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意斜靠榻上,望向顏律若目光亦添幾分深遠。顏律若只靜靜盯著燭火,自顧思慮,「那地方,金碧珠玉在外,榮華權利昭顯,天下最富有的顯赫尊貴,多少人欲求而不得,多少人望穿秋眼!可它是迷藥,會讓人上癮,又是毒藥,要人性命!身在局中,最是超月兌不得,人命輕賤,人亦未見純正!若言險惡,那便是最不見血的修羅戰場!你知道麼,我以前,便是這樣的人!」
顏律若忽然將目光投向寫意,其中竟現幾分悲涼,漆黑的眸中覺不出悲喜,「你可知,我曾娶親!一個冒官宦之女的殺手,潛伏我身邊幾年,卻是為了殺我!我知她陰謀,卻不知為何人指使,直至最後,方知欲取我我性命之人,竟乃生父!她殺我,卻又救了我,亦因此丟了性命!所以我現在是顏律若,自三年前于沉香谷蘇醒之後。」
燭光朦朧,連聲音亦添幾分虛幻。直到顏律若聲音落了下去,寫意方道︰「既然如此,你此行回去,不怕有心之人發現,再招禍患,牽連至親麼?即便不是之前容貌,言行舉止自小習性難免惹人起疑!」
卻見顏律若微皺了眉,緩緩道︰「如今宮中識我之人已然不多,與我有仇怨之人,倒未曾于京中述職,只怕皇上……他確乃可怕的人!」輕笑一聲,卻是苦澀。
寫意驀然想,心頭添一抹郁色,重重疊疊,不見化開。顏律若換了姿勢,左手不自覺握緊右手腕處,心頭微沉,「若言情誼,我曾有兩位疼極我的兄長,一為陰謀而死,一為……」輕嘆一聲,「我亦曾與一位兄弟極是親近,縱然與他糾葛頗深,但那時,卻乃經年往事,未再提及。直至他死,我自知死期不遠,亦想為他報仇,便布下一局,熱血橫流……那年,我真如他一般之人!」
夜間寒意甚濃,透過窗戶門縫層層深入,即便有煤炭取暖,絨毯加身,仍覺寒意。卻見緩緩寫意站起身來,于窗邊推開了一個小縫向外望去,寒風透著窗縫傾瀉而入,屋內溫度一瞬都降了些,寫意卻似不覺,只讓寒風將他吹得面頰發涼。
粼粼波光于寫意眸中泛著清冷的光,夜色湖面,亦不知深藏幾許。半晌,方听他道︰「雖你我身處,天各一方,些許時候,所思所慮,竟如此相似!只是你,比我看得開!」
「是麼?」顏律若簡短問了句,「我希望你懂!」眸中亦添幾分憂慮。
寫意輕輕應了聲,柔聲道︰「我或許知道你是誰,只是覺得難以置信!」
空中溫度急降,涼颼颼的,帶著徹骨寒意,燭光亦經不住寒風肆虐,已然熄滅。顏律若不覺握緊了右手腕,連厚毯滑下肩膀亦未顧及。寫意站在窗邊,將絨毯隨意棄之于地,內里衣襟,被風吹的刷刷作響,寒風擦身而過,曼陀羅香味飄散。
「我父親,痴迷醫術,其中瘋狂,實不足言道!我尚在母親月復中時,便以母親為藥人,試煉新藥。母親愛極了父親,甘願為他如此,甚至是死!藥的侵蝕之力,將母親身體完全摧毀,直至我出生之日!」
「母親生下我後撒手而去,自此,我便為父親試藥對象。每次皆是補藥毒藥一起吃,他怕我身體熬不住,還特意教我武功,強壯身體。幼時不懂,以為父親為我好,很是听話,直到漸漸大了,自己亦通些醫理,方知每日所食,皆乃致命毒藥!」
耳畔冷風絲縷,留下淡淡聲響,不著痕跡劃過心底,那般冰涼。寫意聲音輕緩而虛無,竟仿若夢中,那般失真!只聞幽幽聲音道︰「自此便不欲試藥,與父親爭執愈見激烈。父親見我如此倔強,便將我關起來,日日折磨,一身武功亦被廢除!他逼我吃藥,我不肯,他便命人撬開我牙關,硬灌了進去。有時候,他喂我所食,並非新藥,而是專用于折磨人的慢性毒藥。」
「那時,當真恨極,恨不得殺了他!可時日漸去,逃月兌無望,心卻漸趨平靜。如今既奈何不了他,便要忍辱偷生,終有一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後來我答應再為他重新試藥,方得自由,卻是日日派人監視著。至三年後,我終有機會掙月兌夢魘,只是不想,最後竟為流雲摧毀!那是我最後一次相信人!」
寫意突然箴言,夾雜著濃濃的沉重之感,那壓在寫意肩上心頭的,似怎樣也揮不去的郁結,直逼得人瘋狂扭曲!顏律若心頭亦添一抹冰涼,為何我們的人生,那般不堪!
