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低頭想了會兒,道︰「不如試試山藥半夏粥。」牧紀元抬頭看他,卻听寫意又道︰「山藥半夏粥,適用于凡因脾胃虛弱而引起氣逆上沖,嘔吐頻作,尤其是聞藥氣則嘔吐更甚,諸藥不能下咽者。正好與刺史大人病癥相似,不妨一試。」
許是太過心急,牧紀元忙喚了掌櫃要來筆墨紙硯,讓寫意將制法寫下來。寫意拿了筆細細沾了墨邊寫邊道︰「此法出自《本經》,燥濕化痰,降逆止嘔,消痞散結,外用消腫止痛。用于濕痰,寒痰癥,用于胃氣上逆嘔吐,半夏為止吐要藥,各種原因的嘔吐,皆可隨證配伍用之,對痰飲或胃寒嘔吐尤宜,常配生姜同用,如小半夏湯,用于心下痞,結胸等,行氣解郁,化痰散結,如厚樸半夏湯。姜半夏長于降逆止嘔,法半夏長于燥濕且溫性較弱。使用注意,反烏頭。」
言罷,藥方亦寫好了,牧紀元接過細看。生山藥研細末三十克,半夏三十克,白糖適量。先將半夏用微溫水淘洗數次,用鍋煎,取湯約五百克,去渣調入山藥細末,再煮兩三沸成粥,和白糖食用。
寫意靜靜看著牧紀元拿著藥方細瞧,端了桌上茶盞呷了一口。直到牧紀元小心將東西收好坐下,寫意才道︰「你見我只為喝茶?還是為你父親看病?到底有沒有其他事?今日定非巧遇罷!」聲音柔軟,卻讓牧紀元好一陣心驚。
牧紀元端起茶呷了一口,表情一滯,瞬又恢復常色。寫意亦未言語,只待他自己說出來。半晌,方听他道︰「是軻將軍讓我來的。」言此輕瞥寫意一眼,「將軍幾次請你過府,皆被拒絕,今日難得你來,他卻因事不在,便遣了我來!」牧紀元涉足官場不久,尚學不會深藏不漏。
軻將軍!寫意腦海中浮現那人,卻極不願見那面容。這人城府太深,又甚危險,近了只怕反受其害。卻見寫意輕笑一聲,緩緩道︰「我不過平頭百姓,哪攀得上大將軍!若言醫藥之事,將軍府里已有卷簾閣主,端木隱之亦已回營,我又何苦湊那熱鬧?」
聞言,牧紀元垂首苦笑,「自那事之後,駱公子便離開了將軍府。其實駱公子與將軍亦算不得熟,不過請來客人罷了。軍醫端木隱之初回城,尚不知城中近況。」
這話倒是實話,卷簾閣遠在南迦,由駱弈楓一手創建,以醫術名譽南迦。時日漸久,聲名傳出去,卷簾閣之名亦漸漸傳入西野。否則,以威遠大將軍軻依劍常年駐扎西野,多年未離一步,如何識得南迦駱弈楓!
牧紀元直視寫意雙眸。寫意額前劉海很長,遮了雙眸。「如今西野形勢危急,大月與大宛開戰在即,屆時勢必有許多損傷,軻將軍見你,亦不過願你為軍中效力,保西野安寧,你可要推辭?」
長長劉海斜斜遮住寫意雙眸,一眼望不到底。卻見寫意只淺淺含笑,輕聲道︰「我去救人,卻為何沒人來救我?再者,西野軍民死活與我何干!我一生所求,不過一口氣,一世平安。何苦理會別人,自找麻煩!」神色柔和言語卻這般無情,牧紀元瞧得清楚,竟是怔住。
每個人思想不同,作為不同,有人願將千萬重擔一肩挑,卻也有人拿得起放得下。寫意雖乃醫術國手,辦事卻也隨了自己內心,想救便救,無需為何!牧紀元不禁憶起招賢大會那日,寫意的那句話︰身為醫者,為追尋醫術的更高境界,少不得以身試藥。身有劇毒,何足為奇?
心下了然,牧紀元亦未再勸,靜默須臾,只道︰「若寫意公子不願卷入紛爭,還是盡快離開西野罷!如今西野形勢緊張,已有數萬大宛軍隊往西野而來,數日後定會開戰,屆時城中刀槍林立,尸橫遍野,亦是你不願見的事!現在走還來得及,否則,待大宛軍隊包圍西野,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寫意只是自顧飲茶,未再言語。
牧紀元話說的不錯,自那日後的第八日夜,大月大宛開戰,弓箭哀號,生靈涂炭。
這幾日,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與大宛戰況激烈,身處家門亦聞外間叫喊聲、殺伐聲此起彼伏,似要撞入心底去。
白風夕這幾日亦頗是不安。如今西野局勢緊張,這仗亦不知打到何年何月去,若他三人長久困于西野,絕非善事!寫意每日倒是清閑,神色無異。流雲亦是,不知何時轉了性,整日溺在醫書里,廢寢忘食。連寫意亦刮目相看,直夸流雲終肯下功夫了!
