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們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所能盼望的最好結局,卻又只能是這個男人未來迎娶的妻子是個溫和些的主母,自己過得略微有些尊嚴。自然里頭有些不是如此柔順的,譬如安氏,就能掀起如今這樣的軒然大波。這樣的女人都說是不安分,仔細想想,雖然手腕毒辣可恨,說到底卻也都是可憐的。然而大多數的女子,都是這樣膽怯的,在卑微小心的期盼之中過了一生,就連自己那個生性潑辣的母親,不也是在賈母、王夫人甚至的鳳姐的眼色中噤若寒蟬麼?即便是一切都沒有塵埃落定的時候,就已經擔起了這一份心,仔細瞧著周圍,忖度著日後會是哪一家的姑娘,能夠和自己終身依靠的那個人結成連理。
青羅不能不承認,自己對倚檀一直是有些忌憚的。她雖然從沒有想到倚檀對懷慕的感情能深厚至此,卻也總有意無意地防範著她。在青羅心里,倚檀似乎比自己更像是——這個王府的主人,她熟知一切,不溫不火,懷慕下頭的所有人對她都恭敬和氣。青羅知道自己這樣的心思實在不甚光明,說到底,倚檀從沒有真正威脅過自己,她對著自己的時候,總是恭順謙卑的。然而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心里頭說不分明的一點妒忌和猜忌,尤其是在翎燕跟了懷思之後,這種防範就更深了一層。究竟自己這十幾年見過的這些男人里頭,哪一個沒有一兩個姨娘是舊日服侍自己的丫頭?長輩們還說是體己人兒,伺候更放心些,叫正室的妻子厚待。幾乎所有人都在明著按著告訴自己,她也是月兌離不了這樣的宿命的。就為著這樣的猜忌,她漸漸疏遠倚檀,叫她只成為自己身邊尋常的侍女,仿佛這樣自己才能安心些。
青羅低頭瞧著這個分明是傾慕自己丈夫的女子,她本來應該恨她的不守本分,嫉妒她在自己之前對懷慕的了解陪伴。如果換一個時候知道這樣的事,或者自己就會和葛氏一樣,忍不住心中的忿恨,最終卻也不得不忍受著她的存在,做一對熟稔親密又彼此防範的主僕,勾心斗角地過一生。然而在這一刻,這個女子堅定地跪在自己身邊,要求著和自己一起赴死的權利,自己卻沒有辦法恨她。在這樣的生死面前,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的感情,和自己一樣真摯。她和自己一樣,只是放不下自己心里牽掛的那個人罷了。即使那個人是自己的夫君,在這一刻,青羅也沒有辦法否決這樣的感情。她甚至憐憫倚檀,憐憫她如無數女人一樣,陷進了這個只會帶來痛苦的宿命,她原本可以不必如此,然而誰又能管的住自己的心呢?她也尊敬她,她對懷慕的感情如此熱烈,足以叫她舍下生命,追隨自己去奔赴遙遠的坎坷路途。她甚至不是他的妻妾,卻早就已經把自己當做這個人的一部分。這樣的感情,叫人覺得可憐,卻也不能不肅然起敬。
青羅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辦法拒絕她,只好點了點頭。倚檀的神色鄭重,給青羅恭恭敬敬地磕了頭,這才起來,低聲道,「才剛听見二女乃女乃說要去王爺那里,王爺此時想必在太妃那里商議,二女乃女乃不如就去。有太妃在跟前,二女乃女乃也好說話。」青羅見她思量周到,點了點頭道,「就是這樣最好。我自己一個人去就是,此事沒有張揚開,還是行動不露給人瞧的好。你且悄悄兒回去收拾行李,明日我們就動身,一刻也不能耽誤了的。我知道二爺身邊的人你最是熟悉,挑幾個得力可信的帶在身邊,除了明著跟著咱們的,最好王爺預備派去跟著咱們的人里頭,也埋下些暗的。松城那邊和府里董大人這邊,都不能斷了訊息。這里頭的要緊處你自然明白,這就交給你去辦。」倚檀點頭道,「二女乃女乃放心就是,二爺這些年手里也有不少人的,我自然會和其他幾個人商量著辦的。」
