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寫意睡得極好,平靜安穩,一夜無夢,周身酸痛麻痹之感消散,氣色亦好了許多。大清早醒來,已至巳末。難得今日精神氣兒好,待寫意梳洗妥當之後,拉開門正欲出去,卻見屋外立著一人。衣衫長發已被露水潤濕,散著微微寒意,寒風掠過,更添清冷。
顏律若一直站在門外,斜靠褐色欄桿之上,眉宇間盡是解月兌,卻又存在揮散不去的陰郁。見著寫意開門,顏律若直言道︰「寫意,請你救他!」
寫意只是靜靜看著他,心頭已是明了,唇邊是柔和的笑意,「好。給我一個月時間!」
漸漸入冬,氣候欲見寒冷,夜里冷氣肆虐,寒風陣陣,關著門亦聞屋外狂風呼嘯。夜露凝固,霜葉薄凝,第二日起來,細水結了薄薄的冰層,晶瑩透亮,煞是好看!
這些時日,寫意日日為那人忙碌,整個人已是疲累不堪,連休息片刻亦是奢望。此情此景,顏律若卻幫不上什麼忙,每日都是流雲追隨左右,忙前忙後。此人昏迷不醒,乃瘀阻氣閉,應以蘇合香丸為藥引,開竅通閉。而他已昏迷數年,與顏律若當初情況極其相似,再以夜筋入藥,頗具奇效!
一個月,三十天,三百六十個時辰,對顏律若而言,卻如千年靜坐般難熬,那一日一日的漫長等待,何其艱難,何其寂寞!惟願心底虔誠的期盼,能攜手相依!那往昔般如花朵般美好的歲月,又一點點盛滿眼前。
還是年少歲月,那時的他亦不知權勢榮華何用!每日纏著兄長母親笑鬧,又因著身份之故,無人敢輕賤半分。那樣的無憂年華,生活在兄長羽翼之下,母親的疼愛之中,難得的歡樂!可是後來,慢慢長大,了解知道的東西多了,開始懂得自己生活在怎樣的環境之中,漸漸也學會了算計,無論對誰……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遙遠到好像是上一世,過奈何橋忘了喝孟婆湯,悲怒歡喜,每個細微的感覺都一清二楚,摻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訣別。那麼努力逃離,那麼努力重新開始,卻還是掙月兌不得,超月兌不得!
今年冬天,大雪遲遲未見落下,氣候卻一日一日寒冷,冰涼刺骨。萬物在這個冰冷季節蕭索顫動,連生命的最後一絲火種亦蒙上一層薄薄的冰渣。平靜的湖面經過一夜的洗禮,亦結了淺厚不一的冰層,屋檐上折射著光的冰勾,像大自然的賞賜,和著眼前之景,更添美態!
期限將至,顏律若卻更加焦急,再三百六十個時辰的不相見,便可見到清醒的想念已久的兄長,那是盼望多久的事!微微泛出些寬慰,很快又被猶豫所替代,心底不得不存在的擔憂縈滿心頭。
最後一日,隱藏許久的太陽竟出來了,薄薄的金色帶來陣陣軟弱的暖意溫和恬美,似要暖到心地去。一大早,顏律若便已在麝月館前等候,那壓抑許久的期盼盛滿雙眸,已失了平日神色。整整一日,寫意都在房中照看那人,即便午膳,亦未出的房門半步,亦不知情況如何?
日頭漸漸西沉,陽光亦變成濃濃的橘黃,微暖的色澤,莫名的情景縈繞,更添詭異。待屋里漸漸聞出些大的聲響,以至酉時。
緊張望向門的方向,不多會兒,寫意便開門出來,滿眼疲憊神色。顏律若一整日都站在院中的花叢之中,五色繽紛,香味彌漫,似極多年前常見的場景。還是伏先生最先奔到寫意跟前,問道︰「主子如何?已無礙了麼?」
此刻陌湮泥與簡彌生亦在,神色焦急,風舞與綠羅裳只遠遠瞧著,未靠近一步。卻听寫意輕笑一聲,輕聲道︰「沒事,用不了多久便會醒的!」屋外屋內截然兩種不同的氣候,瞬間的不適,寫意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聞言,伏先生忙奔到屋里去,步履間滿是急切,口中焦急的呼喚亦听得一清二楚,陌湮泥亦跟著進去。卻見寫意緩緩來到顏律若身邊,隨手摘了一朵花放在鼻尖輕嗅,柔聲道︰「一個月內,他會有眩暈、頭痛、嘔吐、呃逆、失眠之癥,屆時你知道該怎樣做!」言此望向他的雙眸,「希望你的願望成真,心結得解!」
見著寫意出門的第一句話,顏律若幾欲落下淚來,終是強忍著,心底波瀾的情緒久久不歇,聞得寫意耳旁之語,顏律若靜了靜心神,緩緩道︰「謝謝!」聲音帶著莫名的沙啞。
回頭望了一眼大敞著的朱紅大門,牌匾上三個燙金大字︰麝月館。如今,麝月館中事再與他無關了吧!寫意輕笑一聲,道︰「未來一月,若無要事,我們還是暫不相見罷!」徑自離去。簡彌生猶疑片刻,方隨了寫意去。
透明薄紗輕浣,真絲綢被,香爐中輕煙繚繞,散著淡淡芬芳。顏律若坐在床前,望著這個還在沉睡的兄長,心底百感交集。如今,自己已換了番模樣,心思性情亦大不如從前,在他眼中,這樣一位弟弟,這樣突兀而瞬間的轉變,他還願接受麼?他們之間那許多年的兄弟情,滿目瘡痍,他確還是那位一力回護他的兄長麼?房間南面有個書桌,筆墨紙硯都有,顏律若緩緩走過去,左手執筆,寫了一首小詩︰
遵大路兮,摻執子之祛兮。無我惡兮,不窒故也。
遵大路兮,摻執子之手兮。無我疇兮,不窒好也。
沿著大路跟你走,拉住你的衣袖口。千萬不要厭棄我,故舊不要馬上丟。
沿著大路跟你走,緊緊拉住你的手。千萬不要厭棄我,舊好不要馬上丟。
那是多麼美好而渺小的願望,像是如薄紗般脆弱的希望盛到你面前,甚美甚憐!至于其後那難以言喻的為之而生的期盼,如冬日每日難得的暖意,一點一點滲透人心!
