朋友十分平常,不平常的是他的選擇。黃辰繼續勸道︰「我還是希望你回大陳山安度晚年。」
「我無親無故,安度什麼晚年?生于海上,死于海上,就是我的歸宿。」洪舉口齒間已隱隱透出一絲怒意。
黃辰一臉平靜的看著洪舉,後者毫不相讓。半晌黃辰道︰「好。我派船送你去中左。」
「大首領,我回去收拾行裝,告辭。」洪舉兩手抱拳道。潛台詞自然是叫黃辰盡快安排。
望著洪舉大步流星離開的背影,黃辰輕輕搖了搖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該做的他都做了,可洪舉依然不願放棄心中仇怨。他不想讓自己的手沾上弟兄的血,卻不代表他是優柔寡斷之輩,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心里毫不猶豫對洪舉宣判了死刑。
「大首領,要不要我去把他……。」彥次郎以手做刀,比出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黃辰否決道︰「不能在島上殺他,只能在海上。」趙弘毅、阮進皆非良選,何況他們目前不在烈嶼,用楊東則過于明顯,莊默也不妥當……。黃辰想到了張刑,後者小小年紀心性冷酷,手段狠辣,又對他無比忠心,是最適合的人選。對彥次郎道︰「你去將張刑喚來。」
彥次郎稱是,不一刻帶著張刑回來,黃辰說道︰「你派船送洪舉去中左。」
來之前彥次郎就已全盤告知,張刑毫無意外,不動聲色道︰「我知道了,大首領放心。」
張刑走後,黃辰以手支額,雙目微闔,好似睡著了一樣,從不敢殺人,到殺人,再到殺自己人,他正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同時也越來越適應這個時代。
…………
台灣海域。
天空一碧如洗,萬里無雲,如同綢緞般平滑的海面隨著風兒上下起伏,在日光的照耀下,海面泛起粼粼的波光,宛如一顆顆珍貴的水晶。在這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以九艘福建、鳥船、蒼船組成的船隊由西北向著東南行進。
這支船隊隸屬于鄭芝龍,里面載滿了其在閩粵掠奪來的貨物,運抵大員足可換回兩萬兩白銀,也只有他才能在當前組織起如此規模的商船隊。事實上鄭芝龍近來所得遠比想象中要多,這些貨物僅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從來不會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除了台灣荷蘭人,他的生意伙伴還有澳門葡萄牙人、長崎日本人。
荷蘭國土狹小,地理位置則極為優越,位于大西洋沿岸,又處于北海、波羅的海至地中海的商業要道,使得荷蘭人擁有卓越的航海技術以及發達的海上貿易。
隨著東方航線的開闢,商業步伐遍及整個歐洲海洋的荷蘭人于本世紀初成立東印度公司,受到荷蘭國家議會的鼎力支持,身兼國家職能,最直接的體現便是位于台灣大員的奧倫治城。這座尚未完成第一期工程的城堡,興建于1624年,先後動用了數十名畢業于萊頓大學、弗蘭尼克大學、烏特勒支大學以及各私立學校教出的工程師、測量師、制圖師、建築師等專業人才。
在學校時,這些專家接受的訓練是按照一套制式化的模式來建造城堡與市鎮。這套模式是荷蘭人多年在沿海省份創造及重畫土地,以及同(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作戰時建造碉堡和軍營得來的經驗。
當初的設想是,花費十年時間、三十萬荷蘭盾(約八萬五千兩白銀)將奧倫治打造成遠東永不凋零的堡壘。不過這個數字只是理論值,真正建成需要花費的時間和金錢至少會溢出百分之五十以上。到時候或許它就不叫奧倫治城了,因為據說巴達維亞方面覺得奧倫治這個名字與它的地位不符,打算改名「熱蘭遮」,以荷蘭省澤蘭省之名為參考。
奧倫治雖然距離建成還任重而道遠,但也已經初具規模,以土堆砌的牆垣,四個角落的稜堡,附近的漢人集市以及中央地帶的荷蘭人市區,順著以石塊鋪就,筆直寬敞的市區大道可直接到達大員長官府邸。此刻大員長官德韋特正在會客廳親切招待許心素的堂弟許心旭,當他听到報告稱鄭芝龍帶著載滿貨物的船隊抵達港口,一時間不由愣住。(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