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羅問道,「姨娘說雲姨每樣飲食湯藥都親自嘗了,怎麼她倒沒有什麼事?」鄭氏道,「她的胎象穩固,若喝得是一般平和無用的藥物,又會有什麼妨礙?倒是先王妃,本來就身子不適,又總是不得調理,還要每日瞧著她在跟前,自然是要一日一日不好起來。這樣失了孩子,有誰能察覺得到呢?」青羅又問道,「姨娘方才說太妃曾拍了人來查?」鄭氏點頭道,「是,只是想來是沒有查出些什麼的緣故,忽然也就不提了。王爺本來還要追查,太妃卻道查不清的事情若是尋根究底,或者就冤了好人,王爺也只有罷了。」青羅心里一動,想起當日懷慕等人之所以懷疑上官啟害了這個孩子,就是因為童嬤嬤曾經說過,追查的事情草草了事,前後上官啟對先王妃的態度又十分古怪的緣故。而如今看起來,倒不像是上官啟所為,竟是太妃攔下了這件事。而上官啟或者對先王妃是有真心的,前時的冷落,後來的俯就,不是因為謀殺了孩子,而是因為自認是自己讓她傷心,才害了這個孩子的緣故。青羅從上官啟素日的行動神色中也能察覺,總覺得他對先王妃,是有真心情意的。此時听鄭氏說這樣的揣測,覺得大約就是如此了,于情于理,都說得過去。
鄭氏見她神色,知道她必然也是信的,嘆了口氣又道,「我想,太妃之所以不想張揚此事,是因為雲佩也有了孩子的緣故。柳家乃是將門,若是叫他們知道了女兒的兒子是叫雲佩害死的,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以後懷思哪里還有立足之地?說起來,安氏在太妃心里頭雖然無關緊要,懷思卻是王爺的親生兒子,王府的大公子。子嗣之爭,本來最容易傳出各種謠言來,只怕鬧將起來,連王府的聲名也都會大大受損,這是太妃最不願看見的情形。」青羅點頭,鄭氏又道,「後來的事情,也就是這樣了。不知先王妃是不是存了疑影兒,第二次懷了孩子的時候,便自己家去,王爺也沒有攔著。果然這一次,世子也就平安出世了,莫說是先王妃,我們這些人心里頭也安穩下來。我們西疆的規矩本就是立嫡,更有子以母貴的規矩,本來雲佩所出的乃是長子,若是王妃沒有生育,立儲也是應當,只既然有了二爺,母家身份又非常高貴,自然就順理成章地做了世子。」
青羅心里微嘆,果然柳妃所說的,句句都是真的,和封氏所說的話也能合得上。安氏機關算盡步步為營地做了姨娘,好容易有了孩子,又害死了先王妃的第一個孩子,本以為這好事是水到渠成的了,不想先王妃忽然間又有了懷慕。只是青羅心里忽然又有了更深的疑慮,既然她這樣謀算,眼見著,將要到手的世子之位一夕之間被人奪了,又怎麼會甘心止步于此呢?後來的事情,柳家的滅亡,先王妃的去世,或者里頭還有她的作為也未可知。就如鄭氏所言,懷慕是毋庸置疑的世子,除了是嫡子這個緣故之外,母家的身份貴重也是當中極要緊的,只有母家敗亡,或者才有她的兒子的翻身之境。更何況,安氏也是近身服侍上官啟的人,既然鄭氏能察覺他那些時候對柳家的疏遠,那麼他對柳家的懷疑,未必安氏就不知道。而她若真知道了這些,難道會束手等著結果麼?若說從中推波助瀾甚至謀劃陷害,只怕也都是可能的。
青羅心里覺得有些涼,本來自己揣測的只是安氏謀奪世子的位置,如今看來,倒像是有更深的謀算在里頭了。青羅試探著又問鄭氏道,「後來呢?」鄭氏一怔,「後來?後來也沒有什麼,柳家的人都戰死了,先王妃也病逝了。」鄭氏又看了一眼青羅,「怎麼二女乃女乃覺得先王妃的死,和雲佩也有關系?」青羅心里想了想,柳家的事情,只怕是機密要事,鄭氏未必就知曉,方才她說到柳家人的死,神色也是平靜,不像是知道些什麼的樣子,也就只笑道,「不過是方才听姨娘的揣測,歲就問一問罷了。」鄭氏搖頭道,「這里頭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先王妃病得突然,王爺吩咐了,誰也不許去探望的。從那之後,我也就沒有見過先王妃了。何況那個時候,雲姐姐已經是側妃,我還是一個丫頭,身份天差地別,她的事情,我也就再不得知了。」