與大宛開戰已有五日,勢均力敵。迫于西野堅硬的防守,大宛始終未攻破西野城牆,然他們卻斷了西野水源。即便家家戶戶有井,又如何養活為西野奮戰的這許多士兵,至一日水盡糧絕時,西野必破!而汴京援軍,亦不知何時會能至?
這日駱弈楓來尋寫意,同往軍營里去,亦將近日情形,細細與寫意說了。軻將軍與行營左將言昭親臨城樓指揮作戰,與眾將士一同浴血拼搏,堅守城樓幾日未離一步。而慶柔山莊,幾乎傾巢而出,與營地後方照看傷兵。普通百姓,凡會些武的,皆抄起了自家家伙,上了戰場,一些懂得醫藥之人,便往營地後方照看傷兵。
二人到達營地時,幾乎已落不下腳。皆是來來往往人群。寫意初見營地,竟是這番情景。這麼多人,輕重各種不同程度的傷,血腥味彌漫,到處皆是撕裂的申吟,。醫者雖多,卻不夠用。再看他們忙碌神情,滿是疲憊,該是好幾日未眠了罷!
駱弈楓倒似見慣了此等場面,眉眼間甚是淡然,無甚悲喜。二人踏著空地一點一點挪進去。地上全是輕重不一的傷患,或躺或坐,散發著藥草與鮮血混合的味道。彌漫營地上空,平添壓抑。
「表哥,這邊。」
寫意循聲望去,竟是一張陌生的臉。卻見身旁的駱弈楓揚聲應了一聲,便往那人身邊去。駱弈楓如何與軍營之人扯上了關系?雖是猶疑,寫意當下亦未多思慮,便往更深處去。
遠遠望去,便見一位大夫正為一位胸部內傷傷患醫治。寫意緩緩靠近了過去,遠遠望著,患者似是進行性呼吸困難、發紺、休克,並可有皮下或縱隔氣腫,患側胸廓顯著膨隆。卻見那位大夫眉頭深鎖,似遇見了棘手的問題。寫意自是認得他的,端木隱之。
許是自己忙不過來,端木隱之抬頭四處忘了下,見寫意站在離他不遠處,便喚了他過來。寫意剛過去蹲下,就听端木隱之道︰「我現在要為他排除胸膜腔內高壓空氣。」卻見他取了粗針頭,邊道︰「你幫我先為他局部麻醉!」
卻見他用粗針頭于第二與第三根肋間鎖骨中線處刺人胸膜腔內減壓,然後再在局麻下,于鎖骨中線處第二與第三根肋間隙用橡皮管插入胸腔內連接水封瓶,進一步排氣減壓。
寫意心知,若此人肺裂傷較小,便會在閉式引流減壓後,自行閉合,使氣胸消失,肺葉擴張。若在十二個時辰後,仍不斷有氣排出,則應考慮肺裂傷較大,需開胸修補或切除損傷的肺組織。
此時忽的听他揚聲道︰「阿東,去弄個二味參蘇飲過來。」
寫意含著淡淡的笑意。凡張力性氣胸患者,若呼吸困難,面色蒼白,唇紺者,宜扶正祛邪平喘,方用二味參蘇飲加減;若氣促兼有發熱,苔黃,脈數者,則宜宣肺清熱,方用十味參蘇飲、千金葦睫湯加減。若咳嗽痰涎壅盛者,宜祛痰平喘,方用三子養親湯加減。
身旁是一位大腿動脈受傷的患者,寫意輕易了,先把那人的膝蓋彎曲,讓肌肉放松,然後用大拇指按住大腿根部月復股溝中間點指壓止血,且盡量往深處的骨頭上壓,隨後拿出隨身的手帕將其包扎起來。
白風夕回客棧時,未見寫意,心底生疑,直將客棧里里外外尋了個遍,仍未見人影,方自著急。寫意,雖有時令人安心,卻總叫人不時擔心他!那抹模糊而脆弱身影。
遍尋不得,白風夕正欲出門去尋,卻見流雲外頭進來,正欲詢問,誰知流雲見了他,劈頭就問︰「少爺呢?你知少爺去了哪里?是不是你帶走了,是不是你帶走了?你說啊,你把少爺怎麼樣了?說啊!」話說的語無倫次,想來早知了寫意失蹤。
心頭一沉,白風夕靜了心緒,亦懶得與他爭辯,「我不知道!我也在找他。」
卻見流雲冷哼一聲,恨聲道︰「若不是你,少爺如何失蹤?當初誰說要好好保護少爺的,如今人不見了,都是你害的!若不是你,少爺怎會變成如今這樣子!」語帶哭腔,卻極力忍著。