暗自出神,思緒亦不知飛到了何處去。忽聞床上一點微弱的聲響,顏律若循聲望去。錦被微動,發出輕微聲響,之間床上的人慢慢坐起身來,雙臂撐在身後,微闔的雙眸,很是不適應眼前之景。待眼前情景漸漸清晰,便開始四處打量起來。
奇跡一般的情景,那夜所發生的一切瞬間清晰起來,手足相刃,血流成河!那個改變每個人命運的夜晚,如撕裂的創口,流出黑紅色鮮血。顏律若只是緊緊盯著床上那人,他的一連串舉動,在他心底,泛起陣陣漣漪。
那人的每一個動作都極是緩慢,似在打量,似在回憶,那些塵封已久的往事,正一幕幕越過腦海。當他望見書桌前站著的顏律若時,目光是毫不掩飾的茫然,帶著一絲探究,一絲詢問。不過片刻,他的目光又清晰起來,卻見他掀開被子下床,直向顏律若而來。
顏律若只是望著他,並未有任何舉動,心底卻暗暗期盼能從他目光中看見一絲熟悉的氣息,而似乎,他真的看到了!
幾步之遙的距離卻仿佛行了千年萬年,那人直到顏律若身前幾步站定,雙眸的目光如往昔般柔和。他只是盯著顏律若,似要言語卻未言語。半晌,卻見他唇邊笑意漸深,緩緩道︰「真好,你已經自由了!」是許久未曾言語的沙啞。
聞言,顏律若幾欲泣出聲來,那胸前積壓許久的沉郁亦因此而消散無蹤,「你如何知道是我?」用力壓著心頭的那一絲激動,聲音不覺顫抖起來。
卻見他又靠近了幾步,直到他跟前站定,抬了手,不覺輕撫了顏律若眉眼,「眼楮,還有直覺!」言此輕笑出聲,「只是未曾料到,再見你,已是這番模樣!」
這等親昵舉動,他們兄弟之間已許久未曾有過,仿佛又回到那年的無憂歲月。顏律若亦不覺輕輕笑了起來,緩緩道︰「我現在叫顏律若,以另一人而存活于世!」聲音已漸進平緩,更添幾人柔軟依戀。
「原以為只得終身禁錮,成為權勢的犧牲品,卻不想在你身上竟實現那個我連夢也不敢夢到的願望!」那人緩緩道出心中所想,眸中已多了幾分寬慰,幾分了然,幾分欣喜,「幸好你在,幸好你未深陷牢籠之中,可以代我們繼續活下去!」
他竟是知道的麼?還是感覺到,生命燃燒的痕跡!顏律若含著淡淡笑意,輕輕喚了聲︰「六哥!」
窗紗之外,淺淺映著一個單薄的人影,寫意站在那,透著窗縫,將里面的情景瞧得一清二楚。那個能讓顏律若如此牽掛之人,究竟是何種模樣?心底卻暗暗有些羨慕,能這樣牽掛一位真心相待的兄長,是多麼難得的福氣,又是多麼奢侈的夢想!
自己,從未有幸擁有一位這樣的兄長!
好羨慕,又嫉妒!
輕輕關了窗,與那份難得的溫馨徹底隔絕,寫意心底微微泛出些苦澀,轉身離去。寒風陣陣透骨而來,呼嘯狂怒,帶著難喻的疼痛。地面結了些厚厚的冰渣,堅硬光滑,寫意扶著牆面緩緩前行,手腳早已冰涼,幾乎失去知覺。
前方一處冰渣,寫意不曾注意,腳下一滑,身體險些失去平衡。煞是驚險,亦將寫意思緒拉了回來,雙手緊緊扶著牆面,緩緩站直了身體。
那日與顏律若在西野城樓上相見,他左手執劍,將自己從敵軍中救出來,並全力護他,浴血中拼殺。那時他們生死相依,禍福相依,願以生命交付的情感,很難想象,他們竟是初次相識!
記得那時他問他︰你為什麼救我?
他答︰你的眼楮,很像一個人。
簡短一句已將他們的情誼彼此拉近,之後相處的數月,他們亦如相識許久的友人般,交付真心。那是將心塵封多年後的突然敞開,彼此付出真感情,珍惜如斯!
似乎早已料到,那個有著相似雙眸之人,正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