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十載踏莎行 第十二章(13)水堂離燕褰珠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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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啟見瑛寒神色有些感慨的意思,忙笑道,「罷了罷了,本來到你這里是尋一個清淨,更不能提這些不爽快的事情了。」說著伸手取過方才瑛寒剪的那一朵窗花,卻不似外頭貼著的福字,是一個俏生生的小姑娘,立在梅樹下頭。上官啟沉默半晌才道,「你別擔心,蕊兒如今過的很好。原本蕊兒和府里的眾人都不很合契,倒是和慕兒的新媳婦十分要好,這些日子脾氣也和緩了好些。蓉兒此時也回來了,府里有多了許多姑娘,眾人一處熱鬧,想來蕊兒也是高興的。」瑛寒點頭道,「我知道你自然會照拂蕊兒的,只是我總是想著,不知她如今是什麼模樣。」

上官啟默然一時,忽然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我只管喝酒就是了,只是不知道你這里還剩下多少?若是不夠,可就不能盡興。」瑛寒也笑道,「你只管喝就是,哪里還顧得上這些,總之喝得干淨了,也就&lt罷了。你且坐著,我再去燙一些來。」說著便抱出一個壇子來,正要去燙酒,上官啟卻伸手取過來,搖了搖見還有大半壇子,笑道,「雖然不足以盡興,也差不多。你也別去燙酒費事,就算是喝了冷酒也沒有什麼。往日你就沒有喝過冷酒?如今年歲也不算大,怎麼就如此蠍蠍螫螫起來。」說著只管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口中說著些不打緊的話。一時說起四時風物,一時又說起花月佳人,天南海北無所不至。一旦喝起來,也不管瑛寒是否也在陪著自己喝,只管自己說話。

瑛寒見他如此,便知是要自己灌醉自己的意思了。本來他來這里就不是尋常的事情,此時又是如此,可見是有什麼極為難的事情。瑛寒卻並不在意的樣子,似乎是司空見慣,也並不攔著,見他喝完了一杯,便伸手再去斟上,也不管他喝了多少,也不答話,只默默地瞧著,偶然自己喝一杯,神色也似乎有些動搖,像是想起了經年舊事。上官啟的醉意漸漸上來,迷蒙中瞧見眼前的女子,身子綽約,月白色的衣裳像是要融化在這冰天雪地里頭一般。然而那顧盼間的眼眸,卻似乎無處不在,那眼光穿透了他迷蒙的醉眼,猶如冰雪冷徹,像是刺痛了他的心思,卻又似乎有了些安慰。上官啟輕輕地呢喃著一個名字,拉過那女子的手,那手指也是如冰雪一樣的涼。

瑛寒低頭瞧著醉倒的人,酒意深重,那手去握得極緊,像是害怕稍微松了些力氣,眼前的這個人,或者是口中的那個人就會消失不見一般。瑛寒的心里有些苦澀。這樣的情景,多少年沒有再出現過了?她困守在這里多少年了?少年時的珠圍玉繞,胭脂顏色紅樓雨,十幾年寂寞的光陰光陰,足以叫她忘卻那些綺艷輕薄的日子,成了連自己也認不出的另一個人。然而近日重到眼前,那些過去,卻仍舊像是昨日才在眼前一般。今昔往日沒有絲毫的變化,連那口中喚著的名字,也從來沒有變更過。

十三年前,她就是這樣遇見了眼前的這個人。青樓楚館,玉帳珠簾,她曾經是蓉城獨佔鰲頭的花魁,琵琶聲涼舞衣輕,千金難求一見。她沒有絕世的容光,卻能叫無數的人在她忽而清冷忽而嬌媚的眼波中沉淪。她是無情的,她輾轉花叢,漫不經心,眼波流轉,蠱惑人心,卻不肯輕易對人笑一笑。瑛寒這個名字,叫多少男人魂牽夢縈?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千金在她眼里也不過是一曲琵琶的纏頭,而她若是肯笑一笑給誰一個青眼,那人只怕連身家性命也肯舍去不要的。

那時候她不知道這個熱是誰,也沒有興致知道,這個人一擲千金到她面前,如她見過的無數個男人一樣魂不守舍地瞧著她的眼楮,她只覺得他是尋常之人,空長了一副好皮囊。然而只有這個人,在酒醉之後,拉著她的手,叫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名字,不像她的名字那樣帶著清冷和風情,那個名字一听便知是好人家的女子,芳菲滿面,宜室宜家。往日有人借著酒醉叫著自己的名字,拉住自己,自己總是漫不經心地掙了開去,如游魚輕滑。而那一次,第一次有人叫著別人的名字拉住自己,她卻沒有掙開,只由著他握著,而更鬼使神差的是,她竟然應了他。