此刻流雲已失了冷靜,白風夕亦不好對他動怒,只盡力平緩了聲音,道︰「著急有何用,你我當盡力去尋才是!說不定他不過出去走走,馬上便回來的,總不至于,一個大活人突然不見的!」
「都是你!都怪你!」流雲仍在責怪,「若不是當初你將少爺打成重傷,少爺也至于落入奸人之手,吃了這麼些年的苦!」說這憤恨的盯著白風夕,「若少爺這次有什麼事,我要你的命來還。」
二人爭吵聲頗大,掌櫃引得掌櫃內堂過來,略略听了幾句,心頭已是明了。卻見掌櫃一拍腦門,道︰「他啊,我見一位年輕公子找他,隨後一同出了門。听二人談話,好像說要去營地……」
掌櫃話還未說完,白風夕便風一般出去。流雲心神一卸,道謝之後亦急急追了出去。二人身影頗快,掌櫃眼眸未動,竟是怔住了。
須臾,又送了一群傷兵過來。看這些人傷勢,可見前頭戰場激烈。此時寫意正為一位胸骨折斷之人救治。幸好這人只是少數肋骨一處骨折。寫意固定胸壁,限制其呼吸運動及骨折端活動,以達止痛目的。手勢一停,側頭正見駱弈楓于他一側,略略看著,寫意靜默,便將其後治療交給了一旁小心看護的軍醫。
駱弈楓帶著寫意來到另兩位癥狀相似的傷患跟前,無奈道︰「這傷我一個人亦是無力,只得拉你幫忙!」寫意只瞥了駱弈楓一眼,便將目光投于二人身上。那抹痛苦隱忍之色,激起心底一抹柔軟。寫意淺含笑意,輕聲道︰「放心,會沒事的!」那二人卻只看著他們,驚恐卻崇拜,顫抖不能言語。
寫意讓患者端坐方凳上,兩足分開與肩等寬,寫意面對患者,用兩腿夾住患者左大腿,雙手壓住左大腿根部以維持固定患者的正坐姿勢。駱弈楓立于患者之後右側,右手自患者右腋下伸向前,繞過頸後,手指挾在對側肩頸部,左手拇指推按在偏右棘突的後下角。
當右手臂使患者身體前屈近平行時,再向右旋轉半個弧度,並加以後仰時,左拇指用力推按棘突向左,在感到指下椎體輕微錯動,或可聞及復位的響聲時,最後駱弈楓使患者恢復正坐,用拇示指自上而下理順棘上韌帶及腰肌。
這一下過來,駱弈楓輕微喘氣。寫意亦未多言,檢查了另一位患者傷勢,道︰「腰部扭挫傷。」駱弈楓正要過來,卻見听寫意忽的道︰「讓我來罷!」
卻見寫意用兩手在患者脊柱兩側的 棘肌,自上而下進行按揉、拿捏,松解肌肉的緊張、痙攣;接著按壓揉摩阿是穴、腰陽關、命門、腎俞、大腸俞、次體等穴,鎮靜止痛;最後寫意用左手壓住腰部痛點用右手托住患側大腿,同時用力做反方向扳動,同時搖晃拔伸數次。
駱弈楓站旁邊看了會兒,忽的道︰「你說我們倆笨的,直接煎藥豈非更簡單些。」
腰部筋傷。內服藥︰初期治宜活血化瘀、行氣止痛,挫傷者側重于活血化瘀,可用桃紅四物湯加土鱉蟲、血竭等。扭傷者側重于行氣止痛,可用舒筋湯加枳殼、香附、木香等。後期宜舒筋活絡、補益肝腎,內服補腎壯筋湯。外用藥︰初期外貼活血止痛類膏藥;後期外貼跌打風濕類膏藥,亦可配合中藥熱熨或燻洗。
寫意愣了會兒,忽的笑道︰「是啊!兩個笨蛋!」
正自忙碌,營外忽然闖入一位渾身是血的士兵,腳步趔趄,連站也再站不穩。靠近的醫官忙起身去扶,正要檢查他的傷勢,卻見那人忽的抓緊醫官的手,道︰「快!快去城樓,將軍與言左將皆負了重傷!快,快去救將軍!」那人只說了這幾句話便斷了氣。正好被趕來的白風夕與流雲听見。
寫意等人听此消息具是一驚。端木隱之忙至那人跟前,探了探頸動脈,「他死了!」須臾,回首道︰「寫意公子,駱閣主,營中之事還請麻煩二位,我去城樓看看!」言罷,拿了幾樣救急藥品便匆匆離去。寫意忙叫住他,「等一下。」見端木隱之回了頭,寫意方道︰「讓流雲與你同去!」流雲听了報信之人已慌了心神,此時聞寫意言語,轉身便跟了端木隱之離去。
