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重逢,自然有許多話要說的。晚間眾人都散了,方家的男子自然是回去,只把上官亭留在王府里,如先前安排的一般,本該住在夏山一帶的繁陰堂。上官亭與母親女兒皆是許久未見,想著清玫有清玨等姊妹作伴,自己與母妃卻真是難得一見面的,縱然回來,母妃也多在山中,便先就往封氏所居的染雲堂去住幾日。眾人本來覺得封太妃最是疏離獨居的,沒想到听得這話竟笑吟吟地就允了,都道果然是親生母女,情分到底是不一樣的。封太妃卻也沒有說什麼,只若有所思地瞧了上官亭一眼。
晚間,封太妃早早便在榻上歇著,只瞧著唯一的女兒上官亭在鏡前卸妝。這麼些年過去了,以前在自己身邊撒嬌的女兒已經是三十多的婦人,女兒的容貌是頗有幾分像自己的,保養得宜瞧著更年輕些,瞧著她就像是看著昔年的自己一般。只是一雙眼楮和自己完全不像,倒是`.``與外孫女清玫的眼楮一般,里頭仍舊純淨明亮,與自己這樣深入古井的眸子完全不同,和其他差不多年歲的如柳芳和的抑郁,安雲佩的縝密,鄭婷華的靜默都不同,真如赤子之眼一般。想一想,自己似乎從來都沒有過這樣的眼神吧。自己一生跌宕傳奇,經了這樣多的風雨,只有這一個女兒,能如此平穩一世,也是心中畢生所求了。想到外孫女,心里頭卻又有些不忍起來,這孩子和她母親倒是相像,只是恐怕沒有這樣好的命數了,而這樣的命運還是自己要一手安排給她的。手心手背本來肉,然而到了這樣時候,卻也只有割舍一個了。
封氏又看了一眼她身邊伺候的漱月、浣月,仍舊是昔年從府中帶去的丫頭,慢慢道,「漱月和浣月跟著你這麼些年,也不見你給指了人家,也不叫正同收了做房里人,究竟是耽誤了人家。」上官亭笑道,「母妃這就是冤枉了我,我也曾想著在軍中找一個好人家就替他們做了主,這兩個丫頭卻總說是要跟在我跟前,就是不肯。後來也曾說過就叫她們跟了將軍,將軍卻道房里不願再有人,也就只好作罷了。」封氏點頭笑道,「這就是你們夫妻恩愛的意思了。」上官亭倒像是有幾分感慨神色,「母妃你也知道,昔年何嘗沒有幾個人在身邊的,只是後來也都沒有個好結果,或死或病,有生養的只有一個玨丫頭的娘,也早早就撒手去了。所以將軍便道我夫妻命中就該如此,也就罷了。」
封氏笑道,「有這樣的福氣也是好的,只怕外頭的人只覺得你和我一般掐尖要強,屋里頭容不得人呢。」上官亭也笑起來,「母妃福氣深厚,怎麼是我們能比的。母妃和父王一世情緣,都是叫外頭稱頌的呢。王兄和王嫂當年雖然情意也深厚,卻到底有了這許多新嫂,實在比不得母妃和父王這般了。」封氏眼中似乎掠過一絲亮光,淡淡笑著,似乎微有嘲弄的意思,「情誼深厚與否,本就不是外頭的人能說的,不論是你父王和我還是你王兄王嫂都是如此。如今你和姑爺也算是外頭稱頌的了,好與不好,卻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上官亭笑道,「母妃放心,這些年雖然在穎城清苦,卻倒也自在,只是玫兒玨兒兩個常常不能相見,倒是憾事了。」封氏笑道,「玫兒和玨兒兩個,私心里頭你更疼哪一個?」上官亭笑道,「母妃這話說得倒叫我難以回答了,只是在母妃面前我是沒有什麼好瞞的,雖然玨兒也是跟著我長大的,和玫兒也沒有什麼不一樣,只是若真論起私心來,總還是更疼玫兒一些。不論別的,就為著像自己,也更貼心些。」
封氏微笑道,「你這說的是實話,天下做娘的誰不是這樣的呢,你如此對玨丫頭已經是難得的了。」上官亭正欲答話,卻見封氏又淡淡問了一句,似乎是漫不經心,「那若是玫丫頭和文崎,你更疼哪一個?」上官亭倒不妨她問著這個,疑惑道,「都是自己兒女,哪里有更疼哪一個的呢?」封氏卻追問道,「若當真叫你選一個去呢?你待如何?」上官亭不明封氏何以執著于這個問題,卻又不得不答,半晌才艱難道,「若論心里頭疼愛,做母親的自然都是一樣的。但若論起旁的,子嗣上頭我和將軍就只有文崎一個兒子,自然瞧得要緊。論起親疏,清玫到底不常跟著我,文崎卻是一直在我身邊的,或者還是親近些的。」
