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瞧了一眼懷蓉,又笑道,「我看太妃的意思,是十分疼惜蓉丫頭的,雖然不住的夸我哥哥,想來也未見得舍得蓉丫頭嫁過去呢。」懷蓉迅速掃了青羅一眼,低下頭不說話兒,卻見封氏笑道,「你這話說的可見是體貼你妹妹了。人都說老人家偏的,我原來不信,如今也算是知道了。我與先王生育的子女原不止王爺和長郡主兩個,可惜那時候年輕不知保養,好幾個都歿了,甚至有長到十幾歲上沒了的,所以雖然有他們兩個,總覺得刺心。如今膝下孫子孫女總共也有好幾個,王爺下面兩個兒子三個女兒,長郡主還有兩個,卻總不願太結了兒女緣,若是太親近了,萬一有個什麼,或者是沒了或者是去的遠了,總要傷心,若是沒什麼情分倒也罷了。只是自先王去了,我一個老婆子到底孤單,還是蓉丫頭有心,說要來陪我,本來我是不願的,山里頭清苦,我年紀大了便罷了,這樣花一樣年華的丫頭來,可不要悶壞了麼。只是蓉丫頭堅決,我也攔不住,好在她來了這些年,倒也像是習慣。我雖然身邊有嬤嬤丫頭們伺候,也不是十分愛熱鬧的,只是長日里有這個孫女兒陪著,總不至于覺得晚景淒涼。所以不知不覺間,也就多偏疼著這丫頭了,若說起婚事,我也不想叫她去的太遠。若說怎樣顯赫的親事我也不敢說,只想著叫她安安穩穩在跟前找個妥當的人嫁了,還能時時見著,我也就安慰許多了。」
青羅笑道,「太妃說的這話,就是實打實的偏著二妹妹了,我們听著都覺得嫉妒呢。」封氏笑道,「我知道你不是這樣小氣人,若說真有誰心里頭過不去,也是沒法子的事情。雖然在佛寺里頭修行了這些年,听著的都是眾生平等的道理,仍舊是放不下這些事情,可見得我是沒有佛緣慧心了。」青羅笑道,「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愛也,可見連佛祖都難以割斷這日久生情結下的塵緣了,何況你我紅塵中人呢?太妃雖然在山中,也不過是求一個心靜平和,哪里是真的就割斷了這紅塵緣分呢?故而太妃也不必強求這許多,緣分到時回避不得,若是盡了,留也是留不住的。」封氏倒沒想到青羅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瞧了她一眼道,「你這孩子年紀輕輕,見事倒也清楚明白。你說的很是,連我的心思也能說得透徹,可見是有心人了。」青羅听這話的意思覺得有些不對,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便低頭不語。
封氏笑道,「我瞧你和二丫頭也是有緣的,以後這丫頭的親事我可就交給你張羅著,若是不好,我是要罰的。」青羅忙道,「太妃只是拿我取笑呢,太妃手里必然攥著好些個人才,我哪里能安頓好這樣大事呢,在這里也是誰也不識得的。何況太妃這樣疼二妹妹,自然是要親自挑一個好的,可不能叫我給耽誤了去。」封氏對懷蓉笑道,「你瞧你二嫂子,分明是月兌滑躲懶的話,卻說得這樣可憐見兒的。」懷蓉低頭紅了臉道,「太妃和二嫂子這是拿我取笑呢。」封氏笑道,「婚嫁最是要緊事,誰會拿你來取笑呢。」轉而又對道,「你方才這話說的也又不是,你如今雖說是新婦,卻是西疆名正言順的世子妃,若總覺得自己是外人,對誰都沒有好處。你只記著,以後你便是這里的女主,任何人事你都有能力去甘于就是了。」
青羅聞言一震,忙應下來道,「孫媳雖然如今能力不足,必會跟著太妃和母妃好生習學著,不會辜負了太妃的心意就是了。」封氏卻緩了神色笑道,「你本來就是個聰明孩子,自然有自己的決斷的。只是我瞧今日你們稱呼我,怎麼又都成了太妃,不叫一聲兒祖母呢?」青羅笑道,「我瞧太妃稱呼長郡主,也是這麼叫的。咱們年輕子佷輩相互依著尋常稱呼也就罷了,太妃和父王母妃一樣,說起來自然是至親長輩,卻也是地位十分尊崇之人,雖然太妃愛憐,也不敢壞了規矩。」封氏點頭笑道,「你很明白規矩。,有你在世子身邊,想來我和你父王也都可以放心了。」
