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越臨海，冬日即臨，亦比別處陰冷幾分。寒意肆虐，狂風呼嘯，那抹陰寒冷冽之色透骨而來，仿若夾著莫名寒意，堅韌而鋒利。
這日氣候並不好，風勢甚大，吹著衣襟唰唰作響，寒風擦過面頰如刀割般生疼。然街上行人仍是頗多，商鋪林立，行人並肩，頗顯擁擠。顏律若、簡彌生與未名三人一行，見這般情形，亦不覺驚異北越繁華，來往人流頻繁！顏律若垂著右手，手腕包著個暖包，仍泛著微微的疼。
未名見這番情景，頗是不耐，只雙手拉了拉肩側狐裘，不耐道︰「何苦出來？這樣冷的天氣！伏先生不過說茗湘用藥，缺了幾味藥材，為何定要我三人出門來尋，怎不讓林苑那些小廝丫頭來？」不覺打了個冷戰，「我最怕冷了！」
顏律若只含了淡淡笑意，「彌生亦在。姑娘家都還未言冷，倒是你，豈不白白讓人家笑話麼？」瞥見簡彌生身軀籠在青綠狐裘里，于此冬日，頗顯生意。「何況你近日府中閑著，從未見你出得林苑，正巧近日一同出來看看，亦是好的！」顏律若又道。
「倒是你會說！買藥罷了，即便不遣小廝來，又何苦你我三人出門來尋！」狂風呼嘯，聲音夾著冷冽寒意，輕輕顫抖。未名只微垂了眼眸，放緩腳步，「顏律若你親尋藥乃是你與茗湘親厚，彌生來尋乃是因軻將軍之故，何苦非得讓我來！」抬眼偏見簡彌生暗含笑意，未名臉色訕訕的，只又換了話題道︰「這是往哪兒的？藥堂林苑附近便有，何苦走這樣遠！」
道上行人頗多，路兩旁商販林立，吆喝聲不絕，夾著風聲怒吼，頗有較量之意。聞言，顏律若微側了頭，緩緩道︰「城南藥鋪多，又多人培植草藥，故品種亦較為齊全。此行估計得買不少藥材回去，自往城南來尋好！我本學醫，自知曉何為上品！」
一陣風聲來，呼嘯怒吼，身後長發亦隨風而舞，散亂而飄渺。凝神細聞，竟覺風聲中淡淡藥草之味。簡彌生始終行三人之末，靜默不言。卻見未名未側了頭，忽的道︰「我要出恭！」身側便乃一處深不見底的巷子，未名望了一眼，「你二人先去罷！我稍後便到！」
顏律若回過身來，只看了未名一眼，未名便已轉入巷子去。至身影消失，方望向簡彌生，眼眸帶笑，「第一次見他說這樣多！」頓了頓，神色微變，「跟著他！」
胡同兩旁只見厚厚高牆，一抹深銹色澤，壓抑而沉穩。一眼望去，竟望不到底，只見胡同暗處，一抹詭異色澤。漸入里去，風勢漸消，只聞風聲呼嘯，鬼哭狼嚎。簡彌生悄悄跟著未名身後，卻見他腳步時急時緩，左右四顧須臾，竟慢了腳步。
簡彌生輕功不錯，跟著未名身後亦頗是小心，倒未見他察覺。只見未名放緩腳步，微低著頭，竟似沉吟，又不覺搖頭，自懷中掏出何物。隔得遠，簡彌生瞧得並不甚清楚！越望里去，光線漸暗，簡彌生悄悄跟近了去。
正自猶疑，忽見未名猛的回轉頭來，簡彌生正欲閃過身去，驀然見著未名的臉，竟是怔住，臉色煞白！
那並不是未名的臉！可是那臉，那麼熟悉！那麼親切！
簡彌生頭痛欲裂，不覺撫了撫額頭！他是誰？他是誰？到底，這是誰的臉？為何？我竟再記不得？究竟是誰？
雲垂平野。掩映竹籬茅舍。闃寂幽居實瀟灑。是處綠嬌紅冶。小女子陽沐儀，多謝公子題詩。公子文采，沐儀佩服！
你乃他好友，見其為我牽絆，神思纏繞，殊不知，我亦為他，牽絆西野，駐足停留，魂牽夢繞！
此生，再不入西野一步，再不見軻依劍一面！再不為西野將士效力！可能做到？否則，西野數十萬將士，為你陪葬！
言笑晏晏，誰的臉？誰的笑？我曾選擇你的，只是你不知道！誰的淚滑落，那麼冰涼，那麼絕望！我的話都不是真心的，求你不要走得那般堅決！撕碎的畫卷，水墨山河！家國與我之間，為何你的選擇不是我？
是誰？究竟是誰？腦海中再浮現不出那人模樣，模糊而脆弱，輕輕一踫，便碎了！
沐儀！名字真好听。今日得見，幸會！
今日我應承你，與你，恩斷情絕！
驀然溫和而模糊笑臉，簡彌生只覺心頭一顫，便失了知覺，眼角那一滴冰冷的淚，還未來得及滑落！
那人緩緩靠近簡彌生，蹲來，自連臉側撕下一張面皮來，露出未名的臉。未名不覺撫上簡彌生臉頰，輕輕嘆息，「原來你還記得他！不枉他，等你這麼多年！」
城北樂羽閣。
棲音斟了兩杯茶，推了一杯至寫意跟前。關著門窗，屋內光線頗顯昏暗，岸上燃了幾盞燈，將屋內映得明亮。水墨屏風，暖爐點燃，透縫隙而來的寒意亦漸漸消散，愜意而柔軟。屋內燃了麝香，馥郁溫婉，沉重而凝神。