倚檀扶著青羅到了半山,青羅就道,「你不必跟著,我自己走過去就是了。」倚檀道,「二女乃女乃還要多當心才好,怎麼和王爺說,還是要謹慎些。」青羅笑道,「你不必操心,我自然知道。只是這個節骨眼上,謹慎未必就是好事,只怕還要膽子大些,才能見效呢。」說著揮揮手道,「你去忙你的事情,那也是極緊要的。你放心,不管王爺和太妃怎麼說,我自然有法子叫你跟我一起去的。」想了想最後又叮嚀道,「咱們房里其他幾個人暫時不要叫瞧了出來,尤其是侍書和翠墨兩個。你我自然知道,已經是攔不住了的,她們兩個若是知道了,自然也要跟了我去,這終究不是什麼好去處,還是不要一處犯險的好。」倚檀低聲道,「我知道了。二女乃女乃真是心疼兩位妹妹。」青羅瞧了瞧遠處,笑著低語道,「這些年跟在身邊的也只有這兩個丫頭,我自有我的命,她們也自有她們的,何必時時處處都跟著我呢?」說著也不再看倚檀一眼,便自顧往山下走。
今日可巧是臘月十五,雲開雪霽,天上倒是有極好的月色。滿地無垠的積雪被天上那一輪明月照著,路上倒也並不幽暗,倒像是在月宮的瓊樓玉宇之間漫步一般。沿途的樹影都落下來,疏疏落落地一枝一枝,映在雪地上煞是好看。梅花不知匿在何處,在這夜里自然瞧不見花朵,那幽香卻是分外分明了。殷勤留語采香人,清尊不負黃花約,可自己與懷慕的相約,怎麼就成了今日這般呢。想起八月十五的時候,自己和懷慕在沉璧島上賞月,那時是何等旖旎風光,繾綣心意?只是這花月靜好的日子只有一剎,轉瞬間便別離了這樣久,甚至于到了這一日,竟然幾乎是生離死別了。到底是桂花香暖,梅花香寒,此時更覺得清幽寂寞。那時候和自己約定賞雪圍爐的人,此時不知正在何處?青羅一徑想著,倒覺得音容笑貌皆在眼前了。
青羅在這雪地里頭走著,月色照下來,自己倒覺得是身處宜韻堂里頭一般,宜韻堂里似乎總是帶著月色一般,籠著一種朦朧的光。那里是時光的間隙,永恆地留住了生離死別。七夕的月,今夜的月,那明月是不是曾經也曾經照著昔日的愛人呢?永遠等待著的人,水晶簾後如蓮花一樣的容顏。哪怕是曾經風華絕世的女子,托付了自己的一顆心之後,也就只剩下等待的日子,守著自己的一方庭院,默默消得一生。在每一個露葉棲螢的日子,每一個風枝裊鵲的日子,每一個相伴的、分離的日子,那個屬于回憶的女子似乎就留在那里,在院落的水邊掬著沾染蓮花清香的泉水,在水晶簾後幽幽撥動著琴弦,靜靜望著厭厭落下的西天涼月,等待著一個或者歸來,或者長離的人。月沉月落,這個地方,這個等待著的人,始終不變,在自己和懷慕的心里,上官啟和柳芳和的心里,每超越了生離死別,永遠留住了那個拈花一笑。
每一個人都對她說,這樣等待的日子,是每一個如她一樣身份的女子所必經的命運。秋水望斷,珠箔望穿,只等著那歸來的一刻。青羅原本也以為,自己也會是這樣的人了,在這些日子的等待里頭,她也有時能咀嚼出里頭酸澀的歡喜。然而時至今日,青羅才堪堪明白,這樣的甜蜜,不過是因為知道那個人必將會回來。到了這分別的時刻,她才這樣清楚地明白,這樣的等待,到最後會等來什麼?從生離等到死別,從青春等到遲暮,在小小一方靜室,消盡自己一生。
如今她的夫君與她天地一方,甚至于生死相隔,她如何能安然在這里等候?她回想起自己在那面蓮池邊的剪影,在水晶簾後听見的琴聲,嗅見的蓮香,幾乎覺得心里頭一冷。那時候處于那個時間停止的空隙里頭,她幾乎覺得自己的命運和柳芳宜重疊在了一起,她隱約覺得有些害怕。她在這一刻,就像是自己立在了一生的盡頭一般,回望這些年月,雖然不長,倒也波瀾起伏。從天真爛漫到心已成灰,如今好容易有了些期盼,她如何能靜坐在這里等候花落?
水堂離燕褰珠箔,那永遠都是寂寞悲傷的剪影,是無奈悲涼的宿命。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到了最後,那個恨著愛著、淚痕染遍的人,都不會再回來了。而她是不同的,她必將不同,因為她選擇了不同的路。即使前頭等著的是死亡,她也要爭一爭,為了那微渺卻必然存在的生機和歡喜。她要往天地更寬廣處去,江際吳邊,山侵楚角,蘭橈明夜,芳洲獨泊,無論是天地間的任何一處,她都要追隨而去。她要把生離死別停住,她要自己去找尋自己的人生。山水茫茫,她自願投身其中,于海天寬廣之中,去尋找屬于自己的那一個人。
即將更新第十三章,見君忽忘花前醉