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心中感慨,無論自己覺得如何艱難,旁人瞧著,都是光芒萬丈的人生,倒真叫人無言以對了。一會子下了山,遣人悄悄送了董潤出去,自己仍舊如前一般獨自在案前習字。正出著神,卻見懷蓉不知什麼時候進了來,靜靜瞧著自己。青羅倒不曾想到她夜里一個人會來此處,心里頭正想著她的事情,忽然瞧見那麼一雙眼楮靜靜的,幾乎唬了一跳。定一定神,見懷蓉也如方才董潤一般穿著一身簑笠,梳著園子里丫頭們的頭,知道是不願意叫人瞧見的意思,心里更是狐疑,不知道她這一來是為著什麼事情。正欲叫人進來伺候,卻被懷蓉輕輕制止,道,「我來是有要緊的事情和嫂嫂商議呢,旁的人不必進來。」青羅只好作罷,且坐下听她要說的是何事。
懷蓉也不把外頭的簑笠解下,也不坐,便立在門口淡淡道,「嫂嫂,我想嫁到京城去。」青羅一驚,便問,「好端()端的,怎麼忽然說這樣話?」懷蓉微微一笑道,「嫂子不必瞞我,如今嫂子娘家來人,不正是為了嫂嫂的哥哥南安王世子的婚事麼?」青羅更是驚訝,「你這是哪里听來的?」懷蓉笑道,「本來只是忖度,如今瞧嫂嫂這樣子,看來是真的了。」青羅不由心中暗嘆她的聰慧,卻只問,「就算是有這樣事情,你又來湊什麼熱鬧?」懷蓉笑道,「依著身份地位,如今府中合適的女子,只有我和清玫,是也不是?」青羅見瞞她不住,只得把白日里的那些話都和她細細說了。懷蓉蹙眉道,「難道父王是要叫清玫去?這樣倒還要我頗費些功夫了。」青羅訝道,「你為何非要嫁到那里去?」
懷蓉道,「嫂嫂怎會不知?如今我若是嫁了去,便是南安王世子妃,未來的南安王正妃,與大姐姐當日不可同日而語,依著規矩,我母親自然能被封做側妃的。」青羅道,「就算是姨娘封做側妃,又能如何?你這一去山長水遠,你不在太妃身邊,誰還能顧她周全?不過是枉擔著一個虛名兒罷了。就算不說這些,你母親一生所願,不過是你能平安順遂,如今你卷入這樣紛擾之中,已經非她所願,你還要嫁給自己本無心的人,一去萬里,你母親又會如何傷心?如此莫說是做了側妃,就算是做了王妃,也不過如董姨娘一般,是一世的傷心人罷了。」懷蓉淡淡道,「如今嫁給誰,都是無心罷了,也沒有什麼分別。」
青羅一驚,只覺得懷蓉的眼中一片死寂,絲毫見不到波瀾生機。懷蓉卻只是笑笑,「難道嫂嫂嫁過來的時候是有心的不成?」青羅啞然,卻听她又道,「至于母親,趁著這一次,我自然有法子叫她不再受人欺凌,若我這一次能幫著嫂嫂成了事,嫂嫂自然也能護她周全。母親雖然不舍我遠嫁,然而做女子的終究是有那一日的,若我能珍重自身,雖然路途遙遠也不算什麼。如今我要嫁的好歹是嫂嫂的親哥哥,想來就算不瞧在西疆的面上,就算只瞧著嫂嫂的面子,必不會為難于我的,總好過不知哪一日被父王隨意嫁了出去,到時任人宰割。至于我自己,嫁到那里都是一樣的,只要母親能不再受苦,我都是願意的。如今,姻緣于我本就沒什麼意義,我唯一掛心的,只有母親而已。而嫂嫂只要幫著我做成南安王世子的正妃,先前所應允嫂子的,我自然有法子做到。何況我與嫂子家中親上做親,對哥哥嫂嫂豈不是比清玫更為有利?」
青羅蹙眉道,「你有什麼法子?你就不怕以後有什麼變故,這一邊用你母親要挾不成?」懷蓉笑道,「這法子要等嫂嫂先幫我辦了這件事情才能夠說的。至于要挾麼,」懷蓉的眼中閃過一絲冷光,「我究竟有多少分量我心里知道,嫂嫂身份這樣尊貴,這邊也未必就能用嫂子要挾朝廷,嫂子心里應該更清楚才是。既然如此,父王便不會如此行事。若真是如此,還請嫂嫂陳清厲害,保我母親平安就是。我這一去,不過是為了母親,其余的事情,我一概不會問不會管的。嫂嫂放心,我若是嫁給了嫂嫂的哥哥,除了哥哥嫂嫂有什麼要我做的,其余只當自己死了,必不會卷進這些事情里頭的。你我父兄或者有權術抱負,你我女子,不過願守得一人,過此一世罷了,是也不是?」