又一時到了染雲堂,青羅和懷蓉便送了太妃進去安頓好,方才告辭了出來。走出幾十步,懷蓉見青羅復又回頭瞧了一眼染雲堂的屋子,便笑道,「嫂子可知道太妃的厲害了吧?」青羅點頭,「太妃的厲害之處便在于不是一味的威嚴肅穆,就在那威與不威、和與不和之間,叫你不知如何自處。若是懈怠了,難免叫抓住什麼把柄,若是總繃著一根弦,卻又常說的都是家長的話。」懷蓉點頭道,「這便是太妃的能耐了。只是她平日里也難得如此,大半日子也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念念經,我瞧著每常見著你的時候,那話里頭的機鋒便又多了十倍。」青羅略略苦笑,懷蓉卻又安慰道,「不過這幾日我瞧著太妃對你,也像是放下來許多,像是真心疼你呢,二嫂子也可以放下心了。」
青羅心里只道,如封氏這般厲害的長輩,哪里敢稍稍放下心呢?只這一會子言語,便已經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了。只是瞧著她每每對自己言語的意思,不過是叫自己不要有二心也就是了,如果真是如此,如今倒不算是什麼難事。只是以後的事情誰又知道呢?若到了不得不抉擇的時候,自己能不能真如封氏期許的那樣,只把自己當做懷慕的妻子,西疆的王妃,連她自己也是難以斷言的。
懷蓉自然不知青羅想著什麼,只是心里也自有一些話,一定是要向青羅問一個明白的,便對青羅道,「這里離我的洗硯齋極近,二嫂嫂往我屋里坐一坐可好?」自懷蓉回來之後,為著避嫌,青羅並沒有往洗硯齋去過,姐妹們一起玩耍的時候自然有,每常去的都是董徽、清玫幾個愛熱鬧的人屋子里,懷蓉性子本來就冷淡些,住處本來也不算寬敞,又離太妃居處較近,人一多起來只怕擾了太妃清淨,故而眾人都未曾去過。如今青羅見懷蓉叫自己去,知道是有話要說,便點了頭跟著過去。
洗硯齋在冬山腳下,與染雲堂的寫意空明一般,最是清簡素淨,與懷蓉的性子也算是合。院子取得是「我家洗硯池邊樹,朵朵花開淡墨痕」的意思,遍植了白梅。宜園中白梅最盛的除了洗硯齋還有便是山上的白香館,只是二者之間又大大不同。白香館在山坳里頭,每到冬時雪落,最是能積存得住,白梅植得也密,千百株漫山遍野簇簇地開著,真正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的奇景。洗硯齋卻是不同,只以以取勝,不過十幾株白梅繞著小小一方水面,水也清淺,只是映著地下黝黑的玄武岩,覺得幽深難測,一望如墨色一般。十幾株白梅皆是老梅,花也就罷了,最是那枝條遒勁,筆筆皆如神來,最是絕妙,故而如今花時未到,卻也見虯枝蒼勁可喜。若是到了落雪之時,水色如墨,枝條如墨,而花色雪色一樣純白,就如一頁極好的墨梅圖一般。就是此時,地下也用雪白的砂石漫過,也是一樣風致。院子里頭只點著幾盞小燈,倒顯得愈發靜謐了。
還有一種妙處,此間唯有一株老梅乃是難見的綠梅,與尋常的綠萼梅花白萼綠不同,連那花瓣也是淺淺的青碧之色,在這黑白兩色之間舒舒而開,就如冬日里頭隱約綻出一絲春色,又像是這一頁畫圖里頭有了一絲活氣一般。琉璃世界,唯見這一點青碧之色,更顯得高貴絕俗了。據傳這一株綠梅乃是先代的一位小姐所手植,本是沒有的。那一位小姐並不是上官氏的子孫,原是更久遠的時候曾住在此間,家中的閨閣便是這一出洗硯齋,連這墨池都是本來便有的。如今姓名已不可考,只余了傳奇,據聞那一位小姐容色絕佳,丹青最妙,一襲綠衣出塵如謫仙人,時人皆稱贊為碧仙,可惜少年夭亡,臨去的時候掙扎起來種了這一株綠梅,就當是自己仍舊活在此間一般。世人惋惜不已,故而這一株梅花也就稱為碧仙了。後來上官氏于此立園,嘆慕傳奇,就依樣留了這一處,只把屋宇樓閣重修一番,這園子里的景象,連這花木小池的名字都是一樣未動的。
懷蓉一徑走一徑便把這典故說給青羅听了,青羅便笑道,「此處風景自然是絕佳,這典故倒也很是淒美,只是你如今住在這里,倒像是有些不甚吉利的。」懷蓉便道,「本來是太妃偶然回來一二日,喜愛染雲堂幽靜,就擇了那里住下,我又不便和太妃住在一處,卻也要離得近些方便照應,可巧這里最為合適,我也喜愛這里清幽,也不過偶然來住一住,卻也沒有這許多忌諱。或者這里本來沒有這樣一個人,只是天地生成了這麼一眼墨池和這許多白梅,偏生機緣湊巧又有了這麼一株綠梅,就有人杜撰了這麼一個故事。更或者連這綠梅也是後來人再去載上的,誰又知曉呢?我也不管這里頭的真假,只管賞景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