「之後如何?」靜默許久,顏律若緩緩道。之後數年,又發生何事了麼?如此濃郁的曼陀羅香味,寫意每次發病時的痛楚……之後,又發生了什麼?
寫意關了窗,拾起地上絨毯披在肩上,才道︰「你知不知道,我從不是好人!醫術國手四字于我而言亦只是個笑話罷了!我會殺人,用引以為傲的醫術殺人,殺我至親之人。顏律若,我比你殘忍,因為我下得了手!」緊緊盯著顏律若雙眸,從未而現的冰冷!
顏律若只輕含笑,見寫意又于榻上坐下,蜷起雙腿,雙手抱膝,這樣缺乏安全感的姿勢!「可你的父親還活著,你並未殺他!」
卻听寫意輕笑一聲,柔聲道︰「只因他是我父親,所以他活著,亦只有他,我會讓他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這便是你的包袱!
親情夾雜,其間又乃何種情思?顏律若望向寫意,不覺又憶起那年冬天,大雪洋洋灑灑飄灑而落,輕而柔軟,甚為美麗,可那時情景,只覺淒清。
那日乃他成婚之日,與那位兄弟聊起父親時,他曾言︰一個連親兒子都可以算計的人,我又何苦忠于他孝于他。我倒要看看,日後,他會死在他的哪個兒子手上。而他,最後卻因被誣告謀逆自盡而死。
如今,顏律若亦真的很想知道,將來他的父親,會死在他的哪一個兒子手上!
剎那透風,室內空氣一瞬清爽許多,憋悶之氣,盡數散盡。只是室溫陡降,難免讓二人頗覺不適。燭光于寫意開窗不久便已熄滅,關著窗,月色透不進來,屋里漆黑,只余兩雙散著亮光的雙眸。
腳步聲越來越近,且似急切,二人不約而同將目光投向門邊。須臾,門被猛得推開,竟是綠羅裳!
綠羅裳見著屋內陰暗情景,怔愣片刻,瞬又靜下心來,只道︰「出事了!快上甲板!」
正是夜里,甲板的風極大,帶著刺骨的寒冷。寒風呼嘯而過,像磨刃的刀,刺得人面頰發疼。濃濃寒意透著衣襟而過,侵入骨髓,直讓人手腳發涼。狂風肆虐,長發亦被吹得散亂,隨風四處飄散。長袖微微鼓起,刷刷作響!
今夜月光甚是皎潔,帶著淡淡柔和恬靜的氣息,鋪灑而下,整個湖面,亦被籠罩在濃濃的朦朧里,更添了幾分不真實!波光粼粼,映著皎潔月光,亦多了幾分色彩,四目望去,竟不忍想要踏過去,一探究竟!
顏律若與寫意踏上甲板之時,眾人均已到齊,四處分散站著,未名抱臂獨于一側,兀自思索,望向湖水眼眸,亦添幾分幽深。簡彌生與風舞蹲在船沿,未知查探何事。此時流雲亦在,扶著桅桿,腳步頗是不穩。陌湮旎卻似不知發生何事,于甲板一側,頗是無措。眾人相距皆是較遠,卻都靠著船沿。綠羅裳于二人近旁,中間很大一塊空地,一塊巨大的已漸漸腐爛的木塊,散發著難聞的味道!