或者自己當日若是沒有應他,也就沒有後頭的事情。自己的今日,便和琵琶行里頭的那個女子一般,年老色衰恩客散,門庭冷落鞍馬稀,和每一個艷光散盡的青樓女子一樣,那是當日的自己冷眼看透的結局。而時至今日,自己孤身一人獨居于此,或者就是那一聲應的緣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應了他,或者是因為那呼喚里頭的傷心無奈和悔恨,是她從沒有听見過的,不是純粹的佔有,而是對已經失去的東西的無限眷戀,叫她覺得陌生而向往。她在那一刻這樣嫉妒那個叫芳宜的女人,不管她是誰,失去了什麼,她比自己幸運太多,她擁有一個男人的真心,這個男人在別的女子面前喝得酩酊大醉,叫的也是她的名字。而自己呢?不管有多少男人在喝醉了之後叫著她的名字,她也無法擁有那個女人擁有的,那呼喚里的真心眷戀。

她在那一刻,冰封的心松軟了下來。她本就是個風塵女子,委身于誰,都是遲早的事情。今日這個人進來,听了自己一曲琵琶,又留在自己這里喝酒。鴇母把所有人遣了出去,最後還告誡自己,這絕不是一般的客人,一定要好生伺候。既然是這樣,自己何不就如了所有人的意?鴇母所要的不過就是自己勾住這個貴人。他要的是錯認的一個芳宜,既然錯認,那麼自己就是這個人。而自己要的,不過就是一點真心而已,盡管這真心並不是真的對著自己,然而這一刻,已經叫她覺得滿足。她知道,作為瑛寒,她這一生是求不來這樣的真心的,那麼,就讓自己扮作這個叫芳宜的女子一刻,偷走屬于她的真心罷了。或者這就是自己一生,能夠得到了唯一真心了。

瑛寒猶自記得過了那一夜,他醒來看見自己的時候的那種神情。似乎是好夢終散的失望,卻又像是失而復得的狂喜。而沉在這兩者下頭的,是沉得不見底的悲涼和無奈。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地離開了。後來的日子他常常來自己這里,並不像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時候那樣迷亂,只是眼神中仍舊時時帶著些回憶神色,似乎連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誰。他有時只是來听一曲琵琶閑坐半刻,有時卻又和第一次來的時候一般喝得酩酊大醉。而每到醉了的時候,總是拉著她的手,叫著那一個名字。漸漸地,自己在他或清醒或迷惘的話語里頭知曉了一切。他似乎對自己毫不設防,他的身份,他的為難,他的陰謀,他的舍棄,他的眷戀,他的失去,他對自己說了一切,像是絲毫不憂心自己會出賣他什麼一樣。後來她漸漸明白,或者就是他對那個人欺瞞太多,才會這樣對自己。把自己當做另一個他可以毫不設防的芳宜,才能覺得心里好過一些。

瑛寒這也才知道,那個叫芳宜的女人,叫自己羨慕的女子,其實也和自己一樣可憐。雖然她擁有了真心,卻仍舊擺月兌不了可悲的命運。因為這一分的真心,哪怕深刻到了如此,也比不過那九分的謀算。她也同情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他什麼都有,卻什麼都失去了,他唯一的寄托,竟然只是在醉眼惺忪里頭,把另一個女人錯認,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瑛寒知道自己成了這個人的安慰,他幾乎日日到自己這里來,也不管流言蜚語。也不知為了什麼緣故,瑛寒也一直陪著她,不論他是清醒的還是醉的。瑛寒在這無盡的長夜里頭也確定自己的心,那並不是愛,她明知他愛的是那個人而不是自己,也從來不想佔有他,她只是像一個回憶一樣留在他身邊而已。

這或者更像是一種憐憫,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憫,她本以為自己是最不幸的,卻發現世上人皆如此。那一夜,他把自己錯認成自己愛的人,自己何嘗不是錯認?把他錯認成自己一直期盼的,會真心愛自己的某一個人,把自己錯認成一個會擁有他人的真心的人。那一夜他們這兩個人,不過是兩個可憐人互相之間的慰藉罷了。他愛的不是瑛寒,而她愛的也不說上官啟。而那一夜之後,他再拉著自己的手的時候,她不再應承,因為她知道,他終究不是自己期待的那個人。而她心里頭也知道,他也早就明白了自己並不是他留戀的那個人,哪怕是醉了。後來的每一夜,她只是由著他整夜拉著她的手,喚著別人的名字,想著自己的命運。他們像是這世上最奇特的朋友,把彼此當做了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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