青羅默然一時,笑道,「姨娘平日里最是沉默寡言,不理世事的一個人,其實深談下來才知道,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姨娘的眼楮去的。」鄭氏也笑道,「我如今也不愛管這些事情,以前也是一時好奇罷了。更何況,以前就算知道了那些事情,對我又能有什麼好處呢?對旁人又能有什麼好處呢?我救不了誰,甚至自己都做不得自己的主,知道也只能作不知道罷了。或者什麼也不知道,那才是福氣呢。這麼些年都過去了,我早就把這些事情當做前世之事了。先王妃仙逝多年,雲佩和我的身份也是雲泥之別,這些舊事,也早就該忘了。二女乃女乃對我有恩,今日之問,我是無法拒絕的。只是我雖然對二女乃女乃言無不盡,卻也要早說一句,往事已矣,何況雲姐姐如今也算是失勢,二女乃女乃知道這些事情,又有什麼好處呢?既然太妃二十年前要遮掩起來,二十年後,自然也不會再拿出來說了。」
青羅一笑,卻不置一詞,只道,「姨娘不必多心,我也就是這麼一問罷了。只是我心里有個疑問,這件事情太妃和姨娘都知道,卻不知王爺知也不知呢?」鄭氏卻斷然搖頭道,「王爺自然是不知道的。」青羅倒不料她這樣肯定,只問道,「姨娘何以這般確信?」鄭氏嘆道,「王爺對先王妃的情意,我這些年都看在眼里。若是王爺知道是雲側妃害死了自己和先王妃的孩子,又豈能叫她穩坐側妃之位打理王府這麼些年?我知道二女乃女乃不信王爺對先王妃的情真,我卻是深信不疑的。王爺這一生,雖然有妻妾成群,心里頭放著的,其實只有先王妃一個人罷了。王爺絕不會傷害先王妃,也不會容許旁的人害她的。王爺這些年心里頭也很苦,只是因為他沒能留住先王妃,叫她傷心早逝的緣故。」
青羅嘆了口氣,只好點點頭。鄭氏對上官啟和柳芳宜的情意這樣篤信,或者這些事情,上官啟真是不知道的。太妃瞞了他這樣多年,才會覺得歉疚嗎?然而就算情真,柳氏滿門的死,卻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兒女私情,總是抵不過家國天下的,甚至抵不過那一份疑影。王爺對先王妃的懷念和這些年的痛苦,到底是他該受的苦了。那麼,上官啟若是知道了自己的孩子是被安氏所害,甚至于柳芳宜的死也和她有關,他還會站在此時的立場麼?而他若真是對先王妃這樣深情,又為何對她留給自己的唯一的一個孩子懷慕如此顧忌,又把柳氏幽禁在擎雨閣數年不聞不問呢?就如鄭氏說的,往事已矣,然而有些往事,若是想不明白,活在今日的人,卻不知要何去何從了。
鄭氏順手攀折了一枝臘梅,初初開了的一朵,猶自帶著積雪,那蜜蠟一樣的黃卻是十分嬌艷,香氣也十分濃郁。「江南未雪梅花白,憶梅人是江南客。猶記舊相逢,淡煙微月中。玉容長有信,一笑歸來近。懷遠上樓時,晚雲和雁低。王爺這一生啊,只怕心里念念不忘的,只有昔日的相逢,卻只剩了懷遠上樓的晚雲作伴。這一座燕婉橋,王爺為先王妃修成,上頭花木遍植,萬千景象,春桃秋菊,夏荷冬梅樣樣俱全,本是四時花常好,百年永相依的好兆頭,不論什麼時候都能攜手賞玩的。王爺曾經也是常和先王妃同游的,如今也不再來了。這樣好的梅花,倒真像是孤絕世外了,就算是芳華萬千,卻又給誰看呢?」
青羅心里卻又是一番感慨,往事如煙塵散去,然而當日的真相,卻仍舊活在目下的世間。或者在人心里,或者連這花木流水都是見證。昔年的恭敬順從是假,昔年的恩愛繾綣也是假,或者不知道當日的事情,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更幸運的。沒有揭開這一幕,就仍舊相信那些傳奇。而傳奇的後頭,終究藏著的只是尋常人心罷了。愛恨嗔痴,貪念欲求,一樣也不曾少。到了最後,為書寫這些傳奇故事營建的這些四時花好,反倒成了最後唯一剩下的、永不會褪色變更的新的傳奇了。人生在這世上,說起來真就如戲文里頭說的一般,真真假假,分分合合,有時候是演戲的,轉眼就成了看戲的,誰又說得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