偌大樂羽閣僅他二人，相對而坐。寫意端了熱茶呷了一口，贊道︰「鐵觀音茶！不錯！」四處望去，眸中笑意漸濃，「曾言你至北越不過數月，竟尋得如此好住處，可見不簡單！倒是我如今仍寄居別處，倒不如你這般自在！」
棲音亦端了熱茶呷了一口，唇邊含笑，「數年前盤下的住處，只一直四處飄蕩，不曾住過，難得近日回來，想來會多住幾日罷！」頓了頓，「當日望月樓偶遇，曾言有緣再聚，竟不想你今日突然到此，當真是巧！」
「如何是巧？」寫意輕笑，將茶盞緊握手中，汲取脈脈溫度。「今日分明你以琴音相邀，我不過尋著琴音過來，如何突然到訪？」頓了頓，「不知是何琴？琴聲這般特別！」
香氣繚繞，侵染衣袖，周身皆為香氣所擾，更添幾分迷離意味。聞言，棲音輕笑出聲，自內閣取了琴出來，擱身前案上，竟是一古琴，斷紋奇古，真蛇蚹也。卻聞棲音道︰「此琴名曰︰霧中山。聲韻雄遠，中題雲‘霧中山’三字，方為人知。《蜀郡三山閑話》雲︰雷氏斫琴，多在峨嵋、無為、霧中三山，方知為雷琴耳。故又名雷琴，數年前為我所得！」
「哦！」寫意微微來了興致，只道︰「你曾言你之琴技，乃為長姊所傳，想來你長姊琴藝不錯，卻不知你長姊所用何琴？」
「烏玉！其色赤如新栗殼，斷紋隱起如虯，真奇物也。」棲音緩緩道，忽垂了眼眸，笑道︰「只顧著說話，茶涼了也不知道。」言語又換了熱茶進去。
卻見寫意自顧垂了眼眸，並不看他，自顧道︰「世間古琴甚多，音色絕佳。然有‘四大名琴’之稱，‘霧中山’與‘烏玉’卻不在其中。乃是‘號鐘’、‘繞梁’、‘綠綺’和‘焦味’。」
「號鐘，此琴音之宏亮，猶如鐘聲激蕩，號角長鳴，令人震耳欲聾，故此得名。繞梁，有‘余音繞梁，三日不絕’美譽，可惜琴碎了。綠綺，乃絕世名琴，琴內有銘文曰︰‘桐梓合精’相如得‘綠綺’，故得此名。焦味，乃東漢音樂家蔡邕親手制的一張琴。蔡邕在‘亡命江海、遠跡吳會’時，曾于烈火中搶救出一段尚未燒完、聲音異常的梧桐木。他依據木頭的長短、形狀，制成一張七弦琴，果然聲音不凡。因琴尾尚留有焦痕，故取名‘焦尾’。」
麝香味漸漸淡了，竟覺幾分清冷之意。二人皆未起身重燃香木，清冷過處，只覺暖炭燃燒 啪聲，清晰可聞。棲音並未言語，只含了淡淡笑意，「話這樣多！茶涼了！」端了茶遞至寫意跟前。
寫意並未接過茶盞，只盯著棲音眼眸，「你與你姐姐皆乃好琴之人，為何不接下去說？想來有人與你談論琴音，當是甚有興致的罷！」見棲音眼眸微變，寫意唇邊一抹笑意，「還是你接不上話，故左右而言他？又或者，我與你談論醫道，你當能侃侃而談罷！」
屋內香氣很快散去，只覺一抹暖意鋪面而來，卻是生硬而冰冷的，夾著莫名詭異。卻見棲音忽的擱了茶盞，唇邊一抹不屬于他的笑意，「小師弟幫我做的面具差了，竟叫你看出來！想來技藝退步了！」
「小師弟？燕別離？」寫意驚異一句，復又輕笑，「這面具倒沒什麼的，我並未瞧出破綻！只是……」見其詢問眼眸，寫意笑意漸濃，「荒神！難道你不希望我認出你麼？西野城中軍醫端木隱之，你以為我不知是你，料到你定隨我來北越！否則，怎配做你對手！我認得你，荒神，你一輩子印在我腦海里！」最後一句，加重了語氣。
荒神突然笑出聲來，夾著肆意瘋狂，待他止了笑聲，望向寫意眼眸亦添幾分恨意，卻聞寫意又道︰「前些日于望月樓中玉棲音說話，他揚起手來，曾見衣袖里側繡著一株曼陀羅，火紅色澤，當時我便知是你，只不知你用了何種法子，竟讓天池殺手棲音為你傳話！」
言語剛落，便見里閣緩緩步出一人來，寫意尋聲望去，正是棲音。「不愧大月醫術國手！非但醫術厲害，心思更是縝密！今日一見，當真服了國手之名！」棲音緩步向前，夾著淡淡笑意，透著莫名的冷，轉而與荒神道︰「你曾言只要我將寫意引至此處，我做到了，解藥你可以給我了罷！」
樂羽閣內，驀然的兩張臉，卻是不同神情。卻見荒神微側了頭，自懷中掏出一個藥瓶，拋了出去。棲音伸手接過，只瞥了寫意一眼，直掠窗而去。
荒神復又回轉頭來，唇邊笑意莫名，「我在麝香下夾了凌霄香！難得，你竟未聞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