青羅見她如此執拗,竟不知說什麼好,見懷蓉眼神堅定,料定一時之間也勸不回來,只覺得這局面更為難解。其實懷蓉如今與自己當日何其相似,只是自己當日是逼不得已,後來想明白了,要守護的是家族甚至于天下。而懷蓉從一開始就想的分明,而她的想法這樣簡單,她所要守護的,只有一個人而已。然而懷蓉的眼神里頭總有一種東西叫人心驚,竟像是心灰意冷的樣子。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道,「這事情我也做不得主,還是等你二哥哥消息到了再說罷。」懷蓉淡淡一笑道,「多謝嫂嫂,二哥哥心里清楚明白,自然會做好抉擇的。嫂嫂還請轉告二哥哥放心,不必擔心我這一去太妃那里如何,若能如願,我自然把一切料理妥帖。」青羅只好嘆氣,「這事情如今還未提起,先別說這些,你且回去靜靜心罷,一時之間也不要和你母親說這話。」
懷蓉笑著點點頭,走至門前,青羅卻又把她叫住,「蓉丫頭,你若是有什麼為難的,只管跟我說,就算我不能解,也總會替你想想法子。」懷蓉回頭,靜靜望著青羅道,「嫂嫂,你是真心不願意我嫁去的,是也不是?」青羅不自主地點點頭,卻見懷蓉忽然綻開了一個笑容,比她之前對自己的笑意都要溫暖,「多謝嫂嫂,嫂嫂對我,雖然也是利益牽系,究竟還有真心,我十分感激,必然不負嫂嫂所托。」又笑道,「這王府里本來少有這樣的人,嫂嫂也算是異數了。只是嫂嫂,二哥哥卻未必是嫂嫂這樣的人,嫂嫂還是多多留心的好,莫要日後為這樣的事情傷了心。」說著竟就這樣出去了,就如來的時候一般的無聲無息。
懷蓉走了出去,因為身著簑笠,並不曾打傘。夜雨纏綿,只覺得周身都是寒氣。懷蓉心里有些奇特的感覺。青羅與自己之間,不過是利益相交,自己其實並不算喜歡她,甚至有些惱她把自己母女本來平靜的生活攪得亂了。素日相處,雖然言辭上皆切中機要,卻並不曾交付多少真心的。見懷蕊與她親近,心里還止不住地冷笑,只覺得青羅此人對人示好,都是為了拉攏人心而已,對自己和母親可不就是如此麼?然而如今,明明她可以順水推舟就應了自己的,對她絲毫沒有壞處,她卻竟然在勸阻自己。懷蓉分明在她的眼楮里頭瞧見了不舍和恐懼,或者是因為自己如今的路途有些像曾經的她吧,多少生了些憐憫。然而這終究是難得的,就算是憐憫也罷,到底是真心。在這王府里頭,本來除了母親,自己是不曾對任何人有過真心的,一切都是相互算計而已,即使是相伴多年的太妃,不也是自己苦心尋來的避風港而已麼?父兄之類,更是不可依靠的。而如今,有這樣意料之外的不舍,倒叫自己覺得不值如何是好了。
可是就算是真心又能如何呢?自己選擇的路,不管是誰也阻攔不得的。想想也是好笑,母親當日叫自己忍著寂寞進山修行,只為了她不像長姐一般遠嫁和親。而自己今日要遠嫁和親,卻是為了母親,而自己最為留戀的,竟然便是山中的時光了,這是自己和母親當日都沒有想得到的。她這一生,已經沒有什麼好期盼的,也從來不敢真正期盼什麼,只因為自己清楚,期盼也不過帶來更大的失落而已。既然陷入了這樣的俗世之中,與其沉淪一世,不如就燃燒一剎,用自己的全部去保全自己想要保全的所有人,以後的人生,是荊棘還是錦繡,就都沒有什麼要緊的了。她曾經或者有過剎那期盼的東西,都已經隨著那琴聲消散了,一天明月,萬壑松風,那樣的時光以後怕是再也不會有了吧?那一刻心里的平靜安詳,是自己注定身不由己、苦心籌謀的一生從來沒有過的安寧,意料之外有這樣的一刻,自己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就算什麼都失卻了,她還有松風,聲聲入耳。