封氏笑起來,那笑容卻有些奇異,像是感慨,「是了,但凡做母親的,不論胸襟如何,總是親生的兒女勝過了旁人,身邊的勝過了隔得遠的,更說的直白些,兒子總是勝過了女兒。」上官亭不知怎麼說起這個,只打趣道,「母親這話說起來,就是我不如王兄的意思了。我是女兒,不能總是伺候在母妃身邊,是我的不是。」封氏感慨道,「這本是做女子的命數,既然嫁了出去,就是夫家的人,娘家如何親近,卻也是難得常見的了。」說著眼中卻忽然精光一輪,瞧著上官亭道,「若是把清玫嫁出去,你待如何?」
上官亭訝道,「玫兒還小呢,瓊丫頭都還沒有動靜,怎麼就論起玫兒的婚事來了。何況玫兒比母妃身邊的蓉丫頭還要小這些月份呢,方才母妃論了半晌的親疏,就是蓉丫頭比玫丫頭更為親近的意思了,難不成是要先用玫兒給二姑娘練練手不成?」封氏見她說笑,卻並沒有笑的,仍是那樣平靜難測的神情,便把京中遣人求親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末了只道,「如今那一邊的意思,是要叫從蓉丫頭和玫丫頭之間擇一個去,你且說怎麼看這件事。」上官亭的面色大變,半晌才道,「母妃論了這半日,不就是叫玫丫頭替了蓉丫頭的意思?母妃的意思,自然是二姑娘是嫡親的孫女兒,又是陪在身邊的,是玫兒萬萬比不得的,所以便要叫玫丫頭遠嫁不成?」
封氏淡淡道,「你還是這樣性子,才剛听了了兩句便跳起來,我且跟你慢慢說。方才論的親疏只是常理,你自己也是如此說。自然的,蓉丫頭是你王兄的女兒,玫兒是外孫女,自然是親疏有別。只是我雖只有你王兄一個兒子,卻也只有你一個女兒,如今我也老了,連孫子都有了,也沒有看兒子比女兒更要緊的理。何況說到底,玫兒是你唯一一個親生的丫頭,蓉兒雖然是你王兄的女兒,卻到底是庶出,你王兄也不止她一個丫頭,瞧著也並不十分傷心。然而這孫子輩上,這些孩子里頭也只有蓉丫頭,跟了我這麼些年,雖然是庶出,到底心里頭覺得不一樣些。我也知道當日她母親送她到我跟前來是個什麼意思,如今熱辣辣地叫她去,我也有些不忍。你瞧芷兒嫁出去,董氏成了什麼樣子,那鄭氏擺明了也是對女兒最上心的,若是突然說要嫁去,只怕一時要鬧出來什麼事情,到時候這和親的事情若是見了血,咱們面上也難看。」
上官亭慘笑道,「怎麼母妃誰都想得到,就不想著我和玫丫頭不成?」封氏嘆道,「我就你一個丫頭,斷斷沒有不想著你的道理。只是有句話我卻不得不說,若當真說起來,玫兒嫁過去,比蓉兒要好得多了。蓉丫頭心思重些,心里又記掛著她娘,這一去只怕一世都不會快活了。玫兒卻是和你一樣,是個爽朗明快的性子,就算是去了京師,想來也能過得不錯的。」上官亭冷笑道,「母妃單說這些有什麼,若是來日兩方開戰,又要如何?」封氏道,「你也想得到這個,只是史上並沒有用和親女子來做人質的道理,只因女子嫁去了哪一家,便是哪一家的人了,只要自己想的明白置身事外,也就罷了。且不說有沒有那一日,就算是有,想必玫兒也要比蓉兒看得更開些。如今看著青羅這孩子,她的哥哥我雖然沒有見過,必然也是好的,如今青羅與慕兒也算是夫妻和諧,玫兒嫁過去,想必也是不錯的。這些都是我私心里忖度罷了,其實我叫玫兒去,最要緊的緣故是你王兄已經把不叫她去的緣故都和那一邊說了,那個澎淶也是個精明的,竟然以退為進埋了一筆,就已經把玫兒推到前頭去了。這里頭的要緊,我想你是瞧得清楚的,如今就算是要叫蓉兒去,你王兄面子上也過不去,倒像是前頭說的話都是假詞掩飾,于我西疆名望上實在不利,就如出爾反爾一般。我雖然也舍不得玫兒卻也沒有法子,她是個有造化的孩子,必然能如你一般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