寫意亦未瞧眾人,只向流雲道︰「已經不暈了麼?若不舒服,回去休息便是!」
流雲靜靜站在船沿,少年的身影在寒風中顯得單薄,他並不望向寫意,只盯著幽深的海面,目光幽深。踟躕片刻,卻見他輕輕應了一聲,進了船艙。
那塊腐木,已成深黑顏色,從邊緣慢慢腐爛,直入中心,那股難聞的腐爛怪異的味道便是從這腐木中心傳出。顏律若蹲來,用衣角拾起腐爛一角,湊近了細看,隨後又于鼻尖輕嗅。這味道,乃毒水之味,辛辣刺鼻,腐蝕性強,且似對木質材料極為有效,就如,他們如今乘坐這船!
風陣陣襲來,怪異的味道溢滿整個甲板。直到流雲身影消失不見,寫意方道︰「這毒,倒是怪異,于人身體皮膚,倒未見大的損傷……」
言語未落,卻見未名忽的後退幾步,縱身從甲板跳了下去!
一圈圈水波蕩漾,泛著莫名的光。卻听一聲驚呼,風舞忽的往後一仰,滿目驚慌神色。她原在船沿處查看船身情況,落水聲響起,濺起四散水花,卻著實嚇了她一大跳。風舞站起身來,在身後眾人身上來來回回掃視一圈,最終將目光定格在顏律若身上,道︰「船身已在漸漸腐爛,質地亦變得酥軟,明日日出時刻,估計都得洗黑水澡了!」邊說邊拍拍手,滿不在乎的模樣。
顏律若亦站起身來,道︰「還有刺鼻的惡臭!」微皺了眉,「不過也怪,這味兒不靠近竟聞不出來,亦不知乃何種藥物所致!」
卻听風舞輕笑一聲,道︰「想知道是何種藥物所致,問下毒之人便好了,難不成你知道凶手管它叫什麼!」頓了頓,「若能研出解救之法,明日,倒不必這般費神了罷!」不覺微皺了眉,正瞥見寫意雙眉微鎖,不覺驚異。
須臾,卻見寫意含了淡淡的笑,緩緩道︰「自是能分辨出來,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不過既能腐蝕獨木,毒性該是不弱!」
「你說下毒之人乃用毒高手?」靜默片刻,綠羅裳亦道。
用毒高手!顏律若沉吟片刻,緩緩道︰「說到用毒,我倒想起一人!」
此刻寫意腦海中亦浮現一人,他用毒甚是厲害,亦曾是唯一贏過他之人,那人害他如此,而他竟仍不能忘,以為報復!
些許年去,自己是否真要與他生死相搏?
夜風侵襲,帶來刺骨寒意,更深露重,濕意漸漸侵染衣袖,甚為清冷。浩瀚夜空,一輪明月高掛空中,皎潔透亮,無烏雲閉月,又乃大海之上,難得美景。卻見簡彌生雙手抱肩,自顧道︰「難怪覺得近日氣溫甚寒,竟乃此毒之故,只是不知這水里有何古怪?」言此頓了頓,「未名怎還不上來?」
言語剛落,水花四濺,一條人影子水中而出,躍然甲板之上,與之同時著地的,還有幾條活蹦亂跳的鯉魚。
未名全身被水侵個濕透,原本乳白的衣衫亦因水中之行而泛著微微的黑紫,頭發衣角垂落甲板的水滴,很快將地板蝕出一個洞來。寫意瞧得真切,自懷中掏出一個藥瓶,遞至未名手中,「快去洗洗!」
未名亦未多言,接過藥瓶,轉身進了船艙。
甲板還殘留著未名帶來的刺鼻味道,寫意緩緩靠近那些活蹦亂跳的鯉魚,凡其觸及之處,皆留下一個若有若無的陰影。寫意望著那些鯉魚,思索片刻,忽的道︰「彌生,你還是進去看一看流雲罷!我始終不放心他!」
簡彌生微微怔愣,亦轉身進了船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