懷蓉走的遠了,青羅卻仍舊難以平靜。自己經歷過的是如何艱難,自己清楚的很,從三月間到如今不過半年余,卻像是歷經半生,人物皆非,重新活了一回一般。當日的自己如何苦痛,如今卻要眼見另一個女子受著一般的苦麼?而這樣的婚姻有如此的開頭,只怕是更難有美滿將來的。懷慕對自己,只是因為不敢信不願信,就糾葛了這樣久,而自己心里埋藏著一個人,即使已經心死,卻也仍舊難以接受旁的人。如今雖然有了這樣結局,倒不得不感慨機緣巧合,終于算是過了這一劫。蘇衡對自己,看如今的情形竟像是難以忘懷的,而懷蓉若是真心相待倒也無妨,偏生看著也是個自己情願無心的,卻也難辦了。如此想來,倒是清玫好些,可若是蘇衡始終如此,豈不是害了清玫一世?自己心里自然是願意蘇衡能解開這個結的,卻又不敢說叫誰去冒險。
過了半晌,青羅這才提筆寫信,本來和董潤說好,自己連夜把這些事情對懷慕說的明白,第二日董潤便遣人務必送去的。青羅把這一邊的情形,澎淶對自己所言和懷蓉方才的話都細細說了,又想了良久,卻是躊躇了。本想寄一張詩箋去,瞧著那滿滿的一盒,倒不知如何是好,每一字一句都是自己想說的,卻又都似乎說不盡似的。尋思一會,從另一個木匣子里頭取出一瓣干花來,夾在信箋里頭了。那一瓣本是芙蓉花的花瓣,風干的仔細,脈絡分明卻仍舊瞧得出那樣緋紅如胭脂的顏色。這本是那一夜在蓉華街上,自己折了來又被懷慕強取了去的,後來回到府里,瞧著他結在衣上就要去見上官啟,覺得十分不像,便拉住取下。回來之後終究是舍不得丟了,便細細做成了干花,藏在這個匣子里頭,連懷慕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如今千里寄信,想來見著這一瓣,不消說他會明白的。西疆女子當街擲花她卻是不好意思,也只有這樣心香一瓣,或者能勝過萬語千言,少盡心意了。想著送芙蓉花的意思,面上倒不由自主地有些紅起來,當日自己不願承認要折花于她,如今這般,卻不知他收到會不會取笑自己呢。
這兩日似乎雨漸漸又息了的意思,雖說晚間仍然如此,沒到早上卻又能有片刻晴明,若是趁著這樣能順利地把心送將出去自然最好不過,若能于戰局有利,更是萬幸了。外頭不管怎麼樣的淒風冷雨,園子里頭似乎總是繁花淒艷,芳菲次第而開,千香百艷,似乎那繁華總也不會斷似的。只是就算是如此,自己心里如今最牽念的那一個人,卻是人賒途迥,遠隔千里,隔著烽火刀兵,連音書一封也難得一見,只有靠著那些只言片語反復揣度。這樣的等待情緒,這麼多年自己算是第一次嘗到了。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這樣的感觸,這些日子算來也嘗得盡了。
紅箋寫盡寄無因,想伊不信人成病,原來這樣的情緒,只有自己一個人反復描畫,卻難以宣之于口的。她忽然想起來那一日聯句的句子,
夢懷江湖遠,目送水雲遙。
君子自牽念,佳人可寂寥?
深秋花寂寂,永夜雨瀟瀟。
相思雖沉沉,山川自迢迢。
錦書隔烽火,周郎念小喬。
相思沉沉水迢迢,如今看起來,倒真是說的貼切了。也罷,若真如姊妹們笑謔之言,想來初雪之約,既然允諾了,必然有歸來煮酒賞雪的一日。既然心里已經有了牽掛,就只管相信便是。如今十月都要盡了,想必初雪過不了多久,也就要來了。若是初雪來的早些,懷慕能夠回來,這些事情都能有個結果便好了。那時候同話夜雨,這些未寄的言語,想來讀起來又是別樣的心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