白風夕白著一張臉來到寫意身邊,並未言語。寫意看著他,心底卻添幾分擔憂。
聞前線出事,眾人信心皆受打擊,原本自信面容卻添幾分慌亂,六神無主。他們在後方盡力為人醫治,救人性命,前方將士浴血拼搏,守衛家園,如此正義而悲壯,卻不得不面對正義悲壯後的淒涼結局。
駱弈楓來到寫意身邊,道︰「你說軻將軍現在怎樣?還撐不撐得住援軍到來?」雖是問寫意,卻是肯定的語氣。
寫意輕輕一笑,「我如何知道!與他不熟!」
卻見駱弈楓微微一哂,「會撐住的。也許他更想在援軍到達之前消滅敵軍!」寫意望向駱弈楓,他卻似不覺,只道︰「他們曾讓他失去重要的親人,也讓他背負數不清的生命。他一定想為他,為他們復仇!」
「親人?」寫意重復一遍,「弟弟?」
駱弈楓回頭看了寫意一眼,繼續往前去,為還未包扎的傷者綁扎,聲音遠遠飄在身後,「弟弟。」
寫意靜靜的笑,「原來是他弟弟啊!」聲音很輕,似言語似自語,那般喃呢。
長久為病人治傷、接骨、煎藥,寫意身子定承受不住的,須臾,便自微喘著氣。白風夕一直照料寫意身邊,時不時幫著打打下手。他雖不懂醫藥,然經常見寫意為人診治,多少算懂了些。
駱弈楓于另一旁,遇棘手傷患,亦時有人來幫忙,亦常听見人喚「駱閣主」,「駱閣主」。每每喚之,必有要事,駱弈楓急忙趕過去。皆乃傷勢極重,極難診治的傷患。
此一役,慶柔山莊到近百人。慶柔山莊以醫術名震天下卻不懂武,不能上戰場幫著殺敵。慶柔山莊莊主顏質卿,更是遠近聞名的醫者。他們于此救治傷患,又攜有山莊研發的獨門藥膏,診治起來,事半功倍。
這等緊要關頭,寫意豈能獨自休息!白風夕亦明其理,並未阻攔,更幫著救治傷患。那些個力氣活,亦皆由他搶著為寫意做了。二人難得如此默契,寫意心思甚為平靜,只盡自己醫者本分,能救一人是一人。
「駱閣主!」一聲驚呼。寫意抬頭望去,正見一手執匕首之人,直往駱弈楓胸前刺去。駱弈楓正為一小腿骨折患者接骨,听有人驚呼,便起了警覺。身旁的醫者忽襲擊自己要害處,駱弈楓忙往一旁閃去卻不及那人手快,只听一聲低吟,匕首上滴落點點血滴。
見著有人行凶,白風夕幾步便奔了過去,手握那行凶醫者手臂,直向其喉間劃去,血流如注。本已嚇呆眾人,見行凶者喉間鮮血,眸中,盡顯出幾分慌亂。更有人不可抑制尖叫,場面一時混亂至極。白風夕卻是不顧,扶了摔倒在地的駱弈楓。寫意亦奔了過去,執了駱弈楓手臂細看。幸好傷口不深,只劃傷了手臂,寫意忙為駱弈楓包扎。
以慶柔山莊威信,場面很快冷靜下來。白風夕查看那醫者的尸體,發現他身上竟有大宛將士腰牌!大宛究竟有多少人混入城中?難不成前幾日,尚未除盡麼?如今軍隊遭滲透,那前線作戰的軻依劍豈不更危險?
駱弈楓與寫意一同想到了先前來送信的那位士兵,心中隱升些許不詳。
白風夕一直守在二人身邊。寫意望著駱弈楓道︰「我去城樓看看,流雲現在也不知如何?城樓那邊,一定有什麼事?你們待在這里,照看好這些人。」
「我跟你去。你一個人去太危險。」白風夕道。
寫意搖搖頭,道︰「若這里還混有大宛奸細,你讓這些手無縛雞之力之人如何?白大哥,好生照看他們。我讓一位小兵帶我去便可!」
白風夕冷冷望著寫意,道︰「我只保護你一人性命,其他人與我何干!」
寫意一時無法反駁,卻听駱弈楓道︰「讓他跟你去吧!營中總歸還留有一些兵力,屆時讓他們加強防備便可,經此事他們亦